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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迢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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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轶玄轶!”花槭老远就瞥见了前边那个走到哪都招蜂引蝶的身影,此刻,九天之上尊贵的战神大人正被一群莺莺燕燕拦住了去路。
“大人,听说在东海作乱的魔君被你一枪就挑到半空了!这是真的吗?”
“大人大人,我前两日刚学了一套剑法,你……”
“大人,我这刚得了万年的人参,听说你的伤还没……”
“大人,我……”
“大人……”
玄轶沉着脸,正想着掐个诀逃脱,却感觉衣袖一沉,随后有人将他拉出人群飞上云霄。
底下的仙子气极:“花槭!又是你!”
花槭得意:“你们赶紧回家洗洗睡吧!”
玄轶扯回被花槭攥在手里的袖子,淡道:“你来做甚?”
花槭瞬间垮下脸,闷闷道:“我为何不能来,我再不来,你都要被这些花蝴蝶拐跑了!”
玄轶皱起眉,斥道:“胡说什么?”
花槭嚷嚷起来:“我才没有胡说呢!我们,我们明明是成过亲的!你如今却总这样冷淡!”
“那都是历劫时的事,如何算数?”玄轶有些无奈,“何况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这又是何必?”
花槭听罢,急道:“如何不算数!还是你向我求的亲!”
看着花槭红了眼,玄轶叹道:“历三世情劫,现如今我无情无欲,你执意如此,吃亏的是自己。”
花槭没说话,伸手死死地抓住玄轶的胳膊。玄轶偏过头无声叹气,自从花槭成功飞升上了九重天,便日日来自己跟前一遍一遍复说那三生情缘。
可惜,历劫归来后他哪还记得凡间的一切。
“第一世,我是位皇子?”
花槭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玄轶的侧脸。玄轶转头对他挑眉,“今日怎得不说我们在凡间的那些事了?”
被“我们”两个字砸昏了头,花槭开始觉得晕晕乎乎,“啊,对,对……”
他很快兴奋起来,“我本来是野外的一棵红枫,和许多同族在一起修炼化形,但是狗皇帝,啊不,你父王……”
花槭偷偷拍了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准备在外另建行宫,巧就挑中了我们扎根修炼的地方。但是,我长的位置不好,挡住了路,他们就想把我砍了。”
说到此,花槭扁了扁嘴,愤愤然。
“不过那日,刚巧你在,你说,林木生长不易,左右也就是多绕点道的事,然后就把要砍我的人拦下了。后来我一直发奋修炼,想早日化成人形报答你,可惜。”
“可惜什么?”
“我刚化形便去寻你了,可你被叛军乱箭射死了,我只来得及给你收尸。”花槭垂下头有些丧气。
“……”
“我在人间寻了你几十年……”花槭的眼神有些哀怨,“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跑去当和尚了。”
玄轶漠然点头。
“你师父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想要收了我!”花槭气得拍大腿,“收我也便算了,还失手把你打死了!”
“……?”为什么他又死了?
“你帮我挡什么呀。”花槭哽咽道:“最多我被打回原形,重新修炼就是了。”
玄轶看着面前泪眼汪汪的人,目光复杂。花槭哭了半晌,话也说不清,玄轶只堪堪听出零碎的词语,什么“浪荡”“好看”“求亲”……
拼凑在一起,玄轶估摸着第三世自己投胎成了个风流公子,好巧不巧看上了这只树精,最后还和人家求亲成婚了。
这厢花槭还在泪涕四横,那厢却见几名天兵从云端疾来。
花槭吸了吸快要挂下来的鼻涕,和天兵面面相觑。
太丢人了。花槭沉默片刻,果断变回原形装死。
玄轶轻咳一声,道“何时?”
“上神,昨日魔君打破封印逃回魔族了,如今正召集部下欲卷土重来,天帝请您前去商议。”
玄轶点头,临走前回身看了眼还在装死的花槭,道:“等我回来再说。”红枫的枝干抖了抖,几片火红的叶子飘下来。
花槭在九重天等了数十日,玄轶的寝殿都要被他踏破了。听说玄轶带着天兵却在魔域没了音信后,他终于忍不住独自前去寻人。
魔域中不见一丝光,花槭颤颤巍巍地挪步,噗通一下被地上的鬼藤绊倒了。
鬼藤甩了甩桠条,嘲笑:“你一株光照植物来魔域作甚?找死?”
花槭爬起来狠狠给了鬼藤几脚,“看见玄轶没?”
鬼藤呜呜哀叫,嘴硬道:“不告诉你!”
花槭停住脚,拉起笑脸,“方才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玄轶在哪呀?”
鬼藤缩着身子,“我才不告诉你!怎么说我也是魔域的藤!”
花槭:“红枫喻吉,我若留你几片叶子,至少免你百年修炼。”
鬼藤:“二十片。”
花槭:“给你翻倍,赶紧说。”
“玄轶,本君说过,总有一日会报东海之仇。如今你中了毒无法催动神力,拿什么与本君抗衡?”
玄轶神色不变,“魔域外有天兵层层包围,今日你跑不掉了。”
魔君嗤笑:“本君早已料到,若能拉你一个垫背,便是被天火燃尽又何妨!”说罢,他一掌击出,直袭玄轶。
与此同时,百十只白骨森森的手从地下抓出,缠住了玄轶的脚。
“玄轶!”一声破空而来。
几根藤条被狠狠地砸在地面的枯骨上,玄轶翻身躲开那一掌,顺势朝来人奔去。鬼藤被摔得七荤八素,恍惚间已将花槭骂了百八十遍。
玄轶来不及斥责花槭,脚下又开始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间,赤红色符纹的法阵显现出来。玄轶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沉静,“开了此阵,你自身也难保。”
魔君笑道:“有你陪葬,不算亏。”
花槭哆嗦着问:“玄轶,这是何阵法?”
玄轶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这法阵会不断吸食阵中人的灵气,等灵气被吸食干净,魂魄没了凝聚之力,便散在六界了。”
花槭紧紧抱住玄轶的胳膊,哭丧道:“那,那岂不是,连轮回都入不了了?”
玄轶拍开花槭越靠越近的脑袋,“你以为?孤身闯魔域,你莫不是觉得很威风?”
花槭欲哭无泪,“我还不是担心你。”
身上的灵气在被急速吸食,玄轶甚至感到握着长枪的手在隐隐发抖,他低声道:“我找时机撕开一条裂缝,不过只能维持一瞬,你手脚麻利些逃出去,明白了吗?”
花槭倏地抬起头,道:“我要跟你一起走。”
“轮不到你一个刚飞升的小仙逞能!”玄轶怒道,下一刻却软了身子。
粗喘了几口气,玄轶又道:“你留在这只会拖后腿,还不如出去替我搬救兵,我有神力护体,不会有事。”
花槭的眼神明明灭灭,最终应了声。
玄轶放下心,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虽然神力无法使用,但这柄长枪以上古之力铸造,短暂撕开阵法的缝隙应该不成问题。
他朝花槭递了一个眼神,便腾身挥枪劈去,阵壁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玄轶刚想唤花槭,便觉身后一股力驶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阵外飞去,他仓皇间回头,只见花槭红着眼睛道:“骗子,哪有神力护体,你明明中毒了。”
左胸的情锁剧烈震动起来,咔的一声,锁链绷断了,三世的记忆霎时间冲进玄轶的脑海。
他想起自己奉命督察行宫的工程,路过一片枫叶林时瞧见几个下人举着斧子正欲砍一颗路中的红枫。红枫不知为何哗啦啦地掉叶子,他觉着有趣,便出声拦住了下人。
被叛军包围乱箭射死后,他的魂魄还留在尸横遍野的疆场上,隐隐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扑在自己惨不忍睹的尸身上哭号。
他想起在佛寺里修行的那一世,半夜抓了个往厨房蹿的小贼,那小贼一见着自己就愣住了,然后眼泪鼻涕不住地流,还蹭得自己的衣服满是黏乎乎。后来他日日偷着去厨房,被师傅误以为半夜偷食,骂了好久。
他丝毫不敢懈怠,生怕师父发现小贼,因为这小贼是个树精。可是师父还是发现了,他跪得膝盖都破了,师父仍旧拿着收妖钵怒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
那树精虽修炼几百年,却弱得可怜,师父几掌下去便爬都爬不起来了。
师父确实是下了狠手,还好最后那一掌没有落到树精身上,否则怕是要没命了。
他想起来曾经下山在街市上吃过的比寺里的饭食好吃百倍的糕点,这树精定是还未尝过;又一想,还是让这树精离人远些更好,又笨又弱,如何在人间生存,只是他微微动了动嘴,刚想说话,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世他做了官宦家的浪荡公子,整日流连于青楼酒肆。大抵是前世想说的话未说完,第一次见到花槭他便迷了眼。
他将花槭带入府邸,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人的活法,在那一世相识的第三年,他对花槭说:“我们成亲,可好?”七夕花灯下,花槭的脸爬上红霞。
人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随着时光流逝,他不再年轻,原本俊朗的脸上布满皱纹,然而花槭却一如初见时。
他躺在病榻上,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听花槭讲他们的两世。
他牵着花槭的手,满含歉意道:“又要将你丢下了。”花槭眼里噙着泪,摇摇头,“我还会找到你的。”
是啊,花槭总是一世又一世地寻他,从人间,直到九重天上。
玄轶跌出法阵,他咬牙撑起身体,鲜血淋漓的手覆上甩落一旁的长枪。可是他怎能全都忘了,怎能说都不算数?
法阵内,魔君跪在地上笑:“玄轶,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虽不能同你玉石俱焚,但能拉着你的情缘一同上路,也值,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槭已没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他盯着阵外的玄轶,看他挥枪,又一次一次被阵流弹得更远。
虎口被震得生疼,玄轶不知道自己来来回回强撑着挥了多久。
法阵赤红色的光渐渐黯淡下去,阵中央的魔君瘫在地上已无声息,而花槭化作原形,枝条已枯萎,红叶更是铺落了一地。
九重天盛传,战神从魔域带回来一颗枯木,日日用九天银河水灌溉,还用自己的神力温养。
玄轶正撒完银河水,昆仑仙君便来了。
“花槭的魂魄已送入轮回了。”
“多谢仙君。”玄轶眉间一松,淡笑道谢。
昆仑仙君摆摆手,“不过是聚魂灯的功劳。好在草木本就再生不断,得以剩一丝灵气留住魂魄,否则消散在六界内,便真是束手无策了。待他轮回中将魂魄稳固,再度飞升之时便可归入本体了。”
院中的红枫在风里抖了抖枝桠,几片红叶飘下,玄轶伸出手,便有一片正当当落在手心。
喧闹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和过路马车的哒哒声交融在一起。
身着粗布褐衣的小孩踩着破了洞的布鞋,停在一个糕点摊前。桂花掺着米糕的香气扑鼻而来,小孩不由得吞咽了几下。
摊主上下打量了几眼瘦弱的小孩,扁嘴哼了哼。
小孩捏着手心的仅有的几个铜板,扭头便要走,那是给娘亲买药的钱。
“包几块桂花糕,给这位小公子。”
小孩讶然抬头,面前生着一张好看脸的男子朝他笑了笑。
明明从未见过,可冥冥之中,他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万分熟悉,就像已和自己相识了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