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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回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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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犹疑不决后,她慢将指头卷起车帷,长舒出一口气。
车内一片冷寂,连呼吸声都孱弱无力。
借着罅隙中透出的微光,她方看清对方古井无波的面庞,毫无人色,往日里一双炯若星辰的凤眼,如今也被褫夺了一片照人清辉,只剩下满目的荒凉。
然而,尽管血迹斑斑,但那双冷芒烁烁的眼,仍是掩不住地散发着幽深的寒意,一言不发地将她望定,好似要将那逆光中的纤薄肩头望穿。
“你醒了?”
陆欺欺拈着袖缘,有些不知所措,踌躇再三,愈发难以探出手去触碰他。
这副身子早已被血水浸透,只是因着受用她的血,如今勉力吊着一口气,渐渐恢复元气,不至于百节俱裂,碎身而亡。
泓洢闷闷地“嗯”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暗哑,连着整个声线都被撕碎了一般。
他身子无法动弹,却又难掩面上的窘迫之色。
面对她的关怀,偏又措身无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我为你清洗下伤口,然后上药,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
“无碍,四肢没有知觉,也不会疼。”
话音刚落,那只揭开他衣衫的手蓦地一滞。
好似含住了丝丝凉气,陆欺欺耸动鼻子,又仿佛没听见一般,弯跧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忙于手上的活计。
身为医者,她自然知道,这副身躯如今是何模样。只是眼前人向来矜骄,受不得他人一点怜悯的眼神,同情这两个字若是落在他身上,怕是比挫骨扬灰还叫他难捱。
二人各怀心思,一语不发,分明咫尺之遥,却似山高水远。
哪里还有什么弄形顾影的心思,泓洢缓纳口气,余光落在身侧那憧憧光影之上,眼前人割断腕颈的一幕历历在目,不堪回想。
那样决绝地倒在他身上,汩汩鲜血直流,而他却连捱身转隙的力气都没有,遑论去张开臂膀拥抱她。
废人一个,他能做什么呢?
哪怕四肢百骸群情激愤,哪怕胸腔之中悲鸣不已,也只能颔颐凝望着那温热的血液淌入唇间。
彼时他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只是强忍着剧痛将血液吞咽,哪怕她猝然昏厥在他面前,逼勒得他难以呼吸,也不能哪怕动上一根指头去将她扶起。
他早已醒过来,却不敢唤她的名字。
心中有千万声呐喊在擂天倒地,然而在他听到缪离那番戏言之后,愈发心如死水,靡靡不振。
这副模样的自己,可笑如蝼蚁,如何担得起他在没云面前那番言辞激昂的诳语?
“饿不饿?我让缪离用鸡汤给你煮碗粥过来?”
她蹲伏着身子,腕子上还缠着一圈血迹斑斑的布头,也顾不得许多,全神贯注为他把脉,尔后又将其血衣悉数剥去,唯一条血迹斑驳的亵裤蔽体。
几处骨节均已碎裂,五脏六腑俱损,若不是生玙之力,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如今心脉已被生玙保全】,只是这四肢百节,必定是要落得个残废的下场。
老头子下手过于狠辣,狠到根本没想给他留活路。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也许稍有不慎,也会连陆欺欺一并杀死。
经此一念,如今仍觉得有些后怕,浑身激得冰冷,指尖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不饿。”见其神思不安,泓洢放缓语气,似是被扼住了咽喉,语声嘶哑,“尽早回觉城吧。”
陆欺欺颔首殷忧半晌,精移神骇中柔声应了一句:“好。”
语音落地后,是良久的相顾无言。
这样的气氛实在是令她通体如陷泥潭,闷不可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满怀心思的女子方从车帷中搴帘而出。
手中凌乱的血衣仿佛有千斤重,她径直走到缪离面前,面无表情道:“车上还有些粳米,给他熬碗粥,熬久些,不然他咽不下。”
正扒拉着鸡肉的缪离一听,当即大腿一拍,振声抗议道:“姓陆的,我是你丫鬟吗?你自己熬去!”
话音未落,那腥味冲天的血衣已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不煮粥,就去溪边浣衣,否则趁你睡觉的时候捂你脸上。”
这不还是丫鬟干的事吗?!
得,他惹不起还躲得起。“煮煮煮,我煮还不行吗?吃完这口就去,衣服你拿开点,可别裹脏了本大爷的身子。”
缪离拍拍身子站起来,拎起那口破锅就往溪边走,又见苍绒在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闲暇模样,顿觉心有不甘,便将它狗嘴里的鸡腿一并夺走,吩咐它去拾柴。
无辜受牵连的苍绒叫苦不迭,但见着小主人捧着那血衣闷闷不乐地朝着溪边走去,寂寥伶仃,却又不知怎地抚慰她才好,只得遵照缪大丫鬟的指令,漫山遍野地去寻干柴。
终于,要送他回家了。
陆欺欺将那血衣放入湍急的溪流之中,夜间的凉风旷荡,拂得那溪水沁骨冰冷。
若不是自己酿成了这场荒唐大祸,泓洢不来寻她,也不会重伤至此。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冥思胡想。
若是再割腕取血,能否让他彻底痊愈,恢复如初?
只是那样的话,咎吾会不会气得在生玙里自戕?
念及此处,她脑海中立时浮现那个女人的嘴脸,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个女太岁素来讲究可一不可再,再者说,自己分明才慨然应允不再取血救人,总不能言而无信,出言反尔。
且行且看罢。
此处去往觉城,尚需要些脚程。
也不知玉扶笙二人是否如期抵达觉城,她向来见多识广,说不定有什么好见地,可挽救危亡。
*
信蝶南飞,扶摇登风千余里。
一片云山缥缈之中,数间绿窗浅开的三层小楼峙立于阁道旁,亭台层叠,花木扶疏。
那倚窗而待的女子正百无聊赖,瞻瞩之间,见得一只信蝶蹁跹落下,立于她纤长的玉指之上。
“明纱公主又来信了?”
“想来是打听小欺妹子的下落吧。”玉扶笙斜睨了一眼那正在擦拭剑匣的费述,不慌不慌地垂下眼帘,待那信蝶之上的文字显现,“三天两头不消停,老娘的信蝶岂是这般用处?”
这陆欺欺也真是够胡闹,就她那三脚猫功夫,还整日到处招惹,也不知如今下落如何,此去已是累月,许久不见这小妮子,她竟害了些许相思。
“这好像,是小欺姑娘来信了。”
见她魂不守舍,费述向前屈身一探,一眼瞥见了那信蝶的荧粉撒下的文字。
玉扶笙定睛一看,香案之上,信蝶书下“我们回来了,你们先别走”几个大字,简明扼要,令人不觉发笑。
费述顿时眼前一亮,支肘于台面之上,细细作想:“依信上看,小欺姑娘是与我小师弟同在一起了?甚好甚好,也算落得圆满,只不过么……”
“只不过什么?”玉扶笙偏转身子,独眼中浮起一抹清亮,目视向他略微起褶的眉心。
费述徐徐挠眉,想是脑中端绪万千,又理之不尽,无奈笑着答道:“无碍,只是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师伯自从凤京归来,一直对掖庭殿一事讳莫如深,更是只字未提小欺姑娘,乍看之下,小欺姑娘与掖庭殿确实并无关系,可事有蹊跷,也许……”
“也许歧舒那个老头那日在殿中见过她?”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你看,我近来疑神疑鬼,简直跟你一样样的,怕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费述笃一挠头,笑蔼蔼地看着她。
玉扶笙本来心下欢喜,听得他在一旁阴阳怪气,讪讪觑了他一眼,那独眼之中的温润眼神倏地凌厉道:“姓费的你皮子痒了?刚服下解蛊丹就开始往死里作?”
费述面色一青,旋即摆手,好不容易哄得她大发慈悲给自己发了一次解药,以解他并蒂蛊应时发作之扰,只是不知下一个百日要如何应对,姑且先将她哄着,省得这女人破釜沉舟,撕破脸皮。
万分憋屈。
想他一个大老爷们,堂堂埋名冢嫡传弟子,竟然被这个鼓捣虫子的女人吃得死死的,说出去都怕贻笑大方。
“玉姑娘,你这两日是不是该去看眼睛了?”他话锋一转,想起来之前曾与阿笠约定,今日玉扶笙要去茗姑娘那里面诊。
说起来,他们自从到了觉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长孙大人,也未曾来见会晤一面,显然是不把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抑或是像翟乐说的那般,他与歧舒师伯不对付,又气恼着泓洢小公子始终未归,怕是在房中气得都要呕出血来了,否则怎会一直称病不见客呢?
而歧舒也仿佛视若无睹似的,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而他身边那位鞍前马后的年轻女子如影附形,事事奉承,无嘱不遵,倒真是将歧舒照料得满是舒心。
这一个个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玉扶笙将信蝶拢入袖中,看热闹么,不嫌事大。这眼瞅着泓洢小公子与小欺妹子就要回来了,这厢作罢那厢登台,这觉城怕是不得安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