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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冬日可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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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刮着北风,天空阴云密布,纷纷扬扬地撒下米粒大的雪霰儿,这种天气在冬季多日照的米县难得出现。
今天要来一批新知青,柳石和袁生智到公社去,看见街上除刷了一些欢迎标语之外,并无一点热闹气氛,
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汽车轰鸣声由远而近,载着新知青的几辆卡车很快开拢,在坝子上停下了。这时才有些干部从公社院子里走出来迎接。
这批新知青纷纷将行李先丢下来,人也慢吞吞地跳下。打量环境,眼中都是些坦荡荡灰扑扑的“炕板田”——秋收后翻犁了便干着任风吹日晒的田,稍远则是绵延的秃岭。加上天低云暗,飘着小雪,真是了无生气,都拉长了脸。
大家陆续走进公社大院去听讲话和进行插队分配。有个矮个儿大脑壳的,长一头蓬松的乱发,更使人感觉他脑壳大得出奇。等人都走光了,他还拖在后面,拿不动自己的行李。
前面的回头叫:“嗨,那威,你是个小脚女人哪?”
柳石已帮着提了几趟行李,忙又去帮他扛纸箱。纸箱很沉,一掀底子就垮了,漏出一箱子书和笔记本。
柳石只得又蹲下来帮他收拾捆扎。因问:“你叫那威?你姓那?”
矮个子微笑说:“我叫史学恭。”
柳石忽记起过去省篮球队有个巨人中锋叫史那威,“那威”这绰号肯定是反义,揶揄他的身材矮小,忙说对不起。
史学恭笑道:“没关系,都这样叫我的。我爸过去反感,现在连他也这样叫。”
熟悉了,才知道那威的知识丰富,文思敏捷。从小学到高一,因文g只念到高一,不断在儿童和青少年刊物上发表文章。文g中,他的生花妙笔为派性小报增色不少。但他大概是小脑发育不全,所以动作呆笨。
下乡之后,他连最简单的农活也学不会。譬如薅苞谷草吧,锄头老薅着脚,还经常把苞谷苗挖断。
他挖断苞谷苗怕挨队长骂,便将断苗插入土里。又总觉得没有插端正,弄来弄去,使别人注意上他,反而暴露了问题。
队长打发他随女工一起摘海椒,叮嘱了摘红不摘青。收工时人家篮子里都是红鲜鲜一片色,他篮子里不光红绿混杂,而且红少绿多。
妇女队长批评之后,他二回、三回还是这样。妇女们都诧异他何以笨到这种地步,连红绿都分不清楚!
这直到后来招工体检才有了答案。因他出身好,第一批国防厂推荐名单就有他。
医院体检时,医生将辨色本连翻了十几页,问每页的彩色块块拼成一个什么图案,他大都迟迟疑疑,答得很慢。
后来有一页他马上说那是只兔子。几个医生护士忍俊不禁,拍他肩头说:“哈哈,你是标准式的,标准式的!”
他生气道:“什么标准式的,那就是兔子嘛!哼,标准就标准,随便你怎样写!”
医生提笔写道:“赤绿色盲。”他因此没走成。
不过他即使走成了,案发了一样是悲剧,这是后话。
这年冬季,米县接到上级布置的突击性任务,立刻将挖忠字渠、造忠字田活动等暂停下来,热火朝天地投入修忠字路的战斗。
据说省城为修塑像和一座大型展览馆,工程需要大批上等石料。好事者在金河流域的深山沟发现了优质花岗石,急电省城,市里派专家组考察属实。重型卡车队将要前往运取,需要逢山开路,遇水造桥。
本公社的任务则较轻。因这里现有一条可行载重四吨的解放牌汽车的“地县级”公路,只需将路面、桥梁作一些改造即可。其中加固桥梁、涵洞由专业施工队负责,贫下中农的任务是修补加宽路面。各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就层层划分了责任路段。
出工这天,因各生产队都拿高工分作为诱饵,所以无论挑鸳篼的,扛锄头的,执彩旗的,举画像的,人人都兴致勃勃,有说有笑。
至于年终生产队只有从地里收入的那么点钱,工分多了工分值就低,这层道理好象除了会计懂之外,多数人都不晓得。或早前晓得了已经遗忘和无所谓,就来个优哉游哉乐天安命吧!
按说凡带有忠字的活动,四类分子无资格参加。但是有的生产队冬季里派强劳力进山伐木,难以及时调回,而修路的期限又很紧迫,便叫四类分子撕掉缝在衣袖上写了“某某分子”的白布条儿,混入修路的队伍中。
公社、大队干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说这些人做梦都想变天复辟,他手上在修忠字路,内心想着替帝修反修路哇!
队长道:“??!老子管他内心想啥?你莫非拿杀猪刀把他的心子刳出来看?你不要四类分子参加修路,万一到期完不成任务,你负责?”
有的就不多言了。有的偏又说:“万一四类分子搞破坏,把□□炸药埋在公路上呢?”
队长一听此言,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去。后来车队经过时,这被警告过的队长手心捏一把汗,幸好并无爆炸发生。
这天风和日丽,知青们也在青螺山中部这条山间公路上挥洒汗水。休息吃饭时,小星一、二队的几个知青坐在一起,啃着热腾腾的煮洋芋。
此地山民多种洋芋,水秀因见公路边一家农妇煮一锅洋芋,蒸汽弥漫,香味四溢,遂拿一挎包饭团儿去换吃,农妇自然欢喜,洋芋之外还送了一堆圆根解渴。
圆根类似萝卜,扁球形,生吃甜且脆,不像萝卜那样有辣味儿。煮吃也比萝卜细嫩,肥敦敦的,像吃肉的口感。
水秀张罗着给大家撕洋芋皮儿。袁生智和三旋一边忙不迭地把带皮之物塞入口中,一边又伸手去接撕掉皮儿呈金黄色、奶白色的香喷喷的圆球儿。
水秀哪里忙得赢?后来就偎到柳石肩上去,专把光身儿的热洋芋一颗接一颗地往他嘴里填。
用来下饭、下洋芋的是豆豉饼子。豆豉饼子是本地特产,在秋天做。这里秋冬阳光好,容易将饼子晒干,换成别处,遇上阴雨天就霉了。
再比如这里秋天收的红苕藤子,从田间拖回来挂在各家屋檐下,慢慢切碎了喂猪,这在其他地方不烂才怪。
豆豉饼子拌有辣椒和香料,滋味鲜美,若在火上烤成酥脆的金黄色,吃着更是香喷喷的,一些知妹竟当成零食空口吃。
大家吃完洋芋和饭之后又嚼圆根,然后就躺在草坡上晒太阳。
无风,和暖的阳光射得大家眯眼睛,射得袁生智眼镜片上聚着两团亮光,射得三旋手在周身上下挠痒痒,然后就脱下空心棉袄捉虱子。
空心棉袄就是单穿一件棉袄的意思,脱了身上就光溜溜,农村都是这种穿法。
这时坐在路边坡上歇气的成千农民有半数都裸着上身在捉虱子,那一半就在看他们捉。
侧耳倾听,便有掐破小虫肚皮儿的“啵啵”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股小小的声浪。这景观使爱清洁从不长虱子的也觉得身上痒酥酥的。
阳光给山野和人们的脊梁镀一层金色,蓝天中洒下山雀儿喳喳的叫声,有知妹亮开宛转的歌喉在唱《金瓶似的小山》。袁生智不禁赞叹道:“哦,冬日可爱呀!”
柳石见身后站着一人,却是新来的知青那威,忙招呼他坐下来。水秀就拿吃的给他们,那威回答说已经饱了,只想喝水。
水秀选了个胖敦敦的圆根递过去,说:“小兄弟,圆根甜津津、水汪汪的,包你解渴!”
见挪威削不来皮,就帮他削了皮,笑着看他把白生生沁着汁水的圆根塞进嘴里。
这时有一群知哥在公路上走,摇头晃脑齐唱《精神病患者》:“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我有青春被埋没,有谁同情我……”
跟着又唱《拉兹知哥》:“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逐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此起彼应,公路沿线歇气的知哥全唱起来了,声音像雷吼。
公路的另一侧是深涧,对面耸立着一座座绵延起伏、高大浑圆的殷红色山峦。
山峦草木稀疏,土石裸露,下部几乎是九十度绝壁,以上坡度稍缓,从半腰起直至顶尖,有些倾斜的台地,散布着一些小木屋,以单家独户和三两家为邻的居多,也有十余户聚成一个小小村落的。
大家议论道:“奇怪,人们为啥要住在那里?土地又贫瘠,交通也极不便利。”
柳石道:“那里住的都是彝胞,说是几辈人以前,汉人从坝子上把他们撵上山去的。”
袁生智道:“那就应该下来嘛,理直气壮对坝子上的人说,还我河山!’”
三旋说:“??!你想他下来,那你就搬到坡顶去住!”
那威道:“都是想当然!”
袁生智见他小个儿却长颗大脑袋,谈吐如此决断,好奇问:“此话怎讲?”
那威道:“这是他们长期游牧和善战的历史形成的,所以居山头不居平坝。这和梁山泊、瓦岗寨,都在山上扎寨,是一个道理。
“而且他们体质,天生耐寒怕热,也适合居住在山上。他们就是下河谷种地,也还是要回山顶去住。此之还有一条,他们相信河边低湿地区为鬼蜮之乡,居之不吉。”
袁生智、柳石等听了,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神色。
汉人把彝胞赶到山上去了,的确是种想当然,知青问农民,也大多言之渺渺,而且随着历史推移,当地人也逐渐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恰恰相反,过去正是住山上的下来将汉人甚至外国人掳上山去当“白彝”,或叫娃子,类似于奴隶。
这些连老知青甚至当地人都不知道的事,他一个新知青从何而知?
实则那威是在下乡之前,就把这里有关的书找来读过了。
柳石道:“怪,这种光山秃岭,哪来的水呢?”
水秀抢答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呗!”
袁生智反驳说:“不对。高山顶上也有泉水,那是因为山上覆盖树木,有蓄水的功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不比这种荒山坡。”
柳石笑道:“这类山坡我上去过,你从这面看它很高峻,其实它并不是孤立的,后面连着高原。因此落一次雨,山沟里几天都有水淌,半山腰挖个窝儿,就往往有水浸出。”
挪威道:“他们不打井。就是从山沟里背水,而且是女的背。”
三旋也笑眯眯地说:“嘿,大头,你以为他们要用好多水呀?从来又不洗脸洗澡,连杀猪都兴烧毛,不拿水烫。口渴了就嚼圆根。”挪威绰号又叫大头。
水秀哧哧笑道:“三旋,你有嘴说人家无嘴说自己,你几天没洗脸了呀?看你身上的黑壳壳,都可以搓下来包汤圆了!”
三旋嘿嘿地笑。袁生智拿指头勾一下他衣领口说:“唉,棉袄没有你这种穿法,里面要穿衬衣。”
柳石笑道:“咋没这种穿法?”指着公路上经过的穿百褶裙的姑娘:“嘿,百褶裙好看不?三旋棉袄的穿法,就是学的彝妹子,百褶裙的里面,空的。”
三旋咧开嘴笑:“大头,你晓不晓得穿百褶裙咋个屙尿?”
那威摇头,显出有兴趣的样子。水秀黑起脸说:“三旋,你讲!”吓得三旋赶快闭嘴,害怕拧他。
彝族百褶裙很有特色,以黑为主但又粉红翠绿碧蓝错杂。其分两截,上半为粗毛呢,下半为布料,很厚实,褶绉为百叠。行走中翩翩翘动,娉娉袅袅,为彝女增色不少。
那威对水秀道:“嘿,我们组上的老蔡是画家,他正在那幢屋背后给几个知妹画像,我带你去画一张。你要梳头他那里也有梳子。”
水秀高兴地对柳石说:“我们去!”
柳石说:“马上吹哨子了。”
那威说:“管他!”
几个便一起向那座院子走去。待到画完了像,大家从院墙后面走出来时,日头早已西斜,公路上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雀儿在跳。
柳石、袁生智和三旋随那威和老蔡来到他们的组上。老蔡叫蔡绿原,面孔黑瘦,待人热忱,因曾经生病休学,所以年龄比班上同学大些,而且人也显得老成,都呼他老蔡,或呼画家。
这组上共有知青四人,两文两武,大头那威和画家老蔡算是文,伍元杰和童飞是武。
没有女生,因小伍和小童曾是中学红魏兵搞武斗的骨干,臭名昭著,班上女生的家长都反对女儿和他俩在一组。学校工宣队经过研究就把文绉绉的史学恭和蔡绿原跟他俩分在一起,起平衡制约作用。
这天小伍、小童没修路,上山砍柴去了。
这是个较富裕的队,知青来了不久,队上就用安办拨来的建房费,再贴上点材料,给他们修了住房。这新房是时兴的“正三间”格式,共三间屋,一明两暗。
队长戏称你们是两男两女就好了,将就这房子便可以结婚生娃。几个知哥便笑,说那我们拿两个出去上门,就可以娶两个知妹进屋了嘛。
几人回来时,堂屋大门敞着,没有人。这屋虽才建成两月,堂屋中央已刨出几个土坑,两只母鸡正在坑中打滚。这鸡乃是队长家的,不然早经过四人的消化排泄,培育成绿油油的蔬菜了。
老蔡两脚把鸡踢了出去。
中梁上吊了只米箩篼,之所以吊着,据称一躲耗子,二避湿气,三是打米方便,省弯腰。但是风吹着晃里晃荡,而且行走有时得绕弯子。
画家讲这堂屋从来不锁,四人进进出出,一把锁并无四把钥匙,有钥匙也嫌开锁麻烦,所以干脆不锁。有时一两天不回来,也只用一截高梁秆儿闩在门扣上。
袁生智就笑道:“你们可以这样,哪个敢来偷?都晓得你们新知青比老知青更亡命,而大明的新知青又数小伍和小童最了得,哪个敢来班门弄斧!”
他们四人最初是轮流各做一天饭。但是老蔡做的饭,吃着让人担惊受怕。灶头、碗柜、水瓢和锅铲把子,都被他搞得五颜六色,又常把擦过颜料的抹布抓来揩碗,或把饭碗信手拿去盛颜料。碗碟都变得花儿胡哨的,像出自印象派的瓷窑。
而且轮到他做饭那天,往往三人收工回来,还是冷锅冷灶,他入了绘画的境界就钻不出来。有回他把稀释颜料用的松节油搁在灶头上,被那威当成菜油倒进锅中,若非小伍闻到气味不对,四人全遭毒死。
那威做饭,则不是生就是糊,还曾经把抹桌布煮在菜汤里。
小伍、小童没奈何,遂免了他俩做饭的差事,要他俩管自留地。由于自留地的菜也种得不好,小伍、小童就经常“跳丰收舞”。
知青术语“跳丰收舞”专指偷窃地里的粮食蔬菜,非常形象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