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歌先敛》有秋山

8、许子靖

　　等看见阿觉拐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胡同，许子靖才从房上跳下来，截住了她的去路。
　　阿觉并没有多惊讶，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干什么去了？”其实许子靖早就对她的行踪了解地一清二楚，但他这次想听阿觉亲口对他说。
　　许子靖出身不错，是位县官的孩子。这位县老爷虽在朝廷中有些不得志，但还是能保证儿子过着优渥的生活，所以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识人间疾苦。直到他八岁那年，母亲毫无征兆地用一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尚年轻的生命，才迫使他开始懂得这世间有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母亲自尽后没多久，府上来了一伙儿黑衣人，父亲似乎很是尊重为首的那个人，甚至于将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他住，自己去睡并不舒服的客房。那些黑衣人在府中待了几日，其间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除了父亲之外谁也不晓得。当他们离开时，许子靖和姐姐许怀玉被父亲亲手交到了黑衣头领手上。
　　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定要出人头地，光耀许家门楣。”
　　从此许子靖再也没有离开过雀山派，也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八年后的一天，许子靖第一次在师门中见到了吴山觉。他正在师父房中报告最近的任务进度，忽然门一开，大师兄带了一个女人进来。
　　她看上去也大不了他几岁，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画着不合适的妆。许子靖很奇怪大师兄为什么要带一个青楼女子来师父房间。
　　“师父，人带到了。”
　　张戟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给打扮成这样？子靖，你带她去换身衣服。”
　　于是，许子靖便把女子带到了姐姐许子玉房中。
　　“怎么了？”
　　“给她换身衣服，师父吩咐的。“
　　“这样呀！快进来快进来。”没想到姐姐十分热情地便把女子拉进了自己的房中，“你得在外面等一下。”许子靖翻了个白眼。这几年自己什么女人没见过，他还不惜的看呢。
　　女人就是麻烦，许子靖在门外左等右等地不见人出来，于是不耐烦道：”还没好？“
　　”哎呀，你心急什么！要是有事儿你先走好了，一会儿我带她去见师父。“
　　就算许子靖已经很不耐烦了，也不愿意一个人先走，毕竟他还是很好奇这女人来师门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他又开始靠着墙，盯着不远处树上的一个马蜂窝发呆。
　　不一会儿，只听门”吱呀“一声，许子靖的思绪被打断。他回过头来正想抱怨，却看见面前的女人。她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姐姐给她上了太多的胭脂，脸上的桃花色早已晕上她的眼角，绵延开去。朱丹口，远山眉，令她的温柔别具一番明艳。一绺被遗忘在肩头的秀发顺着乳白色肌肤蜿蜒入领口而去，紧握着的双手指节纤细，衬得腕上的玉镯都失掉了圆润的光彩。她的身形与许怀玉相仿，姐姐的衣服尽数地将其身材勾勒了出来，纤弱却又不失韵味。
　　许子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美人。但他好歹也曾跟着师父进出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妓院，比她美的女人他都见过不少，于是这女人本不应该让他觉得惊奇。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她身上挪开。她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人们站在岸边往下看，幽深的湖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诱惑着岸上的人们竞相地跳入它敞开的深渊。他越是仔细盯着她看，视线就越是模糊。
　　在这个女人身上，火光和一地的鲜血是许子靖唯一能准确感受到的东西。
　　后来在师父的谈话中，他知道了女子的名姓，她出现在师门的理由以及她悲惨的过去。许子靖也终于理解她身上的火光和鲜血从何而来，眼中的凛冽为何而生。
　　师父曾问过许子靖：”你知道在教坊司那么多女人中，我为什么只选她来为我们办事吗？“
　　”因为她是最美的？“
　　”是因为在那些人里只有她的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虽被充入教坊司的人大都有着悲惨的过去，但在烟花柳巷之地充斥着太多的胭脂水粉，吴歌软语。在那种环境里抽走一个人的风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就将过去的屈辱遗忘地干干净净。而我相信你也感觉到了，阿觉和其他人并不同，她所怀有的仇恨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鲜明的。“
　　许子靖只是沉默，因为他想不出一个弱女子怀着这种日渐强烈的仇恨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至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见过阿觉。直到有一天傍晚，师父突然把他从训练场上拽出来，说要他陪自己去一个地方。他们径直来到了教坊司，正值华灯初上之时，店里早已人满为患。许子靖站在大厅中，抬头看店里挂着的名牌，在那上面吴山觉的名字已经被挂到了最顶端。他以为师父只是有些寂寞了，故特意来此寻欢作乐一番。
　　没想到师父却点了阿觉。
　　“掌门您也知道阿觉现在是我们店头牌，现在好几个客人都点了她，现在她实在是脱不开身……“老鸨小心地向师父解释着。
　　”没关系。“向来心急的师父忽然变得耐心起来，”我只包夜，她现在该陪谁陪谁。“
　　许子靖听后心下一紧，不禁感叹师父老谋深算。因为在教坊司中的姑娘是从来不会陪人过夜的，这是官妓的规矩。当然规矩是人定的，有时遇到极其特殊的客人，这种规矩也是可以破的。而张戟作为雀山派掌门，正是这批极其特殊的客人中的一员。
　　”那……那好吧，我先领您去雅间，您边喝茶边等。“
　　”不用再特意开房间，你领我去阿觉的闺房就行。“只要是一进妓院，师父总会变得像另外一个人。
　　许子靖忽然慌了，想都没想便问：”师父您想干什么？“
　　张戟瞥了徒弟一眼，笑道：”你应该知道作为雀山派的外沿特务的第一项工作是什么。“
　　许子靖当然知道，师门上下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雀山派每年都会在京城的各大妓院中挑选合适的女子发展为自己的外沿特务，她们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与师门内外配合，在目标口中套取情报或者往其酒中下毒等等。这些被选中的女人无一不是具有摄人心魄的外貌，但只是徒有外表是无法完成各种间谍任务的，她们必须还能够豁得出去才行。因为有很多目标任务，只是靠单纯的喝喝酒，唱唱曲儿是没有办法获得其信任的。这时候就需要她们牺牲自己的□□。这也是为什么张戟只坚持在妓院中寻找合适的发展人选的原因。在其他妓院道是好说，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早就被客人破了身的。唯独教坊司不同，所以在这里被选中的姑娘就需要张戟的“特殊关照”。但是他们都知道，阿觉是早就嫁过人的人。
　　许子靖不敢想象今晚在阿觉房中会是什么样的场面，或许他会听见几声尖叫，又或许他会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一具尸体。他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师父！“许子靖忽然大喊一声，把就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张戟吓了一跳。
　　”怎么了？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许子靖才觉自己失态了，于是马上压低了音量：”师父，今晚就让给我吧。“
　　张戟闻言，一挑眉：”哦？你想要？“
　　许子靖笑呵呵地朝他靠了靠，重重的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小子也敢和为师来抢人了。“张戟随即大笑道，“罢了罢了，你看你那点儿出息，就让给你了。”
　　许子靖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他平日里和师父去妓院的时候也干过不少类似这次抢人的事，师父才没有察觉出他这次的异常。
　　在旁边看戏的老鸨开口道：”那我是带谁上去？“
　　”带我去。”许子靖斩钉截铁地说。
　　时已近二更，许子靖独自坐在阿觉闺房中的圆桌旁，一个劲儿地喝着早已冷却的茶水。他有些心焦，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已被师父识破，诓他来房间死等，而在另外的房间里逼阿觉就范。夜越来越深了，阿觉还不见回来，他急的开始在房间中踱步。就在他在房中走了五十多个来回之后，门被人悄悄拉开，有个黑影带着浑身的酒味飘了进来。
　　他看着喝了不少酒的阿觉，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后者见他在自己屋中，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个女人早就醉的不成样子了。她踉跄了几步趴进了他怀里，双手发了狠地抓住他的臂膀。许子靖吃痛，却没有甩开她。隔着阵阵酒气，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怀中的女人颤抖了起来。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嗓子沙哑，带着哭腔，“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阿觉在许子靖怀中大哭大闹起来，用手攥拳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膛。许子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哭闹。他看着她倌头发的发簪被甩开，如墨发丝不受拘束地自肩头滑落。他看着她的衣衫在大闹中逐渐不整，衣领松散，一边的肩膀裸露出来。他也因此看见了不知何人印在她脖颈上的无数吻痕。
　　不久，阿觉便累了，脸靠着许子靖的胸膛大睡起来。许子靖将她抱到床上，替她将衣服拉好，拂整齐发丝，最后也没有忘记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沉沉睡去的她又变回了他第一次见过的吴山觉，冰冷，神秘，始终压抑。
　　从那天之后，许子靖有事儿没事儿都会去找她。就算起初她一直冰着一张脸将他晾在一边，他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还是会整天死皮赖脸地缠着她。但就算后来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始终都没有和她提起过那个晚上，也幸好她什么都没有记得。
　　当这一次，师父将任务告诉他，让他来问问阿觉的意见。许子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是有什么塌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点喜欢阿觉，但他觉得不是。他只是不想让阿觉难过而已，他不想让难过的人还有很多，师父，姐姐，还有其他妓院里的几个姑娘，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你们雀山派这么厉害，我去干什么了难道还能逃过你们的眼睛吗？”阿觉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
　　“我们雀山派？难道你不是雀山派的？”许子靖很烦阿觉用这种语气和他讲话，总让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你说呢？我是不是你们的人？”阿觉忽然转过身来，逼得他步步后退。在和许子靖打交道时，这个女人很懂得如何反客为主。
　　“你，你当然是我们的人。这个还用说？”
　　“既然我是自己人，那为什么要让我去做那样的任务？”曾经阿觉是很享受这种“反客为主”游戏的，但事到如今她忽然没了兴趣。转身便走了。
　　“师父也没说一定要你去做啊，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你要是实在不想，那就去……”
　　还未等许子靖说完，阿觉便打断了他：“我去。”
　　几天后，市井传遍了教坊司头牌吴山觉暴病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