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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弥月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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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是为了反抗过去才成就未来。
【二】
弥月之末,万物复苏,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有的地方已有早樱盛放,煞是醉人。
而野宫神社的特别之处,并非是那开得烂漫的樱花,而是鸟居外围绕的一片长势异常茂盛的竹林,若行走在竹林间的阡陌小径上,会恍然忽觉这竹林有隐天蔽日之势。往日里,竹林间常弥漫着一股静谧,甚至近乎于幽静,更增添了一份神秘。
此刻,竹林间,一个身着灰色和服的子丁茶发色的少年倚靠在一颗竹子上,表情有些慵懒。竹叶在他周身投下了细碎的影,透明的光线滑落至他的肩头,隐隐染上了些朦胧感,两鬓发梢微微翘着,刘海柔顺地覆盖在额前,又破碎地透露出略弯的弧度,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脸部线条出奇得俊朗。
他双手抱臂,和服的袖口被不经意拉开一截,露出缠绕在左手以及左手臂上的白色绷带,让人有些触目惊心。不过,这幅娴静美好的画面没有持续多久,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而后眉头渐渐皱起来
“还真是慢啊……”
关西人独有的腔调,在空气里袅袅地散开。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而后,才踱着步子,朝着竹林尽头的野宫神社走去。
【三】
野宫神社内,祈愿板前,千草比吕乃安静地站在那里,细细观察着板子上挂着的祈愿牌,密密麻麻的一片,承载了各种愿望,而无外乎是——乞求家人爱人平安,事业学业顺利。其中又以求姻缘的祈愿牌最多。
时间久了,她觉得眼睛有些酸痛,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手里的牌子也挂了上去。白底黑字,孤零零的一句话: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你们能回来,就好了。
明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妄想。
她盯着祈祷牌,突然难过不已。
每年前来野宫神社祈福祷告,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哪怕,很久之后,陪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哪怕,祈福祷告已经毫无意义,徒增感伤,这个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她走到一边的古树旁坐下,环抱着膝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表情有些难看,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嘲,阳光透过树荫射下来,浅浅地覆在她的面庞上,奇异地分割成明暗、斑驳的光影交织。
回忆是最可怕的东西,太多的人事翻天覆地,不可抑止。
她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那些逝去时光里,无数细微的节点,她甚至忍不住嫉妒起许多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自己。现在的她,心里就像是住着一只恶鬼,那些曾经包裹着她、能够抹平性格里凌厉的阴暗面的温暖,已经消散了。
后来那些年,她能做的,只有苛求自己,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这样的无奈与难过,是十年前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体会的。
窒息感破土而出,向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抑着负面情绪,然而,思绪依旧纷乱混杂,四处飘飞,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看过的那部电影,looper,一场关于时间的悖论。最年轻的环形杀手乔跳跃空间,与年老的乔相遇,年轻的乔因为组织规定必须要杀死年老的乔,却失败了,一条时光轴上,同一个灵魂,不同的个体,他们都在进行一场关于命运的豪赌。
如果她也能遇到过去的自己,她会做些什么呢?
大概最想做的,是告诉那个年轻的自己,要珍惜每一天,珍惜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要那么的无知无畏,不要乐观地……像个傻子。因为,命运很可能在你未曾察觉的某一天,就悄悄转了弯,从此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痛恨起胡思乱想的自己,愚蠢又懦弱,一时间嘴角上扬,放声大笑,而下一秒,却低下头埋在膝盖,痛哭出声。
【四】
千草哭着哭着就睡过去了,等到她缓缓睁开眼的时候,柔和的橘黄色光线覆盖了整个视野,黄昏已至,夕阳的余晖洒落一地,染得每个纤毫都澄明可见,包括漂浮在空气里的细小尘埃,落入遍布皮肤的毛孔,照进流淌的温热血液,灰色的阴暗因子被冲散了大半,她揉揉肩膀,只觉得浑身酸疼,像是被汽车碾过一样。
“啊啦,结束了?”
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
千草愕然,抬起头来,看到子丁茶发色的少年正斜倚在鸟居上,凤眼弯出好看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表情里有些漫不经心。
千草呆呆地看着他,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因为,那是她的竹马,白石藏之介,少年时代的白石藏之介,脸上依旧带着未退去的青涩,而非日后那派成熟稳重的模样。
“比吕乃,你在发什么呆?”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融化在了一片模糊的光泽中,变得像某种幻境,那样的不真实。
千草站起身来,从脚底涌上的血液带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晕眩,袭上眼睛,天昏地暗,少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扶住了她,声音依旧温柔醇和:“怎么了?低血糖犯了么?”
巨大的惊讶与惶恐席卷而来,她揉揉眼睛,看着身旁的白石,他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旧是15岁时的模样。15岁的白石,笑容还是那般爽朗,20岁以后,她再也没有从他脸上看过那样的笑容。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不再是那件黑底金边振袖和服,而是白底红花的浴衣,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骤然想到了自己刚才亲手挂上的祈愿牌: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你们能回来,就好了。
回到过去……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么?
她握紧拳头,尖锐的指甲陷入手心,剧痛袭来,并不是在做梦。
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成形,她竭尽全力平复着波澜起伏的心境,从白石的搀扶中挣扎出来,走回祈愿板前,细细观察起来,自己挂上的那块祈愿牌已经消失不见了,其余的那些,跟她半天前看过的,也不尽相同。许久之后,她才哑声开口:“阿藏,今年是……平成13年?”
少年嘴角的微笑僵在那里,嘴角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抬手揉揉她的头:“对啊,怎么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傻乎乎的。”
平成13年。
她回到了十年前。
【五】
无知无觉中跳过了十年时空的罅隙,一切都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如此的不可思议。一瞬间,脑海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纷乱无序的想法。
当跳跃时空的命题,切切实实摆在眼前,该如何反应?
惊愕?喜悦?难过?迷惑?抑或是……太多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要炸开了。
那么,十年前的自己在哪里?现在的这个自己又会在这个时空里停留多久?如果她做出什么改变,可不可以改写命运的轨道?
直到少年拍拍她的肩膀,无可奈何地开口:“比吕乃,你今天怎么了?”她才从这种“旁若无人”的境况里挣扎出来,只得维持僵硬的表情,在面无表情的基础上扯出一系列的复杂来,“没……没什么……”
“那就早点回去吧。”少年眉眼弯弯。
千草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迈开步子,少年已经转过身去,走出了几步,也仅仅是几步而已,他觉察到少女没有跟上来,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牵动嘴角,下颌敛开一道柔和的弧度:“怎么了?”
“阿藏。”千草咬了咬嘴唇。
“嗯?”白石挑挑眉毛,等待她的下文。
“你明年还会陪我来野宫神社吗?”千草张了张口。
话音落后,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明明有好多话想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竟以这样一个问题为结语,有些突兀,时光倒退,那些一度消失在她身上的不合理的任性与幼稚,竟也一并披挂上阵。
白石像是徒然被什么击中一样,表情有几秒钟的愣怔,沉默一时间四散开来,千草有些局促地拉了拉浴衣衣襟,“抱歉……”
“あほう.”白石打断了她的话,“到什么歉呀。”
“哎?”她慌忙抬头,看到他那熟悉的、爽朗的笑容。
“前几年不都是我陪你来的吗?以后也没有关系咯,不过……你要怎么谢谢我呢。”他摸着下巴,似乎在思索。
“那个……”她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白石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像是对待某种小动物,眉眼间也染上了一丝柔和:“突然觉得比吕乃你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千草心中一紧,对上了他的目光,浅色的目光里,隐藏着一丝淡淡的探究,15岁的白石已经能够很好地掩藏情绪,若不是对他太过熟悉,她也察觉不出。
“伸手。”白石冷不丁开口。
她愣了一下,发现他的眼眸又恢复澄澈,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出左手,摊开手掌,白石抬手覆上去,又飞快地移开,她看到手心多出来一个绣着金线的蓝色锦囊——是一个平安御守。
“给我的?”她呆呆地望着他。
似乎是被她呆愣的模样娱乐到了,白石勾起嘴角,笑得有些促狭:“嗯啊,总觉得冒冒失失的比吕乃能平安长这么大很不容易呢,为了防止你未来被衰神附体的悲惨命运,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求了这个了。”
千草茫然地看着蓝色锦囊,心脏的某个角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疼痛,而后攥紧了手掌,复杂的情绪在胸膛里涌动着,一阵酸涩涌上来,突然想要落泪。
一时间,她忆起了过去的、很多被她遗忘的细节。
或许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许剧本发生了变化。记忆中,那一年的今天,是她把蓝色锦囊放在他的手心,带着不能名状的小心翼翼与晦涩不明的期待,看着他把御守带在脖子上,心中随之升腾起小小的雀跃。
那个御守跟了他5年,直至后来绣着的金线都被磨损,图案也不再完整。有一次,他们起了争执,她赌气抓过御守,扔进了垃圾桶。
很久之后,她参加白石的婚礼。间隙里,白石暂时抛下新娘,找到了她,递给她一个小而精致的盒子。他的眉眼依旧干净俊朗,却熟悉又陌生,笑容温柔,无懈可击,然而,不再是她印象中爽朗的模样。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温声说,比吕乃,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谢谢我终于磨光了你的耐心吗?摆脱了我,你一定松了一口气。
她内心理所当然感到难过,但是表面却可以不动声色,甚至淡然一笑,接过他的盒子,转身离开。
回到家后,打开盒子,看到那个陈旧的蓝色锦囊,拆开之后,里面还放着她15岁那年写着的纸条,纸条像是被人摩挲了无数次的样子,已经褶皱发黄,字迹也模糊不清:
千草比吕乃爱白石藏之介,比谁都爱。
意外的是,后面还多出了一句话,是她熟悉的字迹,棱角分明,一如他的人:“笨蛋,我也是。”
但那似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写上的了。
她终于泪如雨下。
光阴曾经那么馥郁地盛开,那些年少的时光终于呼啸而过。转身错过,便是万水千山,倾颓定势。
过去的一切就如同洁净透蓝的玻璃,划过去,便会有深刻不灭的痕迹。而他们终于告别,彼此交错,走入不同的人生,新的季节又将到来,如此继续。
而如今,兜兜转转,她跳跃回十年前,角色发生了惊人的对调,一切开始与最初的轨道发生偏离,不再是她熟悉的模样。
“喂……比吕乃,你怎么哭啦……有这么感动么……喂,别……别哭啦。”少年声音都变调了,手脚慌乱地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他局促地向前迈了一步,又停在那里。
“谢谢你,阿藏。”她哽咽着开口,泪眼模糊。
分明该讨厌你的……可是,无论跳跃到时空的哪一个节点,却仍旧不能遏制自己那份……名为“喜欢”的心情。
“哎呀,客气什么。”少年耳边微微发红,抬手,胡乱地抹了抹她的脸颊,抱怨着,“谦也说得太对了,女生都是眼泪做得,比吕乃你怎么说哭就哭了,喂,真的不要紧吧?”
“难得感性一下。”她低声分辨道,擦干眼泪。
“好啦好啦,别哭了,走吧,不早了。不然你那心肝宝贝弟弟又要等急了。”少年略带紧张神色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唔,好像掺入了什么奇怪的定语……”
“咦,那上次是谁啊……听到正臣出事,连剑道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扛着竹刀去跟人拼命?”
“这样说来,我也替你拼命过啊,所以阿藏你也是我的心肝宝贝么?”
“あほう……不要突然说奇怪的话!”
“你脸红了。”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