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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红与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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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淋淋的水痕漫向街外,犹如一条条闪动磷光的蛇蜕蜿蜒。
仓库是临街的开放空间,里侧挨着防火楼梯的地方则做储物室用,除了健身房不常用的杂物外,你还在杂物堆里发现了比带去露营那只迷你了好几圈的轻钛锅鱼小型焚火台。不难想象不去郊外的冬日里,若狭和庆三或许也会在这里点起一团火煮面。然而,当你的目光移向碎木枝与棉花糖的那一秒,若狭拎起所有烹饪工具,毫不留情地带上楼了。
乾青宗始终背对着你。
软水管从上到下冲洗着灰尘。青宗把中性洗剂倒进桶里打出泡沫,用海绵涂满车壳后,再拿刷子反复清理车架发动机轮毂与排气管之间的死角。他把袖子挽至上臂,手肘外侧叠着几条有新有旧的瘀伤。
手里的漫画书翻到一半,弁庆放在楼下杂物柜里的都不是你感兴趣的题材,很难不中途走神。你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思索。
九代目斑目狮音放弃桥场后不久,被牵连的野津会干部东云崇宣布与山端荣一郎断绝结拜之义。当时,你并未关注东京的情况,而是全部心思扑在扩张神奈川县内的地盘,斑目做的买卖与设计的阴谋,也是数天前才从武臣口中知悉。
——若是这两件事有所关联?
明司武臣也说过,他觉得桥场事件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不正常的巧合,一个恶劣小鬼组成的暴走族团体,将野津会与关东赞和会的重要干部同时卷入其中,极有可能是有心人暗中操纵的结果。
山端荣一郎会是那个幕后黑手吗?
乾青宗是九代目时期的亲历者。他是否清楚其中隐情?
你不掩探究的视线,沉默却直白地望向他的背影。乾青宗摘下橡胶手套,把遮挡视线的碎发捋至脑后,对你毫不理会。
他身边的气息十分平和。
腰带右侧挂着的皮套露出折刀锋芒的一角,脚下的大红色漆皮高跟鞋踩在泛着泡沫的冷水里,散发出分外妖艳的色泽。
斑目时期的智囊现在可能也依然是黑龙的队员,而青宗对同伴的维护意识很是夸张。再加上,他对你隐约还有种天然的敌意,让你放弃了开门见山询问的想法。
此时蹲在Bandit车架前的青宗仿佛已经遗忘了你的存在,沉浸于眼前的工作中,仔仔细细刷洗挡泥板的污斑,连车胎轮轴里侧的缝隙也没有遗漏。
如果他真的像表现出的态度一样,对你充满抗拒心理的话,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的细致认真吧?就算再怎样喜爱机车,所谓的恨屋及乌,他明知道这是你的座驾,糊弄敷衍才是厌恶该有的反应不是吗?
反复检查终于确认已经清除车身的所有脏物之后,青宗站起身。
汨汨的水声响起,透明的水流冲刷,黑银色的车架重新变得明丽瓦亮,这一刻就像刚出厂的新车一样熠熠生辉。洗去污迹的工作让人感觉轻松,手持软水管的青宗嘴角渐渐浮现了一丝轻微的笑容。
直到连轮胎下的地面也干干净净,他才关闭水龙头,分别拿软布与鹿皮布将机车里外擦干。
但是,等他转身面向你时,那抹浅笑的影子也瞬间从脸上擦除。
“鞋子很漂亮。”
“啊?”像是懒得应付,他不理会,没好气地伸手:“车钥匙给我。”
最后一步是引擎点火,以防在冬季的寒冷空气里表面蒸发造成温度过低,或是机械内部水汽凝结。
Bandit桀骜的咆哮响彻仓库——
青宗侧耳专心听了一会,又攥住车把试了试功能,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地承认:“状态不错。”
听语气,就像在说‘虽然你人差劲但至少对车很好’。
你透过他那神色淡漠的面孔,猜测着他的真实想法。
“是阿庆在帮忙照顾。”
“果然如此。”
那点转折从他的态度里消失了,又恢复成大写的‘真差劲’。
“你辛苦了,”忍住笑意,你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漫画书起身,“一起上楼喝点热的吗?”
“我就不——”
开口是下意识地想拒绝,但他转而想起可可大概马上就会带着手下过来,所以最好还是盯住你,以免另出岔子。
已经说出的半句否定来不及收回,青宗沉默地踢起脚刹,把Bandit推回仓库干燥的内部、若狭与庆三的座驾旁边,再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楼梯。
拳击健身俱乐部内部陈设简洁,上半透明下半磨砂的玻璃墙将有氧体操的小教室与器械区分开,用粗绳围住的则是为格斗准备的练习擂。休息区域挨着淋浴间,人体的出汗气味与洗发水的混合味道扑鼻而来。
课时已经结束,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若狭在收拾使用过的软垫。背景音乐节奏明快,你正要拿起第二只空杯接热水。
更衣室的门开了,千咒比音乐的鼓声更激烈地喊着“救命”向你冲刺。青宗条件反射地摆出防御架势,玻璃的反光掠过眼前,他的手比意识更亏地握紧——
就好像自然而然地接住了你递来的水杯。
你没空留意他的反应,清空双手之后连忙接住跳起来飞扑的千咒。女孩穿着健身房里为学员准备的拖鞋,和运动系风格的背心短裙,软绵绵的头发在头顶扎起一个小小的团髻。
“拦住她!好,”
荒狮庆三紧追在后,宏厚的声音响彻房间:“千咒!跑也没用,我们已经跟武臣说好了!”
“弁庆好凶!”
千咒的手脚并用,树袋熊一样挂在你身上,搂着你的脖子扭动着爬到你背后,双腿紧紧夹在你的腰间,朝庆三做了个鬼脸,又迅速换上楚楚可怜的语气:“姐姐救救小千吧!弁庆大魔王要抓我做坏事——”
“来得正好,紫苑。千咒,你也别想撒撒娇就蒙混过去,你不是答应武臣今天一定会去看牙医吗?”
“那是因为武哥说不去就不让看电视才被迫答应的!!!”
见你准头看她,气势汹汹控诉着的千咒马上变脸,把脸埋进你肩膀呜咽着假哭起来:“不去不去不去,反正我不去!”
“看牙医?”
“看牙医。千咒,别闹了,要是这样,就干脆让紫苑陪你过去。”
“嗯……姐姐陪我去的话——”
他们的话音刚落,原本还半状况外的你飞速理解了一切,连连摇头:“什么?我不要!牙医好可怕!让小千自己去!”
边说,一边带着千咒后退,绕过默然喝水的青宗。庆三挥舞拳头:“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让你看牙,阿若你也来说说她们啊!”
整理完垫子与泡沫轴的若狭,正推开玻璃门走出 ,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不说,武臣未免小题大做,不是没有牙疼?”
“阿若说得对嘛~”
已经从你背上跳下的千咒顿时眉开眼笑。
你拍拍她:“没有牙疼为什么要去看牙医?”
回答的是庆三:“定期检查。”
“武哥太操心了,明明上个月才去过!”
“就是因为你新年这个月里吃了太多糖果啊!”
庆三只穿着背心的上身肌肉鼓起,遍布肩与臂的刺青看上去比起搏击教练更像地下拳手,消耗耐心的脸上凶气毕现。
身材娇小的千咒,搂住你的一条胳膊与他对峙,说的是种狡辩但光看底气也不落下风,“胡说,巧克力是巧克力,不能算糖!”
“等真开始牙疼的时候有你好受!”
“姐姐——”
大概是确信庆三那边不可能说通,千咒干脆调转目标,晃着你的手腕撅起嘴。
“人家每天都有好好刷牙,根本不需要去那么恐怖的地方,呜呜呜——”
她鼓脸的动作有几分熟悉,很像是想偷偷咬痛舌缘好让自己挤出眼泪,千咒很努力的仰起脸假哭着,庆三把双臂交叠搂在胸前,对她的表演发出冷冷的哼声。
虽然庆三好像很有信心你能抵挡住千咒的撒娇攻势,但你从她可怜巴巴拼命眨眼的那一刻起,就毫无原则地妥协了。
“那、那样的话,也确实不必每个月都去……”
你的声音在若狭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渐渐微弱。
“可别指望这家伙能有底线之类的东西,弁庆,看她心理年龄还跟千咒一样呢。”
“呜呜师匠。”
他踩着歪歪斜斜的轻巧步子,越过你走到水吧前翻转一只空玻璃杯倒满。
只有若狭这样笑你幼稚也不会觉得讨厌,还愿意配合,摆出和千咒一样泪汪汪的假哭脸。
他拿温温的杯壁贴了下你的额头,才把水杯塞进你手里:“……胡闹。”
啊、你的水——
刚才手忙脚乱地为接住千咒,把自己喝过的水杯放到一边,青宗顺手就接了过去。但现在看到的他手里的水杯,温水已经空了大半。
乾青宗猛地把杯子藏到身后。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就在你的注意力刚一转开的瞬间 ,千咒攀在你身上的爪子正在缓缓挪动,直到在你的默许之下,她抓出一串眼熟的钥匙:“嘿嘿,得手!”
青宗藏水杯的动作又刚好挡在要抓住她的必经之路上,眨眼间千咒已经跑到大门边,随着她欢快地宣布:“不去看牙,我要骑姐姐的Bandit逃走啦!”庆三从落地窗边猛一回头。
“……逃掉了。”
“逃掉了。”
你和若狭面面相觑,直到你突然反应过来:“不行,小千,不许骑车,你今天穿的是短裙——!!!”
你匆匆追了出去。
一首歌曲播至结束,几秒钟的空白里,若狭开口:“外面怎么了?”
庆三抬手按了按脑袋。
“是十代那小子带了同伴来,我下楼看看。还有说什么也得逮千咒去看牙。”
虽说有暴走族无缘无故跑来楼下,但还是千咒更让他头疼万分。魁梧的同伴第三个走出门口,若狭淡淡扫了一眼恢复阴郁表情的青宗,从刚才起,就察觉出他不自然的僵硬。
比起至今挂念的庆三,若狭对于初代解散后的历代黑龙,始终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们在熟人开的修车厂认识了给Z2寻找改装零件的柴大寿,庆三还在下班后邀请后者到健身房练习拳击,会和他聊起过去的故事,跟谈起彻底走向另一条路的斑目时相比,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欣赏。
但是,在若狭看来,十代目是个怎样的人都无所谓,黑龙的延续已经不再与他们的生活相干,这是伊佐那继任那时候,两人就达成的共识。然而,那个柴大寿身上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暴力性,从荒师庆三又开始对增添纹身感兴趣开始,今牛若狭的内心深处便隐约浮起一丝担忧。
‘弁庆,你可不要太热血上头了……’
与这份不安相比,十代目为何突然带上同伴出现在附近,是否和乾青宗的异样有关,已经不是什么值得追究的问题。
他那浓浓倦怠、却隐藏着刺人的清醒之色的双眼,与乾青宗在节奏欢快的乐曲中对视。
“你……”
“……”
青宗抿起嘴唇,用无回应的沉默对抗。
“唉,算了,我也没什么可说教的。”若狭叹了口气,抓起健身房的钥匙,踩着拖鞋越过他准备出门。
“只不过……不管走到哪一步,你都可以允许自己后悔。这是我的想法。”
···
乾青宗从建筑物侧面的消防楼梯下来,毫不意外看到九井一带着几名手下就站在侧门外。只不过,组员们都没有平时在外面那种威风十足的劲头,一个个显得沉重又谨慎。
‘看来弁庆君说大寿来了,不是看错……’他那句耿直的“什么情况”没能问出口,幼驯染抬起手肘,对着他的肚子撞了一下。
“阿乾你可真行,能把老大心上人在这里的邮件写得跟要找人收拾目标一样。”九井一带着种虚伪的神色满面笑容说道。
青宗说话总是直来直去,所以九井和他约定了暗号,提醒他什么时候乖乖闭嘴比较有利。于是,他不再试图解释——‘不,我是真心想给那个人吃个教训’——不言语地和九井一起走入仓库。
嚷嚷着要骑车逃跑,但千咒其实没想把你的Bandit骑走。
虽然只要开口请求的话,你肯定会同意让她骑,但是对于要单独使用别人物品的自己,千咒至今也觉得无法信任。
她原本只打算把车钥匙挂在门把手上,然后趁弁庆抓住她去看牙医之前悄悄溜走——
可是刚刚打开仓库的门,就看见了一排穿着暴走族制服的不良,为首的人脸色狰狞,在后面甚至还有人手提扎着铁钉的球棒,蠢蠢欲动。
就在阿若与弁庆的健身房这么邻近的地方,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千咒沉下脸,主动迎了上去:
“喂,你们几个。”
九井一接到了阿乾让带人去某个地址的邮件。
类似的情况也遇到过几次,无非是要教训哪些胆敢忤逆黑龙的团伙,都是些无聊的差事,但当时柴大寿刚好就在据点,看到九井准备动身的时候,一问目的,索性也跟来凑个热闹。
——近日柴大寿心里又堆积了很多烦躁。明明上次和你闲聊时约定了假日出来见面,但几天前发邮件邀请你却推脱时间不方便,婉拒。从你的态度里,实在猜不透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底没戏,于是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再次开口。
直到五条搏击俱乐部的门面出现在眼前,他认出了这是荒师庆三工作的地点。
你急着跳下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千咒兴高采烈地朝你挥手:“姐姐,好像有人来踢馆了!”
“咦?……小千等等!!!”
站在她对面的人转过脸,你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喜欢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光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吸收了背景街道的所有色彩。他敞开的皮夹克下打底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锁骨与攀缘其上的墨色刺青露骨地沉入衣领后侧,皮肤表面的光影将轮廓的起伏凹陷衬托得愈深。
“踢馆……?”
“不是。”
在你疑惑地轻声重复了那个词语之后,柴大寿不假思索,随意扯了个借口否认:
“我是听说你在这……对了,就是阿乾说的。”
虽说是急中生智之下胡编乱造的理由,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立刻相信了:没错,阿乾那封邮件想传达的肯定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乾青宗在心口如一这方面太过耿直,没意识到他的说法很容易让人误解。
乾青宗始终没对他提过你与黑川伊佐那熟识这件事,因此柴大寿完全想不出阿乾会有任何针对你的理由。
而你自然也没有怀疑。以乾青宗对你的敌意,叫来黑龙的人想教训你实在很有可能。
但顾不上追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下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这个人身上。
“这样啊……那他们呢?”
目光微微向仓库外站成一排的黑龙成员们倾斜,你拦住千咒的动作,缓步向他走来。
柴大寿瞬间绷直身躯,不想让你把他与‘找茬找到认识的人的地盘’扯上关系,僵硬地回答:
“跟过来凑热闹的。”
手里还抄着武器的组员们低下头,彼此交换着怪异的目光。
“嗯,就这么想见我吗?”
或许是心虚的缘故,他从你含笑的神情里看不出这句究竟是认真在提问,还是又和前两次一样紧张时会脱口而出超前的表达。
而此时,角落里终于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
“千咒,该走了。”
荒师庆三浅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你与柴大寿两人仿佛想藏起什么秘密一般慌乱的反应。
“我不要去——”
自觉屏蔽了周围古怪的空气,千咒拿出和平时一样毫无变化的态度,紧紧搂住你,大声抗议:“今天我要跟姐姐在一起,牙医什么的通通等到下次!”
“昨天的下次就是现在,紫苑,今天恐怕得由你陪她去了。十代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你打了个哆嗦,从小到大都怕牙医,哪怕将接受检查的人不是自己,牙科诊所唤起的原始恐惧也丝毫不会减弱。如果可以,一步也不想踏入那种地方。面对喜欢的人时的羞涩情绪也被抛到脑后,对于庆三的提议,你开始口不择言:
“约会、对,约会,大寿君,请马上带我去约会。小千自己去看牙吧!”
来自前辈充满压迫感的直视落在他的脸上,柴大寿感到后背落下一滴冷汗,纯粹的精神负载。之前见到隐退已久的“白豹”与“赤壁”的时候,他们可还不是这种态度。好似提前领教过拜见家长而未被认同的压力,他艰难顶住压力,站稳身体对你点点头:“好,想去哪?”
“牙科诊所。”
——若狭提前一步截住你的回答。
他背靠水泥墙壁,拆着手里的一包新买的pocky,头也不抬地懒散开腔:“别大惊小怪,例行检查而已,又不是拔牙。如果是要约会,你们两个顺路去把千咒送到诊所不是刚好?十代目,听弁庆说你是个可靠的家伙,确认这孩子乖乖走进诊所,这点事能做到的吧。”
“……”
一边是疑似担任长辈角色对他提出试炼的二人,一边是光听到牙医二字就露出泫然欲泣眼神的你。柴大寿被来自两边的气场重重挤压,不禁深深体会到人类社会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