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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浪子 ...

  •   范正勇闹肚子疼,拖了好几天了,想去县医院看病,先到公社开证明。他一路上手捂肚皮,耷拉着头,走拢公社大院疼痛消失了,变得跟好人一样了,上楼时腿脚又有了力气。
      曹秘书听他把楼板走得笃笃响,还说肚子痛开证明,心想哼,想拿个证明进城耍两天罢了!看他样儿,一双机灵的眼睛,一绺头发搭在额头上,讨人喜欢,连扯谎都扯不来。
      也不揭穿他,就说:“一点肚子痛就跑县医院哪?你再到公社诊所去拿点药吃吧!”还走拢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烧不烧。
      范正勇只好又到诊所拿了点药吃。不料这晚上疼痛就加剧了,在床上哼。同组何光德要背他上诊所,他坚持着自己下床,但刚一站起就蹲下去了。
      何光德吓着了,慌忙背着出门。组上女生黄心华是组长,眼睛不好没有跟去,正好别组有个叫九妹的来耍,跟了去。
      天下着小雨,三个一步一滑来到公社诊所。诊所有个卫校的女学生在实习,姓李的医生家在十多里外,晚上他可能觉得不方便,也可能觉得是个机会,他这几天天天回去陪老婆。
      卫校女学生半夜敲门一惊,遇急诊又一惊,惊得手忙脚乱。量血压低得很,何光德和九妹不懂,只听女学生一边说可能量错了,一边又赶快输盐水,输盐水又找不到血管。
      何光德关键时刻还是有头脑,看见女学生睫毛上、下巴上都亮晶晶的挂着汗珠子,连忙往外跑。九妹扯住他问:“你哪里去?”
      “公……公社!”
      范正勇喃喃道:“心头慌,心头慌……”
      卫校女学生说:“你不要慌,不要慌,医生要来了!”
      偷偷叫九妹守着,她去叫医生。九妹说你打强心针嘛!女学生不语,光拿手背抹眼泪和汗水。
      九妹想起她刚才找不到血管,又想你十几里路去把医生找来,不要人都……也急得要哭。
      九妹混沌的头脑中忽然亮出道缝隙,说:“他心头慌,是不是饿心慌了啊?”
      “饿心慌了?”
      “他昨天中午起就没有吃饭。”
      “那、那我守在这里,你快去给他找点吃的!”
      九妹跌跌撞撞跑出去,摸黑就近敲农户的门。现成的只有冷米汤,赶快烧把火热烫了,端过来给他喝。跟着这家农妇又熬了苞谷羹过来。
      范正勇喝完米汤又吃了半碗苞谷羹,面对三个女的红朴朴的面孔,有的睫毛上还粘着泪珠,心头不慌了,还有点欣慰和骄傲,可肚子还绞着疼。
      这时曹秘书急匆匆来了,握着他的手不断安慰。
      曹秘书被何光德从梦中叫醒,赶快给县医院打电话,医院说赶快叫人把他抬起来,就把电话挂了。曹秘书知道没有急救车开下乡来的先例,更何况这几十里半是山路,半是乡村土路,又是深夜,又下着雨,占全了。
      知青哪,他仍拿着话筒在沉吟。忽想起昨天上午自己拒绝给范正勇开进城看病的证明,一下更急了,额角沁出了冷汗。
      赶快又给县安办打电话,没有人接,又给县□□的值班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叫何光德去通知社长黄兴虎,自己赶快往诊所跑。
      当县医院急救车开到时,范正勇正在越南前线冲杀。弹片横飞,浓烟呛人,机枪嗒嗒,“冲啊!”他吼着要冲,可就是蹦不出战壕,有人压着他的胸口。
      “狗日的,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冲锋!我要立功!”
      他睁开眼睛。哎,他挣扎得好凶,几个人在按他,按的按手,按的按腿,按的按上半身,按上半身的手拐正好抵着他的胸口。
      医生正在给他打针——医生后来说他的梦已是濒死前的幻觉了。
      事过几天,《米县群众报》刊登了一篇由本公社知青尹长江写的报导“为了一个知青的生命”,其中说:“这是县医院的救护车第一次冒雨开到三十里外的乡下……而紧接着,这辆救护车又第二次开到同一地方……”
      第二次是来接去输血的人。县医院诊断范正勇患小肠坏死,动手术要输很多血。就近几个生产队的知青都去了,还去了几个农村青年。
      九妹却是头天晚上就想跟急救车去的,坐不下,回去蒙头睡了。天亮当她听说要输血赶去时已挤不上车了,急得哭。车上的黄心华可怜她说:“来来,我让你去。”
      跳下来让她去。此事后来传为美谈,尹长江报导中还刻意做了渲染,不知何故发表时被删,可能总编辑觉得这有知青在谈恋爱之嫌。
      范正勇手术后康复很快。出院回队上的第二天,他就要出工薅苞谷草,正碰上社长黄兴虎专门来看他,要他至少休息一个星期。
      他硬不听,说:“黄社长,我不好好劳动的话,对不起党和贫下中农,也对不起我们公社的知青!”
      这是他当时的肺腑之言哪!何光德夺他的锄头他差点和何光德打起来。黄兴虎只得叫队长安排他做轻活儿,去和女工一起薅小秧(育的秧田中的秧苗)。
      他的思想之池再生波谷,是在知青逃跑事件之后。
      孙猴等十来个知青因逃跑回城受惩,其中一些在瓦窑下苦力。范正勇收工后跑去,坐在远处山包上看他们,尤其想看见小和尚,但是分不清楚人。
      只见日薄西山他们还在劳作,在跪瓦碴。看一阵又看广袤的田野,看天上的云。他除了心里很惆怅、很酸楚外并没有想什么,连小和尚等为何挨整都没有想。
      他坐在那里的山包是光秃的,只有些荒草,不长树木,即使这样,坐个人在那里,也并不显眼,会以为是割草的。因为他挺胸昂首,双手柱膝,坐得周周正正,才引起瓦窑民兵的警惕,去撵却撵他不动。
      范正勇父亲是起义将领,后来就在家里赋闲。虽然看报、喝茶及偶尔开会之外无所事事,有点郁郁寡欢,但是无论独处还是待客,都腰背笔挺,双目有神,话少了而已。
      灾荒时期,父亲有点特殊照顾,他坚持把所照顾的吃的东西都给一双儿女吃了,说自己已经是梁山泊的军师吴用,希望在后代身上。
      他后来脚肿。“男怕肿足,女怕肿脸”,这实际上是很厉害的病。
      家门外一条流经市区的小河,父亲爱叫母亲拿根小板凳放在河边,坐在那里。他背打伸了,两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看着潺湲透亮的河水、水中的鹅卵石和水中看不见的鱼。
      “唉,虎死不倒威呀!”这是父亲病入膏肓之际,外婆爱跟母亲嘟哝的一句话。
      他当时没听懂,长大了想起才觉震撼。后来父亲就死了。外婆说范正勇有几样像父亲,一是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一是话在心里、在眼睛里;一是爱哼几句京戏。其他差得远。
      这天黄兴虎亲自上山包撵他。范正勇因自己生病时黄社长对自己就像父亲一样,忙笑脸相迎。
      但黄兴虎一走拢就厉声问他经常来坐在这里做啥?坐就一两个小时?快点走,不准再来了!
      他不由一怔,想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像对敌人一样!我坐在这里犯了什么法?这可说是他第一次用脑子。第一次开始思考。
      许多人的脑子因为不思考——不需要思考和习惯了不思考都长了锈。
      说一下,之所以如此是家务事除外,凡社会以及世界大事报上和学校老师什么都说了,进行了引导。马鞭所指,顺流而下,无需乎旁逸斜出,杜绝旁逸斜出。
      范正勇开始思考了这一则可喜一则可忧——类似不少后来都成了悲剧。他因为突然开始思考就像傻了一样。
      黄兴虎见他没有反应又说:“范正勇,你知情不报都已经宽大你了,你再坐在这里,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范正勇始一惊,站起来走了,走远了他才抹了一把眼泪。
      后来他对思想者豆腐说起当时的思想,豆腐说这因为你生病时黄兴虎对你的爱是阶级之爱,阶级之爱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有时暖心,有时烫手,有时落空,有时反而会要你的命,范正勇听了点头。
      但即使如此都没有动摇他要好好劳动的决心,他差点还被评成了公社先进。
      后来九妹调到他组上。九妹跟他一个已经情窦初开,一个离此还早,免不了有冲突,“打是亲热骂是爱。”
      这天九妹坐在屋里一张小板凳上,低头在缝东西。范正勇从屋檐下走过,瞟了一眼,见她认真的态度,像在绣花,而布又是红色的,像一截牛舌头。
      都走过了,他又倒回来走进屋去,低下头看:“嘿,你缝的啥子哟?”
      九妹埋着头吃吃笑,说:“嘻,我在给你缝帽子!”
      瞟见他脚还没有动,忽然抬起头,快速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有意无意正扫在脸上。范正勇把脸躲开,笑着走了,心里仍在纠结此事。
      碰到来耍的王眼镜,范正勇说:“嘻嘻,你去看九妹在缝帽子,红的。”
      王眼镜遂走到九妹房间门口,瞄一眼没瞄出名堂,吃不准,门槛差不多有一尺高,提脚跨了进去。
      九妹将手工合拢用手臂压着,脚一跺:“出去!”
      王眼镜顿时就明白了,连忙转就走身。过来对着范正勇,嘲讽道:“龟儿,你刚才看清楚了,那是帽子?”
      “她说是帽子,手一舞,还扫到我脸上!”
      “那你今天霉了!你要倒大霉了!”
      如此这般一说,范正勇听了叫声“哎呀”,眼前一片黑,不知今夕何夕。双手在脸上狠擦了几下,赶快打水洗脸。
      九妹早将“帽子”放好了,出来坐在外边,正拿件衣服在补——却是范正勇的衣服。范正勇走来,突然伸脚一扫,九妹屁股下的小板凳飞了,屁股落地,背担在门槛上,痛得呻唤,半天站不起来。
      等站起来一摸屁股,摸一手的鸡粪。范正勇早已无影无踪。
      九妹洗了手,换了裤子,蹇足抹泪来到男生屋里,将范正勇所有东西扔个花儿开。
      范正勇回来,组长黄心华已草草给他收拾了一下,但箱子仍张着口,脸盆、口盅的瓷摔掉了,铺盖、枕头上糊着泥巴,几本书丢在水沟里黄心华没看见,都已经泡胀了。
      范正勇气冲冲要打九妹,九妹将发辫打散了,手捂着腰(其实腰已经不疼了),迎着说你打呀!你打呀!逼得他后退。
      范正勇气得半个月没有在组上吃饭,跑去五队知青组上搭伙。九妹会做菜。或说会做菜的人自己不好吃,又说女为悦己者容,九妹正如此。她做好吃的菜是为了组上的男生,范正勇不回来吃饭,小和尚有时也跑到五队去吃饭,九妹做的饭菜从此没盐没味。
      半月来九妹变瘦了不算,因为吃不好,连黄心华也跟着瘦了,出工扛锄头都吃力。黄心华劝了范正勇几次都没有用。
      这晚下了一夜雨,次晨几个村姑来约九妹上山采蘑菇,九妹说不想去。黄心华想起看过的一本书上说状元杨慎来过此地,把此地生长的鸡枞菌比作天上佳肴,便问村姑:“嘿,听说这里的山上出鸡枞?”
      “是呀,鸡枞最好吃了!就是不容易拣到。”
      黄心华凑在九妹耳朵边说:“去呀,你只要拣得到鸡枞,我包管把他给你叫回来!”
      九妹说:“哼,给你叫回来!给你叫回来!”追着掐她。
      于是就站起来提个竹篮子跟村姑一路上山去了。回来时篮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蘑菇,包括雪白的鸡枞。
      黄心华大喜,跑到五队知青组把那里的知青秋霞、林芬、小宝等都请来吃鸡枞。大家晓得鸡枞是美味,去请没有不来的,同时也就把范正勇劝回来了。
      范正勇虽然回来了,还是对九妹把越经带扫在脸上的事耿耿于怀,对黄心华说要退这半月的口粮。
      黄心华说:“昨天我对林芬说把你这半月吃的米带去,林芬说不要嘛!”
      “她不要是她!”
      “那你退去做啥?想拿去卖黑市呀?”
      “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我倒去喂鸡!”
      “真的?”
      “不是蒸的是煮的!”
      “好,你拿去喂鸡!”
      黄心华从装米的汽油桶(下乡每个知青组配了个米多高的空汽油桶,专门用来装米,好处是老鼠咬不穿。)里舀了大半瓷盆米端给他,范正勇接过来,走出去一泼,地坝里白花花的像下了场雪。
      邻家的鸡纷纷跑来啄食。邻居认为知青又在吵架,忙着赶鸡。范正勇叫道:“大伯,大妈,莫撵莫撵!让它们吃!”
      黄心华也说:“大妈,大伯,莫撵莫撵!我喊队长来看!”
      后来不光队长,连社长黄兴虎也获知此事,开知青会时专门把范正勇叫去说:“你晓不晓得粮食是从哪里来的?是贫下中农一滴一滴汗水浇灌的!”
      范正勇还嘴道:“是我一滴一滴汗水浇灌的!”
      黄兴虎怔一下,道:“你糟蹋粮食可耻!”
      旁边黄心华恨犹未已,跟着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范正勇晓得这是句语录,就犯傻了,不知如何应对——怕应对错了被二人揪辫子和扣帽子。
      黄社长对范正勇投以威严和嘲讽的目光,对帮腔的黄心华道:“哼,这是他本质决定的!”
      范正勇父亲是起义军官,按道理就成了人民内部,实际上并不如此,范正勇对此一直郁闷在胸。黄兴虎的话正好戳到他的痛处,他突然吼了声:“好,本质就本质!”会也不开完,转身就走了。
      后来他的浪子绰号不知就是“浪子回头”中浪子的意思呢,还是与《水浒》中浪子燕青、浪里白条张顺有些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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