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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01

      开冬以来,燕陵阴雨连绵,远山薄雾未怠,将绵延的山峦都偷藏起来,偶尔的一簇绿色缀得盎然生机。

      雨水沿着房檐流淌,滴落到石板小路上汇成一股溪流淌向远处。

      一座小院落在燕陵长街的尽头,走近,入眼是一间铺面,两扇木制镂空小门打开,顶上青灰颜色的牌匾印着三个字,中药铺。

      简单质朴,没有其他多余的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晚来——”沈既明拖着长音,没了下文。

      他没想起来后两句,便坚持不懈地念着前两句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这是第三遍了。

      温暖的里屋,盖着的大火盆旁边,木樨睡在躺椅中,身着单调素衣,身上敛着一张小毛毯。

      她闭着双眼,神色浅淡,白皙的脸颊像是初冬的雪花,不着血色。

      沈既明没再说话了,静静等着木樨高抬贵手提醒他。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木樨开口了,语气平淡地问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师父,”沈既明把手头的书放下,一蹦一跳到了木樨的躺椅旁,仰着头问:“夫子说明天也许会有雪,要带我们去赏雪呢。”

      木樨平日里药铺忙,没什么时间看管沈既明的功课,偶尔抽查一次,一遍完整的都背不下来,时间长了,木樨也知他在念书识字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既明没得到应允,索性手脚并用,拽着围在木樨肩头的衣裳,恳求道:“师父,我下次一定可以把这首诗背下来,明天就让我去吧?”

      他知木樨对他极好,平日里虽语气冷淡些,但小孩儿玩的总不能少他一样。

      “去吧,穿上阿嬷给你做的冬衣,小心些别着凉了。”木樨脚尖一点,身下的躺椅便晃动起来。

      沈既明走了,整个里屋蓦地安静下来。

      也许是明天落雪的缘故,都到了这时夜还舍不得降临,像是极力在撑着等待这年的第一场雪。

      窗外淅淅沥沥还在下着小雨,偶有些调皮的雨点砸到了窗匝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倒是让一场雨显得都不单调了。

      木樨睁开眼,把手从盖毯里拿出来,抚上鬓边的肌肤时才惊觉凉意,她愣了一会儿,轻慢地扯着唇角,摇了一下头便笑了。

      她抬腿点了一下地,摇晃的躺椅停了下来,起身把台上的灯点亮,她抬手拢了拢衣领,取出一件雪白的狐裘穿上出了门。

      里屋外面是一个小院子,冬日万物凋零后便有几分颓然之意,立于雨雾中的石桌椅被洗得明亮,像是会发光。屋脊挑出的一段,延伸开来连接到长廊,盖了顶的长廊地面被雨水溅湿,上面还印着沈既明的几个小脚印。

      木樨没撑伞,在长廊道上走着,快走近前头的店铺时,她停了下来,抬手开了旁边房间的门。

      她推门走进去,把灯点燃放在了桌上,堂上的牌位整齐摆放着,台上一尘不染,祭祀的香烛已经灭了,留下孤零零的一截残身。

      这里,睡着几个她的亲人。

      在燕陵暴乱前就去世的爹娘,还有在燕陵暴乱中生死不详的一个人。

      徐珩之。

      “你别怪我,”木樨抚摸着他的牌位,眼里都带着温柔,“谁知道你是生是死,你要是还活着就当我自作多情,冒犯了——”

      “你要是不在了,还能有个地方可以让你回来,免你孤身在外飘零。”

      十八年前,一群身披甲胄的人趁夜袭击燕陵,城门大开便开始了杀戮,戍守的将士无一幸免,全都死在了刀剑下,残存一缕生息的打更人也在报信之后死了。

      那一夜,燕陵成了地狱。

      两天后探亲回来的木樨,目睹了燕陵暴乱的残骸。

      方圆百里,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战火所到之处皆是森森白骨,尚存一缕生息的残躯在日夜轮转间等待死亡。

      那日,木樨不知道自己翻找过多少死人,指间探过多少人的鼻息,那双手粘上了多少燕陵人的血。

      那日,暮色不褪夜色不归,天边的云都被燕陵人的血染红,风骤起,嗅觉已然麻痹,耳畔的呼啸声裹挟着燕陵人的叫喊。

      那日,幸存下来的燕陵人被木樨救治,他们一同躲在了木家老宅的放药地窖,就这么靠着存放的药材过了三天,燕陵死寂依旧,他们才窥见天光。

      借着夜色遮挡,木樨来到了徐珩之的家,房梁断裂,门窗都被砸破,断壁残垣、若干伏尸之下,她找了良久都没找到徐珩之。

      ……

      “阿嬷,师父还在房里歇息吗?”沈既明换好了冬衣,就要找木樨。

      “姑娘昨夜很早就熄灯了,怕是这会儿已经醒了。”阿嬷整理着沈既明身上的衣物,笑容和蔼可亲。

      沈既明:“阿嬷的手艺真好,我穿着这衣服都不觉得冷呢。”

      “那来年我再给你多做两件,让你撒了野打了滚也有得换好不好?”

      “阿嬷最好了!”

      一老一少牵着手,正往木樨住所走去,经过长廊时,瞥见了祠堂的门半开,两人都顿住了。

      阿嬷半蹲着身子,摸摸沈既明的脑袋,小声说:“姑娘定是起早了来看看,你不是跟夫子约好了要去赏雪吗?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快去吧。”

      “啊,那好吧。”沈既明忘性大,一想起要看雪便不记得些什么了。

      阿嬷看他走远,才推开门进了祠堂,里面光线稀碎,灯灭了就看不清晰,风从敞开的门外吹来,把一整墙的招魂幡都掀开了。

      堂前牌位旁,木樨还在站着。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这么站了一整夜。

      “姑娘,”阿嬷快步上前,语气有些慌乱,又带着些许责备,“你这是又站了一夜啊?”

      木樨回过神,眼神瞥见了窗外的明亮,便想起昨日小既明说的今日可能会下雪。

      看来,竟成真了。

      她手里捧着火烧过后的剩下一块碎布,大红色的,上面是金线绣的字,经历过大火和岁月,这块碎布已经朽了,完好的地方也出现了几个破洞,析出的金线张牙舞爪的,木樨小心翼翼地把碎布包起来,放到了台上的锦盒里。

      站的时间长了,木樨双腿有些麻,她扶着阿嬷,脚步迟缓转了身。

      阿嬷有些气恼,一言未发地瞪着她。

      “我后半夜睡不着才来的,”木樨拍拍她的手,靠着她肩头小声地说:“没有阿嬷说的一整夜。”

      “你的手都凉成什么了呀,”阿嬷触到她的手,心慌的不行,“冬日里你身体本就弱,药都喝到了春日也不见好,你还这么折腾自己,当真是不爱惜自己啊。”

      木樨把手缩回狐裘里,脑袋蹭了蹭阿嬷,“那阿嬷给我找个手炉我就不冷了。”

      阿嬷叹了口气,伸手整理着她的衣裳,边角处也都捏实了,把垂在发髻后的狐裘连帽给她戴上才走出门。

      只一夜之间,院儿里已经银装素裹,雪花簌簌而来,丝缎般的穹顶明亮得有些晃眼睛,绿瓦青砖的屋脊被雪包围,檐下坠着一行晶莹的冰柱;除夕时小既明在廊道上挂了一路的红灯笼,这会儿也叫雪给浸湿了,红白相间,竟有几分女子羞红脸的味道。

      木樨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落雪时燕陵的样子了,她顿在了廊道出口,远眺着深藏在雪景下的盎然生机,雪松翩跹,旋转间撒下了细碎的雪点,被压弯的枯槁枝头倔强地抖落一身素衣,伸展手臂无畏地迎接风雪。

      她把手抬起来,伸出廊道的遮蔽,在空中接住了几朵身姿摇曳的雪瓣,白皙透亮的模样在她手上被珍藏。

      “快别看了,你瞧瞧这手快跟雪一样凉了。”阿嬷赶紧抬手把她掌心的雪花排掉,把她的手塞了回去。

      木樨抿着唇笑了笑,也没反驳。

      两人到了烧着炭火的里屋,阿嬷把她引到躺椅旁坐下,从她身上把那件肩头都沾着雪花的狐裘脱了下来挂到了架上烘烤,阿嬷手脚麻利,把搁在桌上的手炉添好了火放到她手心。

      接触之间,木樨手里的凉意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进屋好一会儿了,手也不见暖和。

      “今日你别去药铺了,就在这儿挨着火过罢了,”阿嬷拿了件衣裳披到她身上,“我等会儿把外头的人都轰走,今日就不做这生意了。”

      阿嬷是十八年前燕陵之乱的幸存者,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木樨,在她身边照顾着,前头药铺的生意也是她在管着,这么多年燕陵的事让她仍心有余悸,一点儿都听不得死啊活啊的,对待木樨这个救命恩人,她更是当作祖宗一般,平日里的药汤绝不肯假手于人,日日里都督促着木樨按时喝药。

      这不,今日又来了,木樨也没说什么捧着碗饮尽了。

      “叩叩——”

      “姑娘,今日雪大,黄贞先生的夫人进山时跌了,他这会儿正帮夫人诊治,没时间来药铺了,昨儿个店里人手就不够了……”店里的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嬷打断了。

      “能看多少就看多少,姑娘今儿个不舒服,没那个闲工夫坐诊。”阿嬷有些恼火,说话声音也没个把门的,把门外的小厮都唬住了。

      木樨腾出一只手,确定已经不凉了才拉住阿嬷,她笑着摇摇头,朝着门外小厮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了。”

      阿嬷还在皱眉,对她这一反应很是生气,自个儿都成这样了,还得顾着外头那些还活蹦乱跳的,当真是衣被群生的活菩萨在世了。

      木樨知道她不放心,就让她陪着一块儿去药铺里坐诊了。

      今日雪大,好几个人都是因为进山时路滑摔了跤,木樨出现时铺里连个站脚的位置都没有,她帮着周先生把隔间里张大伯的手敷上药固定好,才开始坐诊。

      有一个人分担,药铺里就没那么忙了,木樨让阿嬷忙着去抓药,她跟周先生负责给人看病。

      ……

      夜幕低垂,阿嬷招呼周先生进了客房歇息,木樨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小口地吃着阿嬷端来的点心。

      她揉了揉手腕,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捏碎放到了大门口的花盆里,做完这一切,她这会儿才真正独身一人趁着夜色来好好看看雪景。

      铺满雪的青石板小路延伸到远方,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点了蜡烛的大红灯笼似烧红了眼的星星,在灰暗的半空中眨着眼,翩跹而来的雪花不知道疲倦,从看不见的苍穹款款而来。

      目送远处灯火,光景便入长天灭。

      咯吱——

      悉悉索索的踩雪声传来,从长街的尽头,和着踩断枝桠的清脆声,逐渐逼近。

      远处,一个小孩儿带着两个大人走来。

      小孩儿是沈既明,大人的脸看不真切。

      待走近了些,她便不舍得再眨眼了。

      木樨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一定是太想徐珩之了,才会看到沈既明旁边的人是他。

      就算是这样,木樨仍然舍不得眨眼,多久了?徐珩之从来不肯入她的梦,她靠着脑子里那点儿印象临摹出来的徐珩之也被她日日的摩挲失了真。

      她以为自己就快要忘记徐珩之的模样了。

      沈既明走近 ,看到站在门外的木樨,赶紧小跑朝她而来,嘴里还喊着:“师父!师父!”

      “我回来了…”

      木樨目不转睛,还看着搀扶走来的两人。

      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幻想,徐珩之踏雪而来,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来到她跟前。

      这大概是个美梦吧。

      沈既明拽着她的衣袖,打断了她,“师父,这个人摔了一跤,好像扭伤了,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师父?”

      木樨如梦初醒,徐珩之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觉。

      原来是真的,真的有人十年如一日,未曾变过。

      “姑娘,劳烦了。”徐珩之拱拱手。

      沈既明看木樨还在愣神,又喊了一声,“师父!”

      木樨收回目光,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你——先、进来吧。”

      原来经年未见再次相遇是这样的…苦涩吗?

      木樨舌尖弥漫的苦味,像是氤氲开来的烟雾,带着以柔克刚的力量,一丝一缕把她包围,浸渍在一室的苦楚中。

      她心想:真真是冒犯了。

      “你不是我们燕陵人吧?”沈既明学着夫子的模样,背着手故作老成地问。

      这一动作有些滑稽,两人都笑了。

      搀扶着徐珩之的人说:“不是,我们是江州人。”

      沈既明不知道他们在乐什么,也朝着他们笑了,他抬手指着坐在凳子上的人,“可我觉得你像我们燕陵人。”

      木樨脚步顿了顿,捏着药酒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

      “我叫傅绥,是江州人。”他回答了沈既明的问题。

      他说:我是江州人,我是傅绥。

      我不是徐珩之,也不是燕陵人。

      木樨咬着唇,听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徐珩之,不是你想了那么久的人。

      “师父?”沈既明又拽了一把她的衣袖,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总是发呆啊?”

      她眉睫低垂,目光所到之处都模糊开来,像是罩了一层浓雾,消散不开,手里那瓶药酒都快被她捏碎了也浑然不觉。

      木樨背过身,面朝着一柜的药,问他:“你能抬起来吗?”

      傅绥试了一下,回:“可以。”

      “还能转动吗?”

      “有些疼。”他蹙眉。

      木樨把药递给沈既明,示意他过去,“骨头没有损伤,擦药几天就好了。”

      “姑娘,你都没有亲自来看过,怎么就知道骨头没事?”扶着傅绥的小厮问。

      沈既明不开心了,“我师父是最厉害的大夫,她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木樨抬手揪住他领子,把他的张牙舞爪收了回来,“气伤痛,行伤肿,气血有形而溢于外脉。”

      “你刚才走过来我已经看过了,且你之前应该已经自己摸过,如果骨头出了问题,你现在不会是这个模样。”

      徐珩之这人坚韧异常,发肤身体之痛于他算不得大事,他眉头断断不会皱一下,而傅绥,像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一点儿小病小痛都能让他不安。

      前面的那些年木樨身边一直有徐珩之,后十八年木樨身边只剩下一个灵位。

      木樨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她不了解徐珩之。

      “雪天路滑,你们二位还是暂时宿在这儿吧,”阿嬷从后院走了出来,客气道:“既明,把人带到二楼客房。”

      木樨在祠堂站了一整晚,这一日也未进多少粮水,她着实担心,端了点心上来后便一直躲在帷布后看着她。

      木樨偷偷把剩下的半块儿点心捏碎放进了花盆,她看见了;木樨站在屋前静静地看雪,她看见了;木樨看到徐珩之时的落寞跟恍惚,她也看见了。

      “姑娘知道了。”阿嬷把换了炭火的手炉还给她。

      木樨已经冻得惨白的手触到手炉方见细微的血色,问:“知道什么?”

      阿嬷:“他不是徐珩之,约莫只是相像罢了。”

      木樨惘然,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她认识徐珩之,阿嬷也认识。

      “姑娘,你知道当年燕陵之乱有多骇人,徐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徐老爷的尸体都成了灰,徐珩之还能逃到哪儿去?”阿嬷拥住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就算他还活着,也得你好好活着才能找得到他啊。”阿嬷哽咽。

      十八年前,燕陵之乱,木樨逃过一劫,烽火不休狼烟不灭,她只能慎之又慎地去救治那些还活着的人,徐家在燕陵城的最南面,马蹄声惊起,她不得不放弃对徐家的搜寻,把那些还活着的人一个一个搬到木家老宅地窖里。

      三天后,那些刽子手走了,木樨从地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徐家找人,昔日的徐家老宅被一把火烧了,一片废墟中她未见活物,从断壁残垣中找到剩下一角的婚书。

      找到时,婚书被烧得差不多了,她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字。

      载鸳谱。

      什么都烧光了,什么都没了。

      木樨蹙着眉头,脑海里一帧一帧的画面都是徐家老宅,她甚至有些经受不住,唇边溢出痛苦的□□。

      阿嬷抱住她,宽慰道:“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姑娘莫要再自苦了…”

      瘫倒在地上的木樨抓着阿嬷的手,大口地喘着气,声音微弱:“阿嬷,我没事,只是看到了徐、是傅绥,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罢了。”

      ……

      第二日,雪虐风饕,只过了一夜巍峨的山峦都被大雪所覆盖,隐约可见的绿色也灭了。

      今日这样的天气,过往也没有几个人,药铺终于喘了口气。

      “姑娘?”阿嬷喊了一声。

      里屋木樨躺在那张椅子上,身上盖的毯子被阿嬷换成了厚实的皮毛,她身形削弱,躺在椅子里都快看不见人了。

      这会儿到了吃饭的时候,沈既明先来了一次,没能把木樨叫醒,直到阿嬷来了,蹑手蹑脚给她压实毯子她才有几分清醒。

      “阿嬷,我想喝水。”木樨昨夜开始烧了起来,喝了好几碗退烧药才缓缓睡去,中途阿嬷给她喂了水全都被她吐出来了。

      “慢点喝,这放了桂花,喝着不会那么无味,但你烧才退下去不久,还是少喝些才好。”阿嬷端了个瓷碗过来,里面放了些秋天晾干的桂花,唇齿间桂花的香气缭绕,很是舒心。

      木樨小口地啄着水,听着阿嬷的唠叨笑起来,“阿嬷不是最怕老吗?平日里脂粉总不见少,这几日倒是话多得像老妈子了。”

      “人总会老的,”阿嬷给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去前厅吃点东西吧,你昨晚把点心揉碎了放花盆里我可看见了。”

      “好。”木樨还在朝着她笑。

      前厅圆桌上,黄贞先生端坐在一旁,沈既明还在围着傅绥和他的小厮说话,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傅绥见木樨来了,点点头,“既明的师父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木樨回他:“好了许多。”

      他的小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昨日我情急之下说了胡话,还请不要见怪。”

      沈既明脑袋一撇,神气极了,“我都说了我师父是这个世界上医术最高明的大夫。”

      黄贞先生灌了一杯酒,也称赞道:“是啊,我们这整个燕陵城谁没受到过木樨的照拂啊,就连我这老头都得叫你一声师父啊。”

      “黄叔说笑了。”木樨说。

      傅绥:“既明的师父确实厉害,我这手昨日还有些不爽,今日便好了许多。”

      木樨愣了一下,扯着平直的嘴角道了谢。

      这一顿饭,木樨食之无味,应和着他们的问题只觉得有些乏力,到了晚间就没在前厅吃饭了,趁着阿嬷不在,她把里屋的门打开,搬了躺椅更挨着门这边,盖好厚实的小摊子,喝着寡淡无味的白水。

      院子墙角有一株梅花,前几日一直病怏怏的,花苞也极小,阿嬷和木樨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见效,木樨本以为这梅花今年便不会开了,谁料今日就伸展腰肢,火红一朵傲然矗立雪中。

      一抹鲜红盛开在院子里,把雪景都压得逊色起来,真是傲雪美人,一枝独秀。

      木樨倏尔想到了这傲雪美人的土堆里还藏着一坛几年前的桃花酿。

      那时,她才从奚昃的小栈回来,在后山的一片野桃林摘了许多桃花,娇艳欲滴的花瓣还盛着初春的露水,一簇簇一团团,倒是像二八佳人遇了情郎的脸颊,十分明媚。

      木樨紧赶慢赶,终于在桃花谢了脸时回到家里,成了这一坛桃花酿。

      她现在挺高兴的,好像还是那时做了桃花酿的心境一般。

      趁着阿嬷不在,她从屋里拿了小锄头,对着那藏酒的地方去了。

      覆盖着的层层白雪她舍不得用锄头,索性就用手拨开了,露出下面的土色后,她才挥起锄头小心地刨着土,当年怕被沈既明发现,她挖得有些深,这会儿刨了大半尺的深度依旧没有找到酒。

      “既明的师父是在找什么?”傅绥撑着伞,微曲着身子问。

      木樨很专注,完全没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一说话倒是有些惊着她了,挥着小锄头的手都顿在了半空中。

      “这天寒地冻的,我帮你找吧。”傅绥说着就把伞递给了木樨。

      “啊,”木樨愣了神,把锄头递给他,“麻烦了。”

      男人的劲儿比女人大,傅绥一边刨着土一边用手扒开,没多久就看到了还封着一层土的酒坛子,他放下锄头,双手并用,把酒坛子周围的泥土拨开,然后才取出了一坛完整的桃花酿。

      他用披在身上的裘把坛子擦干净,然后才递给木樨,说:“既明的师父穿的白色狐裘,就不要被这冻土弄脏了。”

      木樨撑着伞,走近两步,把两人都置在了伞面下,对他说:“多谢,既是你挖出来的,那便一起喝吧。”

      “好。”

      木樨抱着一坛子的桃花酿,头发丝里上还沾着雪花,傅绥走在她身边,黑色的大麾上零散挂着雪,她们走在长廊的外面,一同淋着这燕陵城的雪。

      悉悉索索的踩雪声在空气里传开,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缓缓地走在雪地里,任由风雪把他们的衣衫掀起,雨雪沾湿他们的衣衫。

      到了里屋,一股暖意流转而来,木樨把身上的狐裘脱下丢到了躺椅里,把桃花酿搁到了火盆旁边。

      里屋有两套桌椅,稍微矮一点的置放在火盆边上,方便木樨喝药用,傍晚温好的药她还没喝,也顾不上喝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就自顾自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这么多年,桃花酿在地上氤氲出的香气弥漫在口齿之间,混着有些辛辣的酒气,把桃花瓣的灼灼芳华熬成了醇馥幽郁,入口棉甜,像是把人带进了春日的一场桃花雨。

      傅绥抿了一口,“既明的师父还真是心灵手巧,不仅医术过人,这酿酒的手艺也是极好。”

      酒香扑鼻缭绕心头,酒气混着暖气爬上脸颊,木樨白皙的双颊带着淡淡的粉色,卷翘的睫毛裁下一段剪影,她勾着唇角,露出浅浅的梨涡,宛如画卷美人。

      “过誉了,”木樨看着他,眼里葱茏的笑意,“几年前偶然路过一片野桃林,实在好看的紧,我便摘了一些回来酿酒,燕陵山水养人,这酒埋在土里,少了清扰自然芳香醇厚。”

      傅绥:“燕陵确是个好地方。”

      木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从未来过燕陵吗?”

      “不曾,”傅绥说:“第一次来到燕陵便觉得有些熟悉,像是一早就该来似的。”

      “那你倒是有些会挑日子,燕陵城已经很多年没下雪了,你这一来倒是赶上了。”木樨偏头看了眼屋外的雪,纷纷扬扬的模样,倒是有些肆意了。

      “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从江州来时都不曾见过雪,到了燕陵交界,便落了雪。”

      木樨笑了笑,檀口轻启便将一满杯酒饮尽了,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你运气极好。”

      这世间到底是要有人走好运的。

      酒过七旬,木樨还清醒着,眼前的人脸颊酡红,抿着唇笑,时而偷偷地又喝上一口,说着自己从江州来时发生的事;遇上强盗,他行囊都被抢走了,只得靠着一手的好字挣点饭钱过活…

      “既明的师父,你的医术师从何人?”傅绥也没等她说话,自己接了上来,“想必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不然也教不出你了。”

      木樨:“我没有师父,小时候是我爹教的,他不在了医书典籍便承担了他的角色。”

      “那还真是聪慧过人,我爹说不只是人跟人讲究缘分,人跟事也讲究缘分,缘分到了,便水到渠成。”

      “那要是不到呢?”木樨问。

      傅绥抿了一大口酒,说:“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因缘和合,万般皆空,皆是虚妄罢了。”

      木樨笑了,眼角还布着一滴泪,尽管如此她也不愿让人窥见,眉睫低垂,“是啊,万般皆空。”

      尽是虚妄。

      后半夜,傅绥已然醉了,一直站在门口的小厮把他扶回了客房,一同站在外面的阿嬷走了进来。

      “这坛酒窖在地下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舍得拿出来喝了?”阿嬷问。

      几年前奚昃觅得一处世外桃源,后山有一片野桃林,清隽秀丽,妖媚不俗,木樨也是得见后才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那一年奚昃邀她到小栈暖居,闲暇时她误入这片野桃林,没找着路出来索性就摘了些花瓣存着等回家酿酒,说来也奇怪,摘了的花瓣枯萎得更胜平常桃花,木樨见这凋零之势,只得匆匆跟奚昃道了别,一路赶回家里成了这一坛桃花酿。

      木樨回想起埋下这坛酒时的念想,也不禁摇着头笑了,她倚着阿嬷,小声地念叨:“也算是傅绥沾了徐珩之的光。”

      “他沾了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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