《醉生梦死》扬木蝉鸣

1、醉生梦死

　　今天在收拾先生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了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清秀的字体，一看便知是先生的字。
　　信中说了个大概，无非是一些对我不起的话。
　　我知道先生并不爱我，虽说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也只过了父母的眼，并未进去先生的心。
　　那年腊月廿三，宜婚嫁，天降大雪，我坐着轿子到先生的府邸时，有些误了时辰。可正当拜堂时，那人大胆非常，拉走了先生。
　　大雪封路，先生与那人无路可逃，也无藏身的地方。不多时，先生和他便都被抓了回来。先生留下被迫与我拜了堂，而后便被关了禁闭。可那人却被硬生生打断了腿，扔出府外，几乎是交了半条命。
　　后来听说是外面人来人往，无人救助，被冻死在的路上。
　　先生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后便跪着去求老爷夫人，让他出去安葬那人。只求一日的时间。
　　我见先生长跪不起，于心不忍，去替先生求了情，才让他从跪了一夜的地上起来，又让他去安葬了那人。
　　不知为何，先生去了整整十日。若不是老爷夫人差人去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只知先生回来时眼角泛红，精神疯癫，双手的指尖都是血泥。身上也都是伤，膝盖也磨出了血。就连额头上都有未干的血渍。
　　而后养了好几个月，先生的外伤才慢慢好起来。可他依旧如同失了神，眼中毫无生气。
　　自那时，我心里才知道先生如此爱那人。
　　我见过那人一面，一股子少年模样，只身材比先生略高些，其余看起来都十分稚气。左手手腕上缠着布，一下便将先生直接拽出了满是人的厅堂。只留我一人红衣嫁服，驻足原地。
　　想来那个人也不过弱冠，与先生同龄。如此早逝，实在可惜。
　　自那天起过了几年，先生再也没提起过那人，似乎是慢慢忘记了他。可对于我，先生依旧是以礼相待，相敬如宾。
　　虽说没有夫妻实，但几年来却未曾亏待我一分。
　　我白日刺绣读诗，晚夜一人回房安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日日夜夜埋在书房，写满了道德伦理，情情爱爱，而后又撕碎。
　　我心有疑惑，但也未曾追问。先生不提，我自将不多问先生。
　　那一年杏花大开，老爷夫人心喜，命人采摘一些，做成杏花酒，等来年开坛邀人共饮。
　　我觉着杏花好看，摘了一些托人送到先生的书房。许是先生也觉得好看，走了出来，又忙忙摘了一些。
　　虽说是采摘杏花，但先生并非摘花，摘的是花带细枝。
　　先生摘的起劲，还颇有兴致的同我说那杏花酿的酒名为相思酒。二月十七所酿，也须得是二月十七饮。说完又说自己那里还有两坛珍藏六年之久的杏花相思。
　　次日卯时，我见书房烛火灯亮，想来是先生还在做功。我沏了一杯茶，起身要往先生书房送。转身便看见先生在院里摘花，摘了一捧，许有二十多枝。
　　我想起身叫喊先生，但又看见先生手里提了一壶酒，不消多说，一定是杏花相思。
　　今日是二月十七。
　　我回去将茶水放下，待到回来时，先生正好踏出院子，我跟着先生出了府。
　　约莫走了一会儿，先生在一处坟前停了下来。
　　我看向四周，肉眼所见之地，只有这一处坟，还被种了满满的杏花树。
　　先生坐了下来，将怀里一捧杏花放下，继而打开了手中那一坛杏花酒，将那满满一坛酒全部浇在地上。霎时，杏酒清香扑鼻而来。
　　那坟我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人的坟，这酒想来也定是那人与先生亲手所酿。
　　这坟做的粗糙，想来是先生亲手做的。怪不得当日他回来满身是伤，十指没有一处完好。
　　也怪不得一坛普通的杏花酒名叫相思。
　　相思相思，为他相思。
　　先生果真忘不掉那人，那怕六年所过，依旧如此。
　　坟前干净整洁，无杂草生长，应是先生亲手所理。先生兴许总是常来。
　　既是先生想与那人畅聊，我理应离去，不应在此地叨扰先生。我隔着些距离拜了拜那人便走了。
　　那一日，先生去了及久，一直快到戌时才回来。回来后，便直接去了书房。
　　我见先生憔悴，并不放心，端了茶水想去给先生解乏。先生并未多说什么，饮了茶水表示感谢，便示意让我回去好好歇息。
　　我瞥眼看见了先生桌旁的杏花酒，想问些什么，终究没开出口。我起身作揖，转身离开。
　　两坛相思杏花酒，一坛浇与了那人，另一坛也已经被先生打开。
　　我来先生家六载年月，这是我第一次瞧见先生饮酒。
　　本以为先生说他相思杏花酒有两坛，是曾经有许多坛，现如今喝得只剩下两坛。可终是我猜错了。
　　那坛上的布用的是鸳鸯布。所以这相思杏花一直都只有两坛。
　　这满满一坛杏花相思酒，先生一定喝的酩汀大醉。
　　我躺在榻上，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微雨纷纷，淋的园中杏花娇嫩万分。我推开先生的房门，先生已经早起做功了。
　　他见我来，笑着同我说他昨日将那相思杏花酒改了名，如今叫醉生梦死。
　　不思量，自难忘。
　　饮下一坛，不知天昏地暗，阴阳惨舒，是为醉生梦死。
　　先生为那人伤了六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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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叶卷了枫，秋风刮了雪。这四季往复来返，如今又入了冬。
　　落了个天地满素，也落了个人间处处寒。
　　先生在深秋之际不慎染了风寒，撑到腊月时，已经是回天无力，再没办法。
　　我同他七年夫妻，虽无夫妻实，但终究相识七载。
　　临终前他对我说，对我不起，若是有来世，定抓着那人同自己一起给我做牛做马。我笑答他，七年来，先生并无亏待我，又何来对我不起这一说。
　　他笑了笑，对着窗外的满天飘下的大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落了泪，便倒了下去，再也未起来。
　　我依着家规，去砀氓山守了七日。七日后，先生下了葬。
　　再回来时，老爷夫人认我做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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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想起先生去世的那天，是我红妆华服，二八年岁嫁于他的同天，也是先生相思之人去世的同天。
　　不知这是喜还是丧。
　　而后的每年开春，我都会摘许多杏枝，一些送与郊外的先生相思之人，一些送去砀氓山的先生，最后剩一些在二月十七用来酿酒。
　　每年我都只酿两坛，学先生裹着鸳鸯布。于来年的二月十七开坛，一坛送与先生，一坛送与那人。
　　我也学着先生，对外人称这酒为醉生梦死。喝下后必定是酩汀大醉，所念皆忘。
　　曾经唤相思，可如今相思相思，再也不相思。这已是醉生梦死。
　　而后又过了几年，老爷夫人相继离世后，按着老爷的吩咐，我做了这个家的管事。
　　在将老爷夫人葬进砀氓山后，我迁了先生的坟，将坟迁到了郊外杏树林中，挨着那人的坟。
　　先生与那人一生都苦，爱而不得。所愿我迁下先生的坟，能让先生与那人死后相遇相守，相依相伴。
　　愿先生再不相思，再不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