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月曲》翡翠胡子

1、第 1 章

　　刚刚满十七岁的君箫，迎着初升的朝阳立在青都城外的乐飞山的最高处。春日的阳光细密地洒在她微微伸长光滑而优雅的颈上，混着青草和野花香味的微风温柔地撩动着她背后华丽如同黑色丝缎的长发以及纯白的曳地长裙。浓密而微微上翘的睫毛伏在眼帘上，不安地颤动着，一如她此刻紧张的心情。背后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似是种子要破土萌出一样，箫不由又把优美的颈伸长一些，同时轻轻踮起了脚尖。
　　“噗”的一声轻响，一对轻盈而洁白的羽翼在箫的背后倏然展开。少女兴奋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自己背后新生的羽翼，展开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阳光下的笑靥如同清晨初绽的百合花。
　　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羽人女子了。君箫尝试着扇动了几下翅膀，爹果然没有说谎呢，她又一次响起父亲对她的承诺——
　　“等你满十七岁，你就会变成象你娘那样，生出我们羽人独有的双翼。那时候，我会把吟月箫交给你，我们的王也会接你进宫，赐你成为宫廷乐师。”
　　君箫无暇多想，她用力振动双翼，如羽化的仙子般腾空而起。好奇地试着在空中上升下落，左旋右转，直到她对自己的飞行技术感到满意后，她才翩然滑下山坡，返回城中。

　　“爹！”君箫盘旋在自家宽敞的庭院上空，清脆的声音如同春日里啁啾的鸟儿。
　　太子太傅君弋听到女儿的声音忙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来，看着半空中的女儿，他慈祥地笑道道，“箫儿，终于是大人了。”
　　陪着君弋下棋的老管家也抬起了头，冲着君箫招手道，“小姐快下来，自己从乐飞山回来一定累坏了，快下来休息。”一面说着，一面又叫人去把炖好的鸡汤端来，“小姐，快把这盅汤喝了。”
　　君箫听话地轻轻落在院子里。
　　“阿撒。”她轻声念道，随着话音落下，背后的一双羽翼自动隐入身体，背部重新变得平坦，没有一丝羽翼留下的痕迹。

　　君弋含笑看着女儿，等她把汤喝完，他收起了笑容肃然道，“箫儿，你随我来。”
　　君箫把碗递给老管家，跟在父亲身后穿过游廊来到父亲的书房。此时，她的心中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一般，惴惴的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父亲就要把吟月箫传给自己了吧？那传说中可以奏出天籁的上古神器，就要传到自己的手中了……
　　“爹，你是不是要把吟月箫传给我了？”她的眼睛笑眯眯的弯成月牙儿一样。
　　君弋点了点头，谨慎地关好了门窗后，指着书架道，“把第三层左边的第二卷书拿下来。”
　　君箫依言取下了那卷书册，等待父亲的解释。但君弋却不再说话，怡然地在书桌边坐下，随意拿起散放在桌上的一卷书看了起来。君箫有些莫名，看看父亲，在低头看看手中的书卷。这是一卷《万相书》——每个秘道士都烂熟于心的典籍——作为一个顶级秘道士的女儿，君箫亦是四岁就倒背如流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明明说要给自己吟月箫却让自己取下这册《万相书》。
　　“爹～～”喊声里多了点撒娇的口气，可是却没有得到父亲任何的回应。君箫只好再低头去看手中的《万相书》。翻开封皮，她看到扉页上一行清丽的小字——“银武烈王三年，瑶赠爱女箫儿”。看到这儿，她不由笑了，凝视着书卷，君箫轻声道，“幻破！”声音未落，那卷书如同空气般消失，一管荧荧的洞箫取而代之出现在君箫的手中。

　　“吟月箫？”君箫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君弋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女儿的秘术掌握得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好，“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凡是幻术，只要被看出破绽，都会不攻自破。
　　“娘从来都是叫我箫箫，只有爹才叫我箫儿。”君箫轻轻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玉箫笑道，“所以，我才能看出这是爹设下的幻术。”
　　君弋望着女儿手中的吟月箫有些出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自从你娘过世，我就用幻术封起了这吟月箫，算起来也有十年啦。如今它传到你的手上，也到了你接替你娘职位的时候了。明天，有人会来接你入宫。进了宫，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嗯，”君箫雀跃地点点头道，“爹，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宫廷乐师，让吟月箫的天籁之声响彻整个皇宫！”
　　君弋却神色郑重地冲女儿招手道，“另外，你娘去世之前，还有句话要我叮嘱你。”等女儿走到他近前，他附耳对君箫低语几句。君箫听后，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了两团红晕，她垂下眼帘羞涩地小声道，“我知道了，爹。”
　　“一定不要忘记！”君弋又一次地嘱咐女儿。
　　君箫乖巧地点头，紧握着吟月箫离开书房。

　　须臾，书房的门又被推开，君箫的脑袋伸了进来，一脸的好奇与不解，“爹，为什么？”
　　君弋摇了摇头，等女儿失望地缩回脑袋后，眼中溢满了悲伤。

　　第二日，银武烈王派来了华丽的车辇，世子安弗亲自来君家接新一任的宫廷乐师进宫。这让君家上下受宠若惊，一个宫廷乐师竟能得到如此的礼遇，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君弋亲手把盛装的女儿送上车辇，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世子深深施了一礼道，“有劳殿下了。”
　　安弗颔首微笑，“君老师尽管放心，君姑娘在宫中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说罢，他侧过俊美无畴的面颊，看着端坐于车上的君箫柔声问道，“君姑娘，我们出发吧？”
　　君箫抬头刚好看到安弗粲然的笑容，心便突的漏跳了一拍。像是被安弗的笑容灼了一下似的，她低下了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箫儿，不要忘了你娘的话！”望着渐而远去的车马，君弋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透过车辇的纱幕，君箫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建筑群渐渐清晰而巨大起来。明镜的玻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笼罩了精美的飞檐斗拱、长空飞桥。巨大的红色宫门轧轧而开，等一行车马进去，又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听到关门声，君箫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安地扭头看伴行在她身侧的安弗，看到他刀刻般英俊的面容和斜飞入鬓的剑眉，她一时竟是失神。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安弗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我叫安弗，以后你就叫我弗吧。”
　　君箫慌乱地移开视线，声音低得几如蚊蚋，“殿下贵为东宫之尊，君箫怎敢直呼殿下的名字？”
　　“君姑娘太拘礼了，”弗的嗓音温暖，“君老师身为太子太傅，君姑娘和我也算是同门之谊了。”
　　君箫低下头不再说话。进了第二道宫门后，早有宫人备好车辇在门口候着。君箫换过车辇，被送到了一处遍植修竹的院落。精致的三间青瓦白墙的抱厦就掩映在疏疏密密的竹影中。
　　“这是当年你的母亲，上一任宫廷乐师住过的地方。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一直到嫁给君老师。”安弗亲自送君箫穿过竹林，在房舍门前他止住了脚步，指着侍立一旁的宫女道，“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她们。你先好好休息，我要去向父王复命了。”说罢，他又含笑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君箫一眼，转身而去。

　　第二日傍晚，君箫被传上大殿。
　　银武烈王安释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派的雍容尊贵。君箫施礼后偷偷打量，只见他面容英俊，与侍立一旁的安弗相比多了几分沧桑和威严。或许世子二十年后也会是如今王的模样吧？君箫的思绪一时飘远……
　　“你和你母亲长的真像，”安释微笑着开口道，“我记得当年第一次听到你母亲吹箫的时候，也就有弗这么大。”
　　安释的话唤回了君箫的失神。她忙收敛心思，抽出腰间的吟月箫，恭恭敬敬地问道，“王想听些什么？”
　　“吟月曲你可学会没有？”安释的话语中有一丝期盼。
　　君箫点了点头，拿起长箫凑到嘴边，熟稔地吹奏起来。随着悠扬的箫声响起，大殿登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动人的乐曲在大殿中回荡，一如和煦的春风抚过每个人的心间，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沉溺在这美妙的旋律中。

　　“够了！”安释烦躁的声音令箫声戛然而止。殿中其他人包括君箫和安弗都不解地看向银武烈王。君箫看到安释的满脸不悦，心中惶恐，忙跪在了地上，瘦弱的身躯瑟瑟地抖着。
　　“我等了二十年，难道就是为了听如此无趣的曲子？你确定自己吹的是吟月曲吗？没有弄错？你母亲都没有好好教你吗？”安释毫不留情地指责君箫道。
　　“父王，”安弗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君箫，心中满是怜意，不由为她开脱道，“我想，君姑娘的技艺虽然比不上她母亲，但是，在现在的宫中已是无人能及了。父王是否，太苛求了……”
　　“或许吧。”安释拧拧眉间，略平静了一些。他看看跪在地上的君箫，用略微和缓的口气道，“下去吧。看来，真的不会有人超过你娘了……”

　　君箫跪在地上早已是泫然欲泣，听到安释这样说，忙收起了吟月箫，仓皇地起身退出大殿。刚出殿门，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像为大王演奏的场景，她想像着自己技惊四座，博取到众人的喝彩；想像着银武烈王满意的微笑和众人的艳羡。唯独却不曾想到银武烈王竟是如此鄙夷她的技艺。王的评价，令她过去十几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看来，真的不会有人超过你娘了……”
　　娘，君箫泪眼朦胧地回想着母亲在世时教自己吹箫的点点滴滴，想起父亲称赞自己比母亲吹得还好，又想起银武烈王的评价。君箫不由糊涂了，自己真的比不上娘么？原来，爹的称赞都是骗自己的么？

　　“君姑娘？”安弗从后边赶了上来。
　　君箫匆忙地抬起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凄凄地问道：“殿下有事吗？”
　　“你还好吧？”安弗一脸愧疚地看着君箫红肿的双眼和眼角未干的泪痕，柔声安慰她道，“父王今天太严厉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都觉得吟月曲十分动人。”
　　“或许，”君箫的双手搭在裙前相互扭搅着，轻叹了一声，“是因为殿下没有听过我娘的演奏吧，所以才觉得我吹的好。”
　　安弗看着面前这个纤弱的女孩子，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愣在原地半晌，他突然展露了一个阳光的笑容，拉起君箫的手道，“不要想这些了，我带你去看样东西，你肯定会喜欢。”
　　君箫见他兴味盎然，便不忍拂他的好意，任由他温暖的大手牵着自己往东宫走去。

　　“看这个，”安弗带着君箫来到东宫大殿。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竹篮放在君箫的面前，用另一只手指着里边毛茸茸的一团小东西。
　　君箫看到那篮子里趴着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小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它浑身雪白，乌溜溜的黑眼珠下边镶嵌了一个粉红可爱的鼻头。君箫忍不住伸手进去，那只小狗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地跳到了她的手掌上。粉嫩的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手指，弄得君箫痒痒的，不由就咯咯笑了。
　　“这是河络人送来的豆犬，据说就只能长这么大了。”安弗面带微笑地看着正在逗弄豆犬的君箫，顿时心安了不少。毕竟还是小孩子呵，有了好玩的东西后悲伤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它叫什么名字？”君箫歪着脑袋笑问道。
　　“名字？”安弗一愣，他可从未想过动物也需要一个名字，于是莞尔，“还没有，你帮它取一个可好？”
　　君箫微微侧着脑袋，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半晌，突然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然后又低下头轻抚着掌中的豆犬，檀口微张，轻轻吐出一个字，“弗”
　　“呃？”听她柔声叫出自己的名字，安弗满脸的愕然，心竟偷偷漏跳一拍。等他明白君箫说的“弗”是给豆犬起的名字后，不由爽朗地笑了，“好，就叫它弗吧。”
　　“殿下，”安弗的毫不介怀倒让君箫局促起来，她把豆犬放回篮中，站起身来道，“君箫斗胆，只是玩笑话。是君箫无礼了。”
　　“君姑娘不必拘礼，”安弗也站起身来笑道，“我觉得叫它弗很好。”
　　此时，有宫人进来禀报，说银武烈王召安弗去太殇殿商议与蛮族的和战一事。安弗点头，拿起竹篮塞到君箫手中，“我平日也无暇照顾它，君姑娘，弗就拜托你了。”说罢，他留给君箫一个温暖的笑容，略整衣衫，昂然地步出大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都没有再召君箫去演奏。或许王是对自己失望了，自己的箫声终是未能萦绕在整个青都王宫。君箫开始还有些怅然若失，但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她静静地专心修炼秘术和照顾一只叫做“弗”的豆犬。当金钩一样的新月挂在梢头的时候，她就取出吟月箫，随兴吹上几曲。这时，竹林中常常挤满了前来听曲的宫人。
　　这一日曲终人散，有个宫女却迟迟不肯离去。君箫好奇地走到她身旁，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清了那是以为头发花白的老宫女。看到君箫走近，她慈祥地笑道，“你和当年的瑶长的可真像。”
　　“婆婆见过我娘？”君箫惊喜地问道，一双漆星般的眸子闪出兴奋的光芒。
　　老宫女点了点头。
　　“那，”君箫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婆婆觉得我和我娘谁吹的好？”
　　老宫女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些歉然的笑意道，“你娘。”
　　“哦。”君箫垮下了脸，低了头不再说话。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呜呜的吹过竹林，搅的竹叶沙沙作响。
　　“你想知道原因吗？”老宫女看着君箫问道。
　　君箫抬起头迎上老宫女慈祥的目光，忙点了点头。
　　“你娘当年是用心吹的。她的曲子里有爱，她用满腔的爱意吹给自己的爱人听，这是你没有的。”老宫女缓缓道来，“瑶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我想，你大概更像你沉稳内敛的爹吧。”说完，她转身走了。

　　君箫不由陷入了沉思，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宫女的离去。娘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吗？可是为什么自己记忆中的娘总是一脸的平静，从未见过丝毫的大喜大悲呢？还有，爹明明说娘嘱咐自己不可给自己爱的人吹《吟月曲》的，可为什么那位婆婆说娘当年用爱意给爱人吹曲子呢？娘是吹给谁听的呢？爹吗？抑或是其他人？
　　君箫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母亲是那么的不了解。她用力攥紧手中的吟月箫，轻叹了一声，“娘，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想家了么？”安弗含着笑意向君箫走来。月光下，他衣袂随风，丰采神明。
　　“殿下。”君箫忙上前施礼。
　　“明日便是初五，按惯例，乐师每隔以个初五都可以回家休息三天。收拾好东西没有？”
　　君箫点了点头，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不知是因为要回家了，还是因为安弗的到来。
　　“许久没有听到你吹吟月曲了，给我吹一曲可好？”安弗看着她手中的长箫笑道。
　　“这……”君箫垂下眼帘，耳边响起父亲的叮嘱，不由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到她的为难，安弗虽是心中不解，却也没有强求，只是柔声道，“算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明早来接你，送你回家。”安弗伸手把君箫颊边的几丝乱发勾到她耳后，眼中是暖暖的笑意。
　　君箫仓皇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弗神色怡然地转身离去。她感到被弗轻轻扫过的面颊变得热辣辣的，一颗心也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她抬起冰凉的双手贴在面颊上，试图减轻颊上滚烫的感觉，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爱上了吗？难道爱上殿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