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逍遥游 ...


  •   米县城位于金河东岸,北靠矮山,城建在山脚和山麓上。旧城原有好几条溪流穿城而过,现将城抬高了,成了靠山之外的其他三面被水环抱。
      大明与县城隔着一条月牙岭。从大明步行去县城,天亮动身,走拢南城门洞太阳都快当顶了。知青无论去与回,都爱在月牙岭的垭口上逗留,吹着凉风,俯瞰县城和月亮湖。
      月亮湖在县城以南,湖与县城之间是大片平畴沃野。坝子土色橙黄,土肉肥厚,无论稻田、麦地、菜畦,都像泼了颜料一样,绿得闪亮,绿得醉人,绿成了堆垛,绿成了波浪和漩涡。
      植物不在夜晚悄悄抽条,而在阳光下笑逐颜开,招展枝叶,迎风剧长,节节拔高。
      北山坡度平缓,山石裸露,巴掌大的县城贴在其上。
      此城在军阀混战及抗战年代颇有名气,这是因其地理环境好,位置偏僻,曾准备作为最后退守的据点。几十年过去了,也同样因其地理位置偏僻,名声反倒湮没,并且还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小。
      城内有十字形的四条大街,十字街口名为四牌楼。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为防从山下下来的民族攻城,城门都是双层的。
      五十年代初平息匪患之后,为了拓展交通,就将东西两座城门拆除,还拆除了大段城墙,但是南北二门还矗立着。
      这一方面由于它们对于交通尚不碍事,一方面由于当时一鼓作气地拆城门和城墙,再衰三竭,未奏全功又被其他事所代替。
      又过数年为了大炼钢铁开矿和运送矿石,北门楼这才被推倒。于是只剩下南城门洞孤零零地立着,显得古里古怪。一个纸箱厂,就长期在城楼上挂晒硬纸壳,像淌下的鼻涕。
      这城门洞进去的南街和城外紧贴城墙的街道最为热闹。门洞内外有几家茶铺和面馆。从山上下来的彝胞在门洞外街道卖干柴、洋芋和山货。
      彝胞无住旅馆的习惯,他们歇卧和进餐都在这里,往往可见其群聚豪饮的快活场面。
      门洞内稍远还耸立着一座昔日的教堂,它的年代不见得古老,但是油漆败坏,洋灰剥落。其正门永远关闭着,成个死角,老百姓都自觉地不愿走到门边去,也不知里面变成了什么机关或机关的宿舍。
      南门这块地方成了县城一景,知青爱站在这里拍照。背景或取做买卖的彝胞,或取城门洞。
      取城门洞时相机景框要尽量缩小距离并加长景深,这样头上就只有门楣,避开了悬挂在上端的鼻涕(硬纸壳)。而背景中不光有城门洞,还有洞中恰好容下的往往被拍歪了的教堂尖塔。
      从南门出来的一条公路沿月牙岭山麓伸向月亮湖,后又盘青螺山而上,通往南方的谷风镇,一条支路从山腰插下去连接大明。
      这天上午,杨灵到城里来找柳石。前天柳石赶清庙场未回,水秀说他同一批知青到县城去了。陈闻道深恐他受煽动影响试验田的工作,忙叫杨灵去寻他回来。
      知青乃是结合了自卑感与优越感的古怪人群。
      自卑感不用多述,你如果在城市好好的,有学升有工做,怎么会到农村来?报章词语下乡、下放、下台……还有过去的下野,一个下字就够清楚了。
      但在乡下,他们因国家政策的照顾,以及经济、文化、衣着、谈吐等方面的优势,自觉高农民一筹。农村的煤油、肥皂、白酒等凭卡供应,农民一户一卡,知青一人一卡。
      日用品供应紧张带来的有苦又有甜,当知青走出供销社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时,手执两块肥皂,提一瓶酒,腋下还夹着一段灰卡其布,凡遇见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内心有一种好象普天下阳光尽洒在了自己身上的感觉,非亲历者又焉能体会到!
      知青优势还有其他表现:生产队交公购粮,如果谷子还干得不透,有点返潮,将一撮谷子放在手心内用另一只手掌搓揉米粒不能够纷纷脱壳而出,粮站板起脸拒收。而要是让知青的担子打头阵,拒收的机率就要小一些。
      春季栽秧时争水,从来乡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都要打得头破血流。50年代这种情况有好转。而今各生产队又竞相把知青往风口浪尖上摆,抢水,守水口,偷挖水,真是离了红萝卜不成席。
      因为知青是赤条条一无牵挂的单身汉,打得头破血流还可经安办介绍去住院治疗,所以其中不乏拼命三郎,连怯于拼命的也会扮成拼命三郎的样子。
      而农民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哪肯献出自己的胳膊小腿去同亡命之徒拼搏?所以知青的袖子一撸,他们就趋避。
      知青进县城办事,只要持生产队证明,就可去县安办开个条子,到指定的日昇旅馆住宿,收半价。日昇旅馆一年四季住满了知青,杨灵要找柳石,自然从这里入手。
      县城几条大街都满是大字报,墙上和部分门面上贴着,街道边拉绳做一溜儿挂着,人在大报夹缝中穿行。
      人们连日来都在看大字报和听大辩论,真叫做万人空巷了也!
      杨灵打了一两小时大字报牙祭之后,发现这已是大字报张贴栏的尾端了。
      接下来是一家照相馆,风声不妙,照相馆门关着,但橱窗还是亮开的,摆着些照相师傅觉得没问题的放大照片。
      正在看,破四旧的红魏兵来了,照门上一阵乒乒乓乓,破门而入。
      进去看见挂在墙上和摆在玻柜里的照片,都是些“见得人”也就是符合当下“审美”的照片,甚至连个人的大头照都不见,而以工农兵家庭的排排坐和学生的毕业集体照为最多。
      这串蹶起屁股颠来蹿去的小将很快便搜出一批涉嫌“封资修”的照片,含化过妆的、烫过发的和穿西装穿旗袍的。
      均在如同捧的是蛇蝎和狗屎堆那样拿得远远地斜上一眼,再啐上两口之后,便掼之以千钧之力地摔在地上,跟着还要在这些破框碎屑的喳哇声中颠蹦几下,真是快意恩仇!
      倒也不知哪来的恩,哪来的仇,或叫做取乐子更恰当些?要问相馆师傅为何不将这些“烫手山芋”转移了,那是有许多前车之鉴在先,土改、三五反等,在转移过程中被截住了的话罪加一等不止,是罪加三五等。
      杨灵来到县安办,见门窗已被砸烂,门歪在一边。室内荡然如洗,连办公桌都搬走了,只有些烂纸片儿,有的在风中打旋,有的贴着地面扑动。
      他经人指点,又找到设在农业局内的安办临时办公地点,门却锁着。
      刚转身,忽然来了一大群知青,簇拥着害肺结核的安办牛主任和一名工作人员。一问,这群知青是来领大串-联长征路费的。骨瘦如柴的牛主任在办公桌后对问题就像鸡啄米似的点头,手颤抖着不停地签名。
      这群知青来自好几个长征队,他们在领物单顶头写上各自队伍的旗号,底下列一长溜队员名单。也有列完之后,同伴又捉笔续上几名的,然后就按人头领取钱物。
      杨灵在边上看了一会,心中热烘烘的,遂依法炮制,也拿一张领物单,眉头一皱写了个“经风雨长征宣传队”,下面排了两生产队共九个知青的名字,连夏梦蝶也写上了。
      遂领得九十块钱和九套灰军-装,搂在怀中心跳不已。他抱着这堆东西走出农业局,却又惶惑起来。
      往哪里去呀?是回队上还是去找柳石?
      若找到柳石,所领的这些东西,不正好鼓励他去长征串联么?进城这几个小时的所见所闻已在他心里产生了共鸣。嘿,长征串联有什么不好?
      柳石要去就让他去吧,只有把箍在知青身上的禁箍咒挣脱了,科学实验、科学种田才有出头之日,才会有成果呀!自己下乡后的经历,还有陈哥过去的经历,不都说明了这一点么?就让柳石他们去闯呀!
      他正边走边想,一群知青向他迎面走来。这群人看见杨灵所抱的东西,惊喜若狂,柳石笑嘻嘻地擂了他一拳,马上把东西夺了过去。
      众人欢呼一阵之后,便将他团团围住,连声问东西是怎么领到的,是谁签的字。
      杨灵说:“晚了!我是最后一个领的,牛主任又藏起来了。”大家不信,一窝蜂朝农业局跑去了。
      柳石对杨灵做个怪象说:“有人看见你进城来了,说你在南街看大字报,我还以为你是,嘿嘿,陈哥派来抓我回去的。
      “刚才老远看见你,我赶紧躲在他们后头,等走近了才看见你抱了一大叠灰军-装!是咋回事?”
      杨灵就把经过情况和自己刚才的想法说了。
      两个正说得起劲,那群知青空着手回来了,就要分杨灵领得的服装。杨灵道:“不行,这是签的我们小星一、二队知青的名字!”
      众人笑道:“哈,你还怕以后来清查,叫你退呀!”不由分说就在街边瓜分了。
      忽有人望一眼正擦着百货公司的屋檐下溜的太阳说:“哎,开饭了哇!”大家一阵风往北街疾走。
      杨灵不解问:“朝哪里走?日昇旅馆在西街嘛!”
      柳石笑道:“日昇旅馆?这几天进城的知青有几千,二十个日昇旅馆也安不下。县头专门设了几个知青接待站,我们住城关二小。
      “接待站不光管睡,还管伙食。嘻嘻,你幸好来了,这样的好事错过了,再想有,二辈子吧!”
      说话间就到了。城关二小进去就是操场,已有些人在那里围成些小圈子吃起来了。
      按规定学习解放军,要八人一桌到齐了才打饭打菜,实际上也无人管,五个六个一样的端出一荤二素一汤四个白瓷盆子围着吃。
      食客中还有些明显不像是知青的人,因他们有可能是同桌知青带来的熟人,所以大家不问。
      这类人的吃态虽然遮遮掩掩,但速度极快,这也是大厨房所做饭菜总是供不应求,街上知青看见太阳偏斜到一定位置就要匆忙赶回的原因。
      柳石等冲进厨房端菜盆子。有人说:“不慌,今天尽够吃!今天东风铁厂那边开战斗团成立大会,好多知青到那边吃饭去了!”
      有人道:“嗬,铁厂好大的伙食团!”
      一个胖胖的中年厨师说:“哈哈,算啥子,你们这些人哪,井底□□没见过簸箕大的天!那年城外北山的露天伙食团,一顿要煮一卡车的米,吃饭那才叫热闹,不管你哪个,过路碰上了,走拢端起碗就开吃!”
      袁生智也正在这里吃饭,一边鼓起腮帮子嚼饭,一边接口说道:“哼,吃得闹热,后来呢?饿得背心贴肚皮。还好意思拿来夸口!”胖师傅就噎住了,不再开腔。
      嘈杂声静下来,人人都很诧异,却又无人上前和他辩论。他也不理会大家的目光,走去洗了碗,淘手帕一边揩手一边走出去。
      晚上杨灵和柳石在外面逛,走到一处背街,听见一道高院墙里面传出高亢的音乐,再走几步,见大门洞开,几个戴红袖笼的壮汉站在门口,有人陆续进去,便知里面在放电影。
      他俩就对直往里走,守门的因见二人无顾后瞻前之态,也就不盘查。
      原来演的是一出最新革命样板京戏《龙江颂》拍的彩色电影。彩色电影稀罕,所以演出场地如扬沸汤,踩着脚的叫声和挤位子惹起的骂娘声不绝于耳,但观众很快都进入了情景。
      演毕出来,两人议论那个破坏水利建设的姓钱的狗地主,柳石笑道:“电影里面坏人都是鼠头鼠脑的,一出场,连音乐都变得怪里怪气。”
      杨灵道:“以前电影不是这样,有的要完了,才发现是坏人。”
      柳石笑道:“嘻,我们队上那些地主富农,脸一天到晚阴起,鬼鬼祟祟的,总觉得他肚皮头在打鬼主意。”
      杨灵脑子里就逐一闪过了七八张灰白的皱得像苦瓜的脸孔,说:“怪,硬是的。”
      在知青接待站里不仅顿顿吃肉打牙祭,连睡觉也很享受,可说没有谁在家里曾睡得这么舒服过。堆成小山似的绿军毯和军被,竟不知是驻军送来,还是另外怎么来的。
      杨灵因见众人都铺一两尺厚盖一两尺厚,也去把军毯军被各抱了几床,在柳石旁边挤个铺位舒舒服服睡下了。
      这晚去看彩色电影的知青不少,回来睡下之后,大家脑中还映现着面目姣好亭亭玉立的女主角,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加之床铺太柔软太暖和了,都感觉到青春的勃动。
      后来接待站组织街道妇女拆洗被套,发现多数都画有“地图”,这些大娘大嫂子们唠唠叨叨,说得全城尽知,知青颜面扫地。而知青生活行为的粗率不拘,也于此可见一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