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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骄傲 ...

  •   姑姑死了,姑丈杀的。

      如果还能叫他姑丈的话。

      这是五岁的媉婗对姑姑死亡最苦恼的一件事——姑姑不在了,那个男人还能叫“姑丈”吗?

      她记得她马上问了妈妈这个问题,但是当时的妈妈一直在哭,媉婗也就没再问下去。

      但她很快知道了,“姑丈”这个称呼家里没人叫了,公园里的大家都开始叫“杀人犯”、“败类”、“人渣”或“畜生”了。

      就像上个月,那个杀了丈夫的女人,大家都叫她“杀夫女”、“贱女人”、“烂女人”或“女魔头”一样。

      同样是杀人,同样有蔑称,同样的待遇。

      诶,不全是。

      媉婗注意到——

      姑丈杀人,人人骂他但很少人提他性别,甚至姑姑作为“妻子”也甚少被提及。

      那个女人就不同了,人人骂她都要提一句“女”,甚至依然会叫她“那个铁仔的老婆”。

      奇怪。

      真奇怪。

      但五岁的媉婗还有比问问题更重要的事。

      她去公园是荡秋千的,死亡什么的,那都是大人的事。

      *

      八岁那年,隔壁班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出车祸没了。学校搞了个捐款活动,大家在晨会上默哀了一分钟。

      原来小朋友也会死,真可怜。

      对死亡有了新认知的媉婗捐了午餐的五块钱,问老师:“老师,人死后会去哪里?”

      老师回答:“好人会上天堂,坏人会下地狱。”

      “那杀人犯呢?”

      老师疑惑,“什么杀人犯?你昨天看了什么电视剧吗?”

      媉婗摇头表示不是,然后又重复问道:“杀人犯呢?杀人犯会去哪里?”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姑丈会去哪里。但爸爸妈妈说过,不要和别人说起姑丈是杀人犯的事。

      她想知道,姑丈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这样以后见到姑姑时就能提醒她,让她离姑丈远远的,不要去姑丈去的地方。

      老师笑着摸摸媉婗的头,给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答案。“监狱啊,杀人犯会去监狱。”

      *

      媉婗十六岁生日这天,突然想起了姑姑。

      她已经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也明白谋杀是怎么一回事。

      她恍惚记得当时的自己只是很没良心地追问到底还能不能叫“姑丈”,反而没怎么在意“姑姑走了”这句话代表的永别和再不能相见之意。

      惭愧之情升起,她去了一趟卫生间。洗着洗着手,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时,眼泪无来由地流下。

      同学的谈话声在门口响起。

      她躲进隔间,把自己和世界隔开,却没想到在只有自己的空间里,羞愧和愤怒会来得更加猖狂。

      她太对不起姑姑了。

      那个男人杀了她姑姑,而她却只关心以后要怎么称呼他。

      她拿出手机想要搜出当年的报导,可在按下“搜索”那刻,她关掉了网页,有些后怕地觉得命案居然就发生在她身边,离她那么近。

      一瞬之间积累的勇气也会在一瞬之间消散。

      她走出隔间,洗了把脸,在无人的卫生间里许下了那年的生日愿望。

      一个过于理想却能让她活得比较心安理得的愿望。

      “愿世上所有杀害无辜者之人,以他们杀害无辜者的方式被杀,永生永世,周而复始,重历那一刻。”

      “May those who killed the innocents, relive the exact moment they killed the innocents, only this time they are to be killed by the way they killed the innocents, again and again and again. And again.”

      *

      伤心也伤心不了多久。

      晚上和同学吃个火锅,撸个串串,媉婗就变回正常的媉婗了。

      同台吃饭为她庆生的几乎都是男同学,桌上只有两个好姐妹,三个女孩都是黑衣黑裤的打扮。

      前桌打趣说:“媉婗你穿那么黑,不吉利呀!”

      前桌的同桌咕噜咕噜喝完汽水,赞同道:“是啊,你应该穿粉红色才对!”

      媉婗那时候烦死粉色的东西,觉得特别小女生,和她一点都不搭。“呕,恶不恶心?打死老子都不穿粉红色。”

      哦,对了,她还喜欢自称“老子”。

      “老子?”前桌带着滑稽脸的眼神在裤/裆处比划了下。“你有吗?没有就不是老子了。”

      说完,在桌几人哄堂大笑。

      媉婗翻了个白眼,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但没放在心上,怼了回去:“有还是没有,老子都是你老子!”

      前桌拍大腿笑得更疯了,举起塑料杯,以水代酒。“婗哥就是和别的女生不一样!来来来,干杯!”

      媉婗嘴角扬起,很满意被男同学认证“和其他女生不一样”,也很享受被称作为“哥”。

      这是高一时期同一天的媉婗。

      一个想到姑姑被杀就会气愤落泪的女生。

      一个喜欢黑色讨厌粉色,认为女生确实麻烦又多事但自己坚决不是那类女生的女生。

      一个即使荤话的对象是自己但也不生气觉得无伤大雅,非常自豪自己的朋友圈都是男生且唯二的好姐妹也同样鄙视粉红色的女生。

      在她看来,简直就是,酷炸天了。

      *

      对于和姑姑相处的片段,媉婗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

      印象最深的两件事是,四岁那年,姑姑穿着亮晶晶的洁白婚纱,在一个很漂亮的礼堂外转了好多好多圈。

      她走过来抱起媉婗,眼角也贴了些闪烁的装饰钻。

      媉婗好奇地碰了碰,贴钻移动了位置,变成向下流的模样。

      乍看之下,姑姑像在流泪。

      媉婗觉得好看极了。

      姑姑拍了拍媉婗的手背,还做了个哭脸。“你这样是诅咒姑姑结婚后每天哭吗?”

      爸爸呸呸呸地纠正道:“胡说什么?”他伸出手,“媉婗,来,爸爸抱。不要弄乱姑姑的妆。”

      姑姑不肯撒手,转身带媉婗去拍照。“不要,我还抱不够呢。媉婗最爱姑姑,对不对?”

      姑姑亲了亲媉婗的小脸蛋,媉婗闻到姑姑身上清甜的沐浴露味道。

      媉婗下意识抬脸。阳光刺眼,不远处的喷泉池水光熠熠,姑姑眼角折射出明亮又迷幻的紫光。

      感觉全世界都在闪耀。

      媉婗抱紧姑姑的脖子,眼睛盯着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不动,至今记得手指穿过她长发的那一刻。

      根根分明的触感。

      “嗯。”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小学爱用常用滥用的这八个字完美地诠释了成长。

      大二的生活忙忙碌碌,媉婗不再像高中那会儿走到哪里都成群结队,个性甚至会被外人评价为有些孤僻,没准还曾是哪个网友吐槽过的“独来独往的室友”。

      她想了想,其实她没怎么变过,只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变成了不想社交的人。

      走在前往图书馆复习的路上,某个社团委员在派东西。媉婗习惯性地错开眼神交流,吐出一句百试百灵,冷漠、疏离但礼貌的拒绝:“没时间,不需要,谢谢你。”

      委员不走寻常路,眼明手快地为媉婗套上手链。“同学,这是千锤百链,吊饰叫不哑鸭,免费的!希望你平安快乐、勇敢自信、永不放弃。”

      宣传话术一套套的。

      媉婗尴尬道谢,目光扫过委员白色T恤上的四宫格漫画。

      左上格,男君王登基说:“You can't rule.”
      右上格,男球员比赛说:“You can't play.”
      左下格,男司机驾车说:“You can't drive.”
      右下格,男将士握剑说:“You can't fight.”

      四宫格下方还印着一句黑色手写体口号。

      在偶然的节点,事物会埋伏,沉寂,最终在另一个节点发生。察觉到时,既定轨迹已形成,恰似谁最精心的安排。

      但这一天并不是什么璀璨人生开启华丽序幕的一天。

      事实上,媉婗的一辈子都过得平平凡凡的。

      要说那天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

      媉婗不以为意,眼神未多停留。她瞅了瞅手工制作的手链,还有那只张着嘴巴像是随时就要嘎嘎叫的卡通小鸭吊饰,只觉得挺可爱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有些人不知不觉改变,有些人自始至终不变。

      ——如那件衣服上的口号。

      她后来用了很久的个性签名。

      “What if we can?”

      *

      媉婗下班坐地铁时,会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浏览话题。

      大多数的热门话题,媉婗都不算经历过,属于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感动落泪,要么无情刷楼的那种人。

      今天的热门话题是:我最遗憾的事是没能在学生时代谈一场恋爱。

      话题下的留言各有各的酸涩和苦楚,甜虐甜虐的。媉婗最喜欢八卦这种有故事的话题了,一面看得起劲,一面踏入公寓楼下的邮政室。

      拿信拿到一半,一股二手烟熏来,媉婗皱眉捂住鼻子,转身想告诉抽烟者这里禁止吸烟。

      结果整个脸撞上某个男人的手臂,她发出“呲”的一声,男人粗鲁地推开她,媉婗背部撞上信箱门的尖角。

      男人大声地骂了几句类似“你走路不长眼睛吗”的话。

      媉婗没有应答,只是陷入一种如同被扩音器无限放大的无声情绪中。

      啊,她都已经忘了。

      那时很小,她在奶奶家。中途大人们接到一通电话火急火燎出去,把她交给奶奶的邻居。

      媉婗在邻居家玩着玩着,突然想上厕所。方便之后,她打开水龙头洗手,结果不小心按到热水器,热水哗啦啦地从莲蓬头淋下。

      媉婗觉得闯祸了。

      小小的空间热气弥漫,邻居大叔嚷嚷着“浪费电”,很恼火地将她拉出厕所,媉婗出来时鼻子还撞到了门把。

      她委屈地哭了,邻居哥哥拿玩具逗她,她才平复心情。

      邻居阿姨带她上楼换衣,但是裤子不合适,于是出房去找另一套。

      媉婗光着下身,安静地靠在墙边。

      然后她看到刚才哄她的哥哥,溜进来,关上门,比噤声,蹲下身,摸了她两下。

      应该是两下。

      因为她记得粘贴在墙上、咯得她背后不舒服的星星装饰也是两个。

      和他摸她的次数一样。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事从来没在她身上发生过,自己的童年算幸福了。

      可是没想到,原来她也曾是这个热门话题的亲历者。

      “你有没有被侵犯过?”

      *

      当晚媉婗煮了一碗面,食不下咽,只是一直盯着碗里的荷包蛋看。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动作迟缓地拿出手机,搜索关键词点进那个热门话题。

      话题下的人都在讲述各自的受侵经历。有些人言语克制冷静,有些人措辞激动愤恨,还有人互相鼓励,也有人在评论区传授防范贴士和自卫技巧。

      媉婗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很坏。她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和留言者比起来幸运太多,好像自己也不该那么悲春伤秋。

      想了又想,忽而她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后悔走进那个邮政室。

      如果不去那里,不遇到那个男人,不被他一把推开的话,她根本就不会想起这件事。

      她还后悔那天跟着妈妈爸爸去奶奶家。

      如果不去那里,不遇到那个哥哥,不被他趁虚而入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她哭了很久。

      直到最后,她觉得她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有两件事她想错了。

      一,那些女性不幸。她也不幸。如果她们的留言让谁今天觉得“啊,我真幸运”,那媉婗希望,那个人会在明天想起时觉得“啊,原来这个世界可以对她们这么残忍”。

      二,该后悔自责羞愧内疚的是那些不配为人的蝻滓,不是她们。

      媉婗擦了擦鼻涕和眼泪,沉默地吃完那碗凉透了的面。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梦。

      姑姑牵着她停在铁路前的栅栏,等火车驶过。耳边是“叮叮”的警报声,眼前是姑姑浅浅的梨涡。

      火车急速飞驰,高速带来的风呼啸而过。

      姑姑笑着和媉婗说了些话。

      她惊醒过来。

      那是媉婗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姑姑。

      和姑姑为数不多的相处里,这是媉婗印象最深的第二个片段。

      *

      公司这几个月的业绩下滑许多,媉婗隐隐有种要被炒退的预感,开始在招聘应用里找下家。

      下午去了一家大公司面试,人事经理问了常规的几个问题后就叫她回去等通知。媉婗觉得大概没希望,又安排起下周的面试。

      隔天上司没来,媉婗询问之下才知道上司成了前上司,老板另外请人回来顶替那个位置。新上司工作负责、能力出众、对下属关怀备至,媉婗跟着她学会了不少东西,将她视作良师。

      某天,媉婗误触很久没用过的招聘应用,发现之前面试过她的人事经理在聊天界面发了三条信息。

      第一条是面试五天后发的,当时媉婗已经保住了工作所以没再打开应用,也就没看到。“你好,非常抱歉,面试后我觉得销售岗位不合适。行政岗位另有空缺,不知你意向如何?”

      第二条和第三条是面试十天后发的。

      第二条消息是一张照片。媉婗点开来看,是她简历的最后一页。媉婗还记得那时候把简历打印出来后,觉得空白的半页纸很单调,于是在空白处画了个小人物代表自己,还上了色,整体色调温暖明朗。

      第三条消息是一段话。“今天整理桌子时看到的。本来心情很差,看到这个图案后心情就变好了。你画得真好看,谢谢你。”

      最后这条消息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被人称赞总是很开心的。媉婗回复:“能给你带来好心情,我也很高兴。”

      准备退出界面卸载应用,对面很快回了句最近很流行的话:“你不知道你的善意会在哪个瞬间救起谁。”

      这句话对应的是更早之前流行的:你不知道你的恶意会在哪个瞬间杀死谁。

      媉婗想了想,再次点开那张照片。小人物仰着大大的笑容,衣服上有太阳。其实她画它时不存在什么善意不善意,只是单纯觉得大片留白不好看所以画了它。

      但既然它能给别人带来希望……

      媉婗保存了那张照片,回道:“希望你平安快乐、勇敢自信、永不放弃。”

      *

      两周后的某一天,媉婗在邮政室又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做了些心理建设,握紧拳头走过去。“先生,这里禁止吸烟。”

      男人眯了眯眼睛,故意朝她吐烟。“那怎么办?我还没抽完。”

      换做平时,媉婗劝说无果就会离开,但这天不是。

      前两周有个任职大公司很厉害的女孩赞赏她画画好看并向她道谢。她不是一无是处胆小懦弱的媉婗,她是才华横溢优秀正义的媉婗。

      媉婗抬手,拍掉他的烟,重重地踩了几下,把那句他骂过的话原样奉还。“你走路没长眼睛吗?看不见‘禁止吸烟’的标志?”

      邮政室取信的几户人家看过来,男人恼羞成怒,大力撞开媉婗的肩膀。媉婗抓住他的手,问道:“还想打人?”

      男人没想到媉婗反应这么快,甩开她。“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你?”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六楼的刘女士气不过,站了出来。“说不过就撞人,你欺负人家姑娘没力气是吧?”

      “你别乱说!这里那么窄,她挡在路中间,我轻轻碰到而已!”男人狡辩。

      “睁眼说瞎话!敢做不敢当!”刘女士指着他鼻子骂,偏头看向媉婗。“姑娘,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们走。”

      媉婗笑笑,回应刘女士:“谢谢你帮我。不过呀……”

      正当大家以为媉婗要说什么时,她快速掏出口袋里的防狼喷雾,喷了男人一脸,然后猛地推他去一边,让他自个儿哭天抢地去。

      “姑娘力气不小,头脑也很聪明。”媉婗动作利落地关上信箱,对男人撂下狠话准备退场。“不要小看她!”

      而后看到六楼刘女士的女儿、八楼巴女士的女儿和十楼施女士的女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媉婗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对女儿说,又像是对妈妈说,或像是对自己说。

      柔软且坚毅。

      “你要相信她。”

      *

      回到家中,媉婗躺在床上逛论坛,恰好看到今日最热话题:“你做过什么很勇敢的事?”

      媉婗翘起嘴,输入几个字,删掉。

      她拿出一张空白纸,简单画下今天在邮政室发生的事,还署名“WN”。把照片发上去后,媉婗很快收获了几个赞和评论。

      她心情愉快,顺道把默认签名换成了大学时期看过的那句话:“What if we can?”

      一觉睡醒,事情不一样了。

      有人说她动用私/刑,违背法律精神。

      有人斥责她挑起男女对立,然后某楼阴/阳怪气地说应该是女男对立才对,然后另一楼反驳阴/阳怪气的那个人,阴/阳怪气的那楼又反驳回去,引发越来越多人加入骂战。

      还有人私信问她为什么发了图就跑,是不是在钓/鱼等等。

      媉婗回到自己的评论,点进几个高赞的楼中楼,解释了一番。可她的解释不但没有帮助,大家反而吵得更凶。

      这天是周六中午,她本来想着要去看电影的,却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和网友对骂。

      她不是孤军奋战,也有几个网友帮她,但吵到最后,媉婗觉得筋疲力尽。

      直到她发现私信里有个小号给她发了一句话:“你住在牡市南河苑,毕业于欧大,再不删图就等我公开资料吧。”

      媉婗不知所措地看着手机,觉得很害怕。

      这个人怎么知道她的个人信息?她的主页赞过牡市相关新闻,是因为这个吗?

      媉婗越想越慌,甚至怀疑照片署名了“WN”,是那个人事经理认出了媉婗的画画风格,然后被人威胁供出媉婗的地址,毕竟当时简历上写着这些资料。

      她知道这种想法很疯狂,毫无逻辑道理,但她的头脑快要爆炸了。

      媉婗拉黑那个小号,删掉了评论。平台不允许注销,她直接删光主页的所有内容。

      等到她以为今天终于可以结束时,“砰”的一声,她的窗户碎了。

      她跑去阳台看,玻璃碎落一地,只留下一个大石头。

      刚刚被网友人/肉完,现实又疑似被人寻仇。媉婗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逃离。

      她打给上司说明情况,去了她家暂住,并在一周内搞定了搬家事宜。

      她没有报/警,没有调监控,再没有登录那个帐号,也再没有回去以前的住所。

      那晚睡在上司家时,她反复想起那些不断在评论区出现的词汇。

      普信、污名化、自我阉/割等等。

      还有人说要用“驴”代替“雌”。有人不同意,各自带着观点辩论起来。

      媉婗想,有争吵就是有热度,有热度就是有进步。这是好事。

      但她嘴太笨不会说话,以后还是什么都别说好了。

      *

      两年后,媉婗去旅游。

      她读着读着书,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看到了那个伤害过她的人,走进来,带上门,比一杯,坐下去,看了她两眼。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看她像看个陌生人一样。

      那一瞬间,媉婗想了很多。

      她想走过去呼他一巴掌、泼他一身咖啡、抡他一拳上西天。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木讷地看着他。看他过得像个平常人一样,喝饮料、吃蛋糕、听音乐、玩手机,时间到了就离开。

      那晚,她把自己困在酒店里,倒在床上连追了一季动画、三部电影和五集美剧,从深夜躺到了隔天下午,中间只上了趟厕所。

      她用了一天时间,看了无数个画面,脑子里都是混乱的剧情,却还是没能覆盖那段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也无法填补那个慢慢变大的空洞。

      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床是暖的。

      心是冷的。

      她终于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

      谁来告诉她,时光机器什么时候能好?

      她好想回到从前啊。

      *

      三十岁生日这天,高中时期的好媎妹发来一个视频。

      视频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穿着黑衣黑裤,把脚翘在椅子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好媎妹祝福道:“生日快乐,十四年前和十四年后的你。”

      媉婗回复:“谢谢十四年前和十四年后的你一直在。”

      她还是喜欢黑色,可是也不那么讨厌粉色了。

      她的朋友圈不再都是男生,反而交了很多女朋友。

      她如今听到不怀好意的荤话会第一时间不怀好意地怼回去。

      她也不觉得女生麻烦多事了,反而越来越能够发现与欣赏女孩子的好。

      说来话长,生而为女,真正骄傲。

      嗯,十六岁那年还有什么事?

      对了,还有姑姑。现在偶尔想起姑姑还是会……

      媉婗怔。

      姑姑死的时候,是二十九岁。

      她现在,已经比姑姑大了。

      *

      或许是充满韧性且认真生活的十六岁媉婗穿越时空来找她,让她在惭愧的同时受到了鼓舞,三十岁的她决定与过去做个了结。

      搜了搜那个猥/亵过她的人,媉婗了解到他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她写了一封邮件给公司负责人,陈述他十几岁时对她做过的事。

      没有任何形容,只是依据事实的陈述。

      至于下一步她还没想好,一时半会还不能与以前的自己彻底和解,没关系,慢慢来。

      一瞬之间消散的勇气也会在一瞬之间积累。

      她登上早已不玩的社交平台,带上标签,上传了一张刚完成的画。

      那是一个四宫格漫画。

      左上格,女君王登基说:“What if I can rule?”
      右上格,女球员比赛说:“What if I can play?”
      左下格,女司机驾车说:“What if I can drive?”
      右下格,女将士握剑说:“What if I can fight?”

      四宫格下方写着一句黑色加粗口号——

      不再迷茫,斩钉截铁,穿云裂石的一句肯定。

      “Hell yeah! We can!”

      点击“发布”前,媉婗思索了下,想配点文字食用更佳。

      该从哪里说起呢?

      她想,就从姑姑死的那一年吧。

      她哒哒哒地敲了两三百字,只差落款就可发布。

      思绪放空了一秒。

      *

      时光退回到那个下午,姑姑带她散步,走到了铁路前。

      栅栏缓缓放下,预示火车即将驶来,行人与车辆皆需让路。

      姑姑蹲在她面前,问她:“媉婗,你最爱姑姑,对不对?”

      媉婗凝视姑姑脸上的紫块,点了点头。“嗯。”

      姑姑摇头。“不对。媉婗要记住,以后媉婗要最爱媉婗,要最爱自己。知道吗?”

      媉婗的目光移到姑姑脖子上青色的勒痕。“嗯。”

      “那姑姑再问一次。”姑姑摆正媉婗的头,让媉婗与自己对视。“媉婗最爱姑姑,对不对?”

      大多数“对不对”的问题都要回答“对”,但姑姑刚才好像说不对,媉婗想了会儿,迟疑地说:“对?”

      姑姑笑了,捏捏媉婗的脸颊,轻声叹息。“不对,媉婗要最爱媉婗。自己第一,才到别人。知道吗?再说一次,媉婗最爱谁?”

      吵闹的火车警报声由远至近,车轮与轨道摩擦的金属声尖锐地响起,姑姑的眼睛澄亮却不再有朝气。

      媉婗伸手,逆着阳光,把姑姑的头发拨到耳后。

      风起,音落。

      “媉婗最爱媉婗。”

      *

      视线重新投到发布界面上。

      终于可以坦荡承认“嗯,这就是我”了,不理会别人喜不喜欢。

      终于可以为她们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终于可以在想起过去的自己、姑姑和其她人时不再只有难过。

      而是盈满了力量。

      有希望的,我有努力。

      在变好的,我在努力。

      很重要的,我很努力。

      会更好的,我会努力。

      要做到的,我要努力。

      她深吸一口气,看见段落末尾处落下——

      We will not be silenced. Try harder.

      爱我的,
      婗

      《媉婗的姑姑死了》正文完

      爱我的,
      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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