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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夺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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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栊外是一片长光夜色。
泓洢坐于轮椅之上,怔怔地望着那檐下铁马叮当出神。
蔻之几度要去关门,都被他沉声喝住了。
“公子若是心中烦闷,可说与我听,兴许会好受些。”
屏退了一班奴仆,连着狐哀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唯有蔻之依着歧舒口谕,独自留守至深夜,侍奉汤药。
也不知从何时起,人前人后都是她的身影。
他倒不甚挂心,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尚有人在耳边碎语,也生出几分不堪其扰的心思罢了。
泓洢轻轻叹出一口寡气,这才睃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竟有几分面熟,却又叫不上名字。
“你以为,你是谁?”
饶是如此,他仍是懒与过问其姓名,只是反复含忖方才那姑娘负气夺门而出的模样,心下也如积了寸寸香灰,愈发沉顿壅塞。
“公子,我是奉麟啊。”
身旁的女子不知是无畏还是无知,竟纳着头,柔声在他耳畔言语起来。
难得显出一副小女儿姿态,那低伏在案边的女子心猿意马地拨弄着灯芯,剔了又剔,盼着他会想起些什么。
哪怕在提起这两个字时,勾起他心中的一丝波澜,哪怕是在回味起这个名字时片刻的浅尝辄止也好,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好似有理不尽的万千思绪,却唯独与她不相勾缠。
屋内只剩下了飒飒风声,亦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一声儿也不言语。
仿佛被一桶沁凉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彻骨,失落感霎时漫上心头,看来,他是真的忘了,忘得很彻底。
许是被那个夺门而出的女子扰得五内俱乱,那看似风平浪静的眉宇之间,始终锁着一缕哀思。
“房中燃的是什么香?”
冷月如钩,一片死寂之后,他冷声问。
她面色一滞,捧着那冻石蕉叶杯的手轻颤片刻,兰气轻吹,直将那茶叶沫子吹得热气腾腾。
这雀头香是公子房中惯用的,只是她添了几味淡依兰、九层塔之类的熏香料,莫非是被他察觉到了?
“雀头香,公子许久未归,想必是还未适应。”
“灭了,闻着头疼。”他微微阖上双目,无比困倦的模样,“我乏了,你出去吧。”
“歧老先生说,我须寸步不离,直待他辰时来后方能离开。”她并未让步,也不似一般奴仆一般葸葸谨慎。
顶着这张金字招牌,她大可自由来去。
师父的命令,他素来不好拂逆,于是只是浅应了一声,便和衣躺入轮椅之上,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了沐浴后细腻如脂的肌肤,胸膛之上疮口更是惹人注目。
灯魄呈素腕,玉迹满襟抱,竟让她看得痴了。
哪怕是这样一副残破之躯,她也奉若圭璋。
只是当下,二人之间却如隔着万重千山。
无奈轻叹了一声,拏上手照,她披上风帽,轻轻扣上门,转而往院中水榭处款步而去。
满地的鹅卵石逶迤,就着石墩上了亭子,一个漆黑的身影立在满园秋色之中,岿然不动,想是等候多时。
“睡了么?”
“睡了。”
“你在他房中燃了催/情/香?”
那女子将头撇向别处,倒不是因着露败而丧气发怯,满眼焰苗之中,倒映着千般万种的心有不甘:“只是浅试罢了,他素来警觉,不过燃了一刻的剂量,依旧还是被发现了。”
“还以为是什么高明手段呢,这可怪不得老夫要轻视于你了。”歧舒不禁捋须哂笑,一双浑浊的眼睛被两道斜飞入鬓的白眉压得阴沉沉的,盯得人心里发慌。“还是说说那个陆欺欺吧,你查得如何?”
只见那女子蛾眉一蹙,不知为何,这歧老先生对这个姑娘总是心怀着莫名的忌惮,忌惮得杯弓蛇影,连日躲着她绕道走。
按说以他的手段,本不该如此见怯,何况这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愣丫头,除了与他徒弟之间的那些旧楂儿,寻不出半星儿中看之处。
“我在凤京就曾与她打过照面,不过是丹阳国明纱公主身边一侍女,奴胎一个罢了,一径不会什么术法的。”
想来除了那张痴皮,那女子浑身上下也寻不出什么可观之处来,与她自己相比,根本是云泥之别。
“侍女?”
不似对方轻言寡语,他字字都要细细在心中琢磨出个滋味来。
敢怕确只是巧合么?
这穹隆之下,怎会有出落得不见一毫错落的两个人,更何况,那人还是九重天里的杀神咎吾,将他一族挫骨扬灰赶尽杀绝的女人!
莫非咎吾已是堕入轮回,转世成人?
且还沦落得如此境地,与人家鞍前马后,卑辞曲躬?
此一时,他心下着实委顿不决,想来是被那女人害出了癔症,莫说她眉间冷不防的杀念顿起之色,便连她挣头科脑报以一笑,他都慌得寸心就如擂,骇骇作响。
他试图将那愣丫头的憨脸与千年之前自己所见的那副劫制天下、令他头皮发麻的面孔寻出些丝麻线来,怎奈只是抓头不是尾,前一刻还劝着自己宽心,下一刻便又害起汗促气逆来,捏着鼻子哄眼睛也不成。
怪只怪那女人的恐怖之处,直到千年之后,在他睇目望向那张脸的一瞬间,仍是心有余悸。
不论她是不是咎吾,未免夜长梦多,此人都必死无疑。
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他每是见着那张脸,就打脚底板直冒冷汗,直窜着天灵盖都如汤作沸,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复辟大计还谋不谋了?留着她不是给自己折寿么?
“替我杀了她。”歧舒目露凶光,瞋目扬须地盯着她,“至于你的心愿,把心放入肚子里,我会为你周全。”
不过就是个不识窍是傻小子么,难不成他活了千百岁,还睹当不过他来?
女子舒嘴称是,面上神色亦是一片祺然,陷入片刻的沉思之后,方显出几分踌躇:“歧老先生,此女虽是不堪一击,但她身边异人却不知根底,那个黑袍暂且不提,漫说这玉扶笙,一丁点儿下毒捣鬼的手段,都逃不开她的眼睛,此时在觉城动手,依我看,绝非良策。”
玉扶笙虽曾败在自己的旧主姑厌手下,但自己毕竟只是姑厌的贴身侍女,即便经年累月地耳濡目染,也未曾学得那些巫蛊之术的一点皮毛。
更何况她身边还日日伴着一个埋名冢里爬出来的费述,一个竟日用风帽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缪离,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个善茬。
正在思忖间,那老者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阴恻恻地笑起来:“你啊,还是嫩了点。”
她猛然转过身,喉中翕动,咽下清唾,听得那人继续道:“这觉城中想除掉她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你可别忘了,长孙俶那只老王八,也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公子已经严令警告过他,不得动那陆欺欺,为此二人作喧一场,公子几欲以死相逼,那棺材瓤子才服了软,各退一步,禁了院门。”
“树欲静而风不止。”歧舒的眼中闪过一抹枭笑,借刀杀人,他还不能给人递刀么?“无论是谁做的,反正追求起来,也只会清算到长孙俶头上,更何况,你如何得知,这恨得牙痒痒的老头子私下没有磨了快刀只等出手?届时你只要顺杆而下,又有何妨呢?”
“老先生高见,我自愧不如。”
没有片刻的迟疑,她重重颔首。
这乖巧听话的模样,深得歧舒之心。
天助他也,夺舍了一副天底下最合称的躯壳,千般万种皆在他股掌之中,只需水到,则是渠成。
“歧先生,”她幽幽地盯着那池中的浮萍,月凉如水,照着那汪池水冷冷清清,“您能治好他么?”
这女子,是动了真情。
歧舒蔑笑一声,自古以来,这些愚昧的人族总要陷入情情爱爱的囹圄,耽溺其中不可自拔,他向来不耻。
只是若能加以利用,他求之不得。
“你可曾按我说的做?”
“记得,每日在他药浴之时,把药饵置入汤中。”她一字不敢错漏,细细梳理,“城中各处法阵事宜,业已水落归槽,放置妥当。”
言辞既磬,又恐他责备自己并未如实照做,奉麟忙不迭将手探进窄袖之中,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掬在手中,呈与他过眼。
珍珠般大小,黑暗之中会呈出血一样的颜色,放在等下却又平平无奇,这究竟是什么,她无从得知。只是歧舒说,这眼珠子似的小玩意儿定能治好他,她便不管不顾了。
多年师徒情谊,歧舒总不会害了他。
“他的身体作何反应?”
“并未有所反应,一切如常。”
“哦?”
此言一出,浑然让他盎然兴起。
他这些日子在觉城寻寻觅觅,只为找到一个合适的宿主,手上倒也试过诸样人色,只是那些个耸昧不察之人,灵根未开,一旦碰到这血髓珠便会生疮流脓,发溃发烂,唯有这泓洢,于这血髓珠不见一毫排异之兆。
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胸膛之中一片怡然,连着那唇角都止不住上扬。
歧舒啊歧舒,看来我不禁要夺你的舍,还要夺走你心爱的徒弟。
难得这块上好的原木就摆在眼前,他怎会就此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