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新辞》迟玉玉

3、仙人

　　“姐姐……”徐燕子轻轻唤了一声。司随这才蓦然惊醒来，抬头不知在自身怨艾里过了多久。她仍紧紧傍着徐燕子的臂膀、偎着他的腿，火炭一般。司随放开手来，十分羞赧地要站起来走开，甫一站起，二人便更尴尬了。司随只穿着条短裤，两根在荷塘里晒得黢黑得结实丰美的腿直溜溜展在眼前。
　　徐燕子猛然闭上双目：“司大姐别怕，这些富豪子弟也就嘴上过过瘾，我们后来躲他个两天……”
　　司随麻溜儿穿好了衣裳，放平了心绪：“躲是躲不了了，你不得赶着修渠，我不得赶着采莲？有一法还使得。”
　　说话声音转到他面前来。徐燕子睁开眼。恰是琉璃对水晶。
　　司随道：“你这个活计，一定有十分麻烦不能见人的去处吧？我这儿是有的，我明儿、后天、大后天、大半个月，都去另个荷荡里采莲。”
　　徐燕子笑道：“别个荷花荡，那就不是若耶溪了。”
　　司随笑道：“却有难得一见的金芙蓉儿。”
　　渐渐地太阳散发出柔和的橘色调，司随由那河工送了回去采莲队里。奎大娘并众人一日不见她，纵然知道她遇险，也难给什么好脸色；那口冷冷的羊肘子，还是小莺儿好说歹说给她留下来的。
　　“司大姐怕是和修河的玩得欢，都不知道时辰了。”有少女唧唧哝哝笑着。“别说了，人家活计都做完了呀。”
　　司随只作不闻，随奎大娘进了房。“大娘可怜可怜我。”司随哀哀道。“今晚让我做一班晚舟，不然今日无法向公婆交代了。”声音哀戚，奎大娘眉心开了又合。
　　夏夜，荷花收朵；趁着溶溶月色采莲女登舟挂灯，颤颤巍巍地游走在熟睡的若耶溪上。一是检阅荷花拢了不曾，二是给若耶溪中的小灯塔点上灯。晚舟如星行于江上，又是一美了。但此举略略险要，因要到江心去；但是也是好差事，毕竟只寥寥数人可为，薪酬也高。
　　奎大娘终究是听惯了她凄婉的哀求，冷下脸来：“张家娘子，你该明白，我让你来这儿干活已经是给你们老张家大面子了。”
　　“我们家如今这个光景，还说什么大面子？说难听点，”司随按了按眼角，“我这也就是活寡了。公婆还只指望着我……”
　　奎大娘叹息：“你家翁姑，也是该懂得因时而变，早不是从前模样了……”沉默半晌，道：“明日我给你安排吧，今日是不行了。”
　　司随闻言，纵是不甘，也只好谢着离了去。
　　踱步到家园门口，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看见公婆二人坐在屋堂中；老公公的双目瞪得铜铃一般，见着儿媳妇进门便劈头骂去：“作死的贼妇，你今日可是偷了汉子去了！”司随扑通一声跪下，直叫冤屈。
　　张家婆婆一把拍到司随的太阳穴上，将司随拍倒在地：“还狡辩？瞧瞧这头发还湿着，怕是和野汉子玩得有多疯了！”
　　司随披着头发，哭叫着将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这老夫妇只是冷笑：“你今日的事情早有人和我们说过了，不知道你说的有多少真假。我们只问你，今日又挣了多少银子？“
　　司随呆了呆，只小声道：“今日避祸去了，晌午并下午，都没挣到。“
　　张老夫妇闻言，又是一阵踢打：“那晚舟也没排上号？”司随只讷讷哭着。张老夫妇气不过，勒令不许吃夜饭，打发到屋头里做活计去了。
　　司随进屋点上灯，只见还有两桶衣裳没洗。又是个难眠的夜。
　　天蒙蒙亮，司随浑身酸痛地随着鸡叫第一趟醒了来，胡乱披上衣裳就要去厨房做饭。张婆婆也已醒了走了来了，精神头十分不错：“你今日怎的脸这样黑？”
　　司随麻溜地蒸上馒头，陪笑：“今日不去采莲队，去东江采金芙蓉。”
　　张婆婆皱着眉道：“你早上去采金芙蓉，晌午也得回去队里采莲呢，不擦点脂粉怎么行？”
　　司随苦笑：“妈妈，从东江回来就天黑了。”
　　张婆婆半信半疑。司随好一番解释，这才信了：“那你晚上再看看有什么活计做做，能多挣点儿是多挣点儿。东江那里你也别怕水大，多摘点卖个好价钱。”说罢仍然回屋里睡去了。
　　司随披星戴月地出了门。到了岸边已是朝霞微微，撑上小舟，行在深蓝色的河水里。晨起的江水略略有些雾气。
　　穿过茫茫烟水，晨星尽处只见芦苇冲天；司随行舟绕过，见得一个僻静的滩涂。一朵朵的饱满的花骨朵正半睡着。
　　蓝色天地下，金色的花瓣颔首迎风。
　　司随却只看着苇荡里冲天的叶子。一竹篙，小船划向芦苇荡。她撩起裤腿直到腿跟，试探着将腿踩到苇荡下的泥巴上。触感柔软滑腻冰凉而地下江水飞快地涌流，那感觉闪电一般从她脚尖跑到发根上去。
　　天地寂寥，偏偏只有她一人在青金交错的江上？
　　一瞬间她回望了短短的一生，展望了未来数十年如一日的日子——打小儿隔壁卖豆腐的王婆婆，她家媳妇和司随恨恨说过：“有的人活着，但她已经死了。”
　　忽而茫茫苇荡上闻一声朗笑。司随将脚尖一蜷，倒也不动作，透过芦苇丛定定看着前方。
　　渐渐地金色的雾霭里走出个黑色长鬃的马儿。
　　马儿往前走了两步，晨光照射到马身上，原是个通体红得发紫的马儿；马儿缓缓转动身子，那金色的光芒也便缓缓往上流转着。鞍上诸多彩饰；一双绣金龙金凤的皂色靴子，然后是流光溢彩的雪色衣袍；身姿高伟挺拔，一张俊脸如玉，双目神飞，与顶上七彩辉煌的宝石冠仿佛呼应。
　　那男子在岸上看了一遭，弯眼一笑：“果真不出所料，如未能晨光熹微便至，焉得见此美景！天地青金交错，瑶池胜景不过如此。”说罢朗朗一笑，沉溺在此美景之中。
　　司随呆了。
　　时间凝滞不知多久，忽而水下伸出个什么玩意来，缓缓攥住了司随的脚腕。司随看看岸上宛若神仙的公子，又看看水上的黑手，整个人像个冰透了的石像一动也不敢动。
　　一根苇杆缓缓伸出水面来。
　　岸上的人仍自沐浴在晨曦中。
　　凉意蔓延开来，司随甚至感受到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
　　攥住她脚踝的手忽然没入水中，紧接着小舟轻轻一晃，水声淋淋沥沥。“你在这里做什么？”说话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司随丝毫不敢抬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木然道：“奴家是若耶溪上采莲女……”
　　那人放软了语气：“司姐姐？”
　　司随猛然回头，那人冲她一笑，不正是那徐燕子？司随当场气愤不已，忽而又想起岸上那神仙公子，飞快地回头一看。
　　岸上只剩金灿灿的朝霞。
　　“姐姐早来这儿做什么事体？”徐燕子道，“此地危险呀，你看那苇荡虽然看着牢靠……”
　　“我要你管！”司随气愤不已，指着他便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燕子忙道：“这不就是来做修渠活计里顶难的一项？我来这水底下看看水路可通不通……”
　　“那你吓我做什么？摸我脚做什么？色胚！土匪！”说完司随一看那空空的水岸，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我这不是怕你踩到泥巴里给吸住了？多少好人死在这你晓得不？好心还让雷劈了！”徐燕子双手一缠，冷眼看着她。
　　“你……”司随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呜呜地哭起来了。
　　徐燕子只道自己把她吓得实在太过，忙上前去哄。好话说尽了，司随仍是呜呜哭着。
　　“好姐姐，我送你两斤小黄鱼，还不好么？你别哭了……”徐燕子道。
　　司随瞪他一眼：“我不要。”
　　徐燕子又道：“我帮你采金荷。”
　　司随这才称心，渐渐收了泪水，交代了他如何如何采荷。徐燕子一一答应了。司随三两竹竿划到荷荡里，徐燕子手把剪子，没入水里去。
　　天边鱼肚白渐渐明朗，岸上鸟鸣明晰起来。徐燕子从水里托起一大摞带着长茎的合朵的金荷，把着船舷得意地看着司随。司随恍若不见，只怅然看着远处。
　　徐燕子笑道：“姐姐看什么？”
　　“你把神仙吓跑了。”司随道。
　　“哪里来的神仙？”
　　“岸上原有个骑马仙人……”司随捧着脸皱眉看着岸上。
　　徐燕子看看司随双颊通红，又看看水岸，收了笑容：“哪来什么仙人？”
　　“是你把他吓跑了，那神仙身骑白马，通身华贵，容貌如画里的一般……”
　　徐燕子翻身上船，冷笑道：“姐姐思念郎君也不是这么个想法儿。”
　　司随心火又烧起来：“你嘴巴是不是吞了粪，脏臭得很！”
　　徐燕子原只是打趣，一时抹不下脸来，把荷花骨朵儿一扔，潜入水中不见了去。
　　司随看着垒得高高的金荷，懊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