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人越狱手册》芥肆麻

113、好歹

　　若要战，这厢人马也不见得是吃素的。

　　缪离银牙咬得剥剥响，立时撩袍拔步跃入帘中，提掌来挡。

　　“敢上前一步试试！”

　　那凝气结屏的男子揸开五指运作结界，立定于马车之中，轰然一声，马车的残屑随着狐哀、翟乐二人的节节退步化作漫天齑粉，尘嚣四起。

　　“这小兄弟有两下子。”

　　闻讯赶来的费述正巧撞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目光所及之处，他只看到了那身披风帽的男子，跣足迎风，昂昂不动。

　　一时间狐哀与翟乐互递眼色，既较量过对方身手，及时挽了剑花，退至一旁。

　　费述本想近前叙些阔悰，却被那风帽之下凌厉如刃的眼神生生逼退，那人张牙舞爪的模样，任谁都不得近身。

　　这可不是他想象之中的久别重逢，着实令人费解。

　　正是进退不定，侧颊一看，身旁的玉扶笙又是双臂环胸一脸慨然，一双美眸来回逡巡，掩口媟笑不止道：“看来，小欺妹子又惹祸了。”

　　她与长孙俶并无龃龉，只是这烟不出火不进的糟老头子一向大厮不道，眼睛放在头顶上不用正眼瞧人，如今吃了瘪，她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二人快步向前，却被那作鸟兽散的人群堵得如泥壅塞，无法前行，想来是这等场面，乡邻们也未曾得见，本也是来凑个热闹，赔了老命进去可不值当。

　　街上冷冷清清，只剩下对垒两方。

　　随着尘坌如烟而没，闷声倒在马车之中的泓洢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秋日绡云昭融，碧空澄澈，似乎是被那熹微日光灼了双眼，车茵之上的男子长睫扑闪，微微含眸，双目之中隐隐浮动起薄岚。

　　一双双眼睛烨然如刺，万目攒视之下，那动弹不得的身躯仿佛被浇入一层淋漓沸水，兜头而下，袭遍四肢百骸。

　　蓦然被扼住了咽喉一般，毛孔里蒸腾的焦灼之意，无异于酷刑加身，他咤咤地张口，试图将喉间浊气吐尽，喉结上下滚动数回，依然格格不吐，无法敛息。

　　曾经的哲茂风徽悉数湮灭，那个风驷云轩、仰凌紫极的公子已经不复存在，如今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具浪委泥沙的残翼之身。

　　话语卡在喉间、夹在齿缝，人人寒蝉仗马，缄口不言。

　　直至那个霜髯瞽月的老者箭步向前，奋力拥住了那残破的躯体。

　　“公子，你怎么了？！”

　　长孙俶双膝一软，匹然触地。

　　不遑暇顾的老者连滚带爬地攀上马车，手脚獐狂不迭，苍老的手掌颤巍巍抚向他僵直的身体，髋骨、尺骨、肩胛骨、髌骨、腓骨，每触及一寸那破碎的身躯，指腹之上传来的寒意都像密匝匝的针虱爬过，一发涌入肺腑，又龁又咬，一?一?噬嗫，摧心剖肝。

　　这本是他的得意的作品。

　　像一个挥斤之匠，这十多年来，他无一日不是鞭驽策蹇，涸思干虑，只为磋磨出这餍心之作。

　　而今，仿佛眼前破碎的不是公子的身躯，而是他汲汲追寻的未来愿景，于此天摧地塌，土崩瓦解。

　　此一时，那噤若寒蝉的众人张目睃着那瞪目缩臂，纵膊埋肩的老人，竟无一人敢做声。

　　唯有那不相干的缪离打眼瞧着他这副又颓又恼的模样，颇为不耐地斗胆应答：“人是残废了，不过还活着么，也是捡回一条命，你该好好感谢陆欺欺。”

　　若不是陆欺欺，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

　　可长孙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只是听到“陆欺欺”三个字，就恨不得咬碎那一口假牙。

　　就是这个女人，把公子害成这副模样！

　　“来人，给我杀了这女子！”

　　红着眼睛的长孙俶一声令下，白刃刷刷地亮了出来，直指漩涡中心瞠目结舌的陆欺欺。

　　不是，怎么就又要动刀子杀她了？合着缪离方才那番论调只是对牛鼓簧？

　　“这就是你们觉城的待客之道？”

　　不待泓洢发话，缪离便一把扯过那棉花似的身体，反手横刀之际，明晃晃的匕首已是遽然抵在了泓洢的脖颈之上。

　　“想杀她？几位，要不咱们比比谁的刀子更快？”

　　此一举全然惊得那守卫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接连不敢造次，一俱怔在原地，狗恶酒酸等待新的指令。

　　陆欺欺呲溜一声躲入缪离身后，还得是这家伙心眼子多，个顶个的烂招屡试不爽。

　　无移时，只听得刀下之人轻叹了一声，亦是忍无可忍，大声呵禁起来：“长孙俶，你做什么？！”

　　本不想将把薪助火，任其昭彰，现在可倒好，竟他这么一闹，恐怕是有加无已，人人皆知了。

　　正是急火攻心的长孙俶哪里理会这茬，一心筹谋着夺回泓洢残躯，再手刃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孽畜，以泄他心头之很！

　　“公子，你受人蒙蔽，睁着眼睛不见贼，老朽再言亦是虚费词说，唯有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即便公子降罪，老朽也无怨言，终有一天，公子会明白我的苦心！”

　　明白个屁啊明白！

　　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陆欺欺也难免五脏气冲天。他们千里迢迢把人给他送来，这帮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喊打喊杀，一个个都把脑袋埋进面糊盆里，愣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泓洢，你赶紧把话说清楚，这老头怎么就瞧着我们不像好人了？”

　　但见始作俑者狐哀、翟乐二人心虚地往人群中退了半步，低含着颈，哪还敢正视陆欺欺一扫而过的目光？

　　“住手！别伤着泓儿！”

　　又是听得一声刺破耳膜的冷冷斥声，人群之中一阵骚动，竟似抽刀之水，自为那老者与女子开辟出一条通路。

　　这又是哪路神仙？

　　缪离瞅空上下打量起来，这个穿白衣服的老头比起那个油盐不进的老头，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看上去倒不像是个不长耳朵的。

　　“师父。”闻声，泓洢低声轻唤起来，却碍于不能起身行礼，更无颜面对眼前的师尊。

　　“泓儿，你怎么了？”

　　歧舒欺身向前，却被缪离一声喝断：“不许动，谁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歧舒颔首敛容，竟真循帖地往后撤了几步，以示诚意。

　　这等伎俩，在他眼里根本不痛不痒，他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欲将其中因由问个明白。

　　见对方面色一团和气，缪离不免置之一笑，于心中盘磨起来，看来泓洢的师父比那个劳什子长孙大人，还是识趣得多。

　　便连陆欺欺也缓缓从缪离身后探出头来，拘谨地向着歧舒施了个礼。

　　仿佛是被钝割了心头肉，歧舒舒眉抬眼，正对上她那张被日头照得红彤彤的面孔，霎时颊上一凉，瞳孔骤缩。

　　是她！

　　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疼痛比起往常来得更加剧烈，不安、畏惧、仇恨如骇浪涌上心头，识海一片混乱，他在怕什么？他为什么要怕？

　　不，不能被她发现！

　　目眦欲裂的歧舒双手抱头，遏制不住地低呻起来，蔻之见起异色，虽是不明，但仍是上前一步将他扶稳，奈何不知怎地，他手劲过重，竟一拂袖便将她掀翻在地。

　　“这老头做什么呢，要碰瓷啊？”这词是缪离从陆欺欺那里学来的，并且在他几人山穷水尽之时有过一次实战经验，讹得那富家公子一点散碎银两，简直手到擒来。

　　只是有点不光彩，于是再也没有用过。

　　陆欺欺转念一想，难道是柏奚咒发作了？见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老先生，您这是柏奚咒发作了么？”

　　歧舒连连摇头，对那貌似关切的目光唯恐避之不及，忙不迭蹙蹙背过身去，吐纳运气，这才得以片刻的镇静。

　　他似乎，有点怕自己？

　　陆欺欺心生疑虑，却无暇多想，朗声向着四下道：“诸位，且听我一言，我们并非怙恶不悛之人，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送他回来。”

　　长孙俶被人搀扶着来到她面前，几度要蹶然到底，只能勉强支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与眼前的少女对峙：“公子的伤你作何解释？”

　　“是没云。”陆欺欺说罢，看了一眼歧舒，“歧老先生的师弟，我们在逃亡途中被迫迎战，泓洢才因此受了重伤。”

　　没云。

　　歧舒背对着少女，仿佛有一根落针瞬时刺入他的耳膜，又痒又疼。

　　竟然还是逃不过他的魔爪。

　　歧舒攥起袖中的拳头直泛起白，鸵鸟一般将那一头鹤发垂入胸前。

　　“为什么陆姑娘你一个弱女子却完好无损呢？”翟乐站出来，指出自己的疑虑，能重伤公子之人，杀她一个陆欺欺，还不是举手之劳？

　　这话直叫陆欺欺气不打一处来，白眼翻到眉毛上去：“他不打女人，行了吧？”

　　“我看是你与那没云串通，设局引公子入彀吧？”长孙俶如是道。

　　这帮人是傻子吗？

　　缪离实在没耐心跟他们解释，但又不得按捺下性子去提醒：“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就凭那个糟老头子的手段，根本不需要劳心设局对付一个小辈，他一个剔牙的功夫，就能把你们全部咔擦了好不好？”

　　歧舒对此表示赞同：“确如你所说，我师弟有这个本事。”

　　但那群乌合之众里，不包括他。

　　此时泓洢也开口道：“不怪小欺，是我自己鲁莽，不知深浅。他们都是我的贵客，怎么，你们到底是听长孙的，还是听我的？”

　　这一番话，无异于将长孙俶架在火上烤。

　　这觉城，是你长孙俶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