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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罗家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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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到小星大队一生产队的五个知青,组长夏梦蝶是高中毕业生。年龄最大的陈闻道是个因故退学的大学研究生,他退学之后又在社会上耍了几年扁担,然后才下乡。
其余三人,男生杨灵、柳石和女生水秀都是初中毕业生。
生产队长殷克强带了两个充任挑工的社员前往公社接人。知青的生活用品棉被、蚊帐、热水瓶、面盆等,都由县上的知青安置办公室发给,已经送往生产队了,所以随身行李主要是穿的,此外就是书。
陈闻道的两口大箱子就占了一个挑工,挑工起肩觉得好沉,见两头翘起的杂木扁担都压平了,还直闪,叫道:“老天!装的是铁?”
听说是两箱子书,惊得吐舌头。
这队人走到村子附近,女社员们正站在田里薅秧。殷队长喊道:“知青来喽,大家欢迎!”
女社员们都咯咯地笑着,还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社员在薅秧时喜欢互掷稗草取乐,这时,有些姑娘媳妇就拔了些田埂边的花草来掷向知青,气氛十分欢愉,知青们都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杨灵长得肤白红唇,素来出不得众的,走在田埂路上,把头埋着,妇女们偏盯着他看。殷队长的女儿福秀,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又是女孩儿中的淘气包,她摘了一串石榴花,待杨灵走到面前,将花枝蘸了蘸水,一下扔在他脸上。
杨灵脸胀得通红,田头的妇女们笑做一团,殷队长朝女儿直翻白眼。
知青到来之前,生产队已在一座旧院中腾出了几间房屋。这院子过去的主人姓罗,沿称罗家院子。土改后分给几家人住,又有几间充作公房,堆放杂物。
知青们走到院门口,就被那像个牌楼模样的大门吸引住了。门柱涂的黑漆,上下座子羽雕成莲花形状。门楣和两侧粉墙上绘有飞禽走兽和花卉,但是颜色已经陈旧脱落,并且到处是破洞和泥污。
进门是个小厅,地面坑坑洼洼。穿过门厅,迎面一个长着青苔,看去滑腻腻的大天井。从天井左右两端的石阶上去,便是厅堂,这厅堂和前面门厅一样,都是猪鸡打滚的场所,桌凳怎么也摆不平。
院落平日十分肮脏,今天为欢迎知青,队长派住在这里的女社员玉珍打扫清洁,连木窗格子上的灰尘、蛛网都用扫帚扫了一遍。公社发的欢迎标语,红红绿绿,从村口和大门外一直贴了进来。
厅堂上放了张方桌, 几根板凳和几个草墩儿。方桌上七、八只碗,盛着糖茶,也就是加红糖的开水,玉珍笑盈盈地一人递上一碗。
桌上又放两只瓜瓢,一只装的葵花子,一只装些酱色的块状物,几个看热闹的娃儿口里正嚼着,显然也是一种零食。
知青就问这是何物?玉珍笑道:“油枯子呀!城里没有?吃嘛,香的。”
队长殷克强是当兵复员的,在大城市驻扎过,就进一步解释:“这是花生榨了油的枯子,可以吃耍。其他像油菜枯子,就不能吃了,闷人,只能当饲料。”
说着话,知青都拿了吃起来,果然香喷喷、脆崩崩的,觉得就像城里的花生糖、芝麻糖那样好吃,就是其间夹着草筋儿,还常嚼着小石子,吃着须小心。
大家边喝糖茶吃东西,边打量厅堂和院落。见天井之上有一圈楼廊,楼廊的围栏向外凸出,但有的接榫都松脱了,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
厅堂除两侧沿壁放着农具,及临时安放的这张桌子外,正面墙下有个旧得失掉颜色的香案,上面的神龛内贴着书有“谢氏堂上历代宗亲”的红纸。
原来这院子里住的三家都姓谢,叔叔和两个侄儿,玉珍是弟弟谢荣兴的媳妇。因为随之而来的运动,神龛内的供奉在知青眼中保留的时间很短,就被其他代替,这是后话。
厅堂内的两侧各有两间耳房,这右边两间就归了知青。殷克强又指着天井右侧一间厢房说:“喏,那就是厨房。”
天井两侧厢房一共也是四间,这四间房的门窗虽然都有些朽坏了,但看得出原来的做工十分讲究,门槛几乎有一尺高,门扇的上部刻花,窗棂上也刻着花。
给知青做厨房这间队上原用来堆杂物,进去看时,后墙上有大片黑色的雨渍,但现在漏雨的屋顶已经翻盖好了。
进门的左侧是新砌的双眼灶,两只铁锅,一大一小。知青指着里面那口锅问殷克强:“嗬,好大的锅,要开伙食团哪?”
殷克强、玉珍神色顿时都转阴了,盖由于对伙食团这个词有点忌讳。
玉珍性格活跃阴转晴快,微笑道:“外面锅煮人吃的,里面大锅煮猪食呗!”
知青听了都笑,感觉真的已当上农民,就要过种田喂猪的日子了。门口两只母鸡在土坑中打滚儿,站起来抖毛,水秀掩着鼻子骂了声:“呀,脏鸡婆!”
陈闻道一路上直到现在都没多说话,因见干部社员对他们都很欢迎,思想才逐渐放开了,便笑道:“秀秀,你觉得鸡打滚是不爱干净,恰好相反,它是在洗澡呢!沙子钻进它的羽毛深处既能止痒,还能驱除寄生虫。”
殷克强道:“哈,你说得有道理呀,你不说,我们还以为是鸡不爱干净。”
陈闻道因受了队长表扬,就一直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齿笑着,收不拢嘴。
知青们对用草绳编的草墩儿感到新鲜,除陈闻道个子高了不愿去曲就之外,别的都在草墩儿上坐着。柳石和水秀又将舀水的瓜瓢拿在手上看着,玉珍解释说这是地里结的葫芦,蓄老了做的。
夏梦蝶说:“咦,是葫芦呀,咋不像?我在画上和戏里见过,是圆的呗,中间腰很细的,口儿也很尖。”就用两手比成圆形。
陈闻道笑呵呵地说:“组长,你是看见京戏‘林冲雪夜上梁山’,挑在花枪上的酒葫芦吧?这瓜瓢两只合在一起,咋不像?简单得很,中间锯开了嘛。”
夏梦蝶脸就红了,点点头。水秀却不满他这种带有讽刺的腔调,坚持说:“哼,就不像嘛!这瓢两只合拢来,中间哪里有腰!光是个大肚皮,像个球!”
这时田里做活的人歇气,都回来看知青,挤一屋子的人。人们“哄”一声都笑起来,几个小伙子还挤眉弄眼做怪相。原来“球”的谐音字“??”,在当地是脏话,又用来表否定,知青不晓得这个,在哄笑声中显得很尴尬。
一个约三十岁,模样精明利索的妇女就站出来骂几个做怪相的小伙子:“笑,笑个屁!”
拉着秀秀的手亲热地说:“小妹,你说的那种葫芦,是画儿上的,地头种不出来。”
殷克强却说:“哪里种不出来?长的时候,你拿根线栓在中间,就结出来了。”
就跟知青介绍她,说叫魏明芳,是妇女队长,管妇女出工的。魏明芳就拉着夏梦蝶和水秀进她们住房去。
三个男生便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头的柳石觉得漆黑一片,叫声:“哎呀,好黑!”
细一观察,这小屋惟一的窗洞小得用本书就可以挡住,加之离地很高,窗台又厚,这样除窗洞周围有一团光亮之外,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后来才知道小窗、黑屋子乃是这里的居住习惯。这在过去是为了防抢劫,现在民族矛盾化解,可是这种屋子又产生另一件好处,就是便于储藏,使外人摸不透家中的底细。
现在新建的房子样式虽然变了,流行结构简单的“正三间”,但是对光线的处理仍沿袭旧传统,三间房屋除中间堂屋开双扇门较为亮堂外,两间内室一团漆黑。
这间知青小屋的窗洞朝东,窗洞外面几步远又立起一堵院墙,使光线一天之内只有半小时能直接射入,所以其黑暗程度尤甚。
陈闻道站在里面,觉得像置身黑牢,或坠入地狱一样,他遂叫苦不迭。因他是个书蠹虫,视力又很坏,在这黑屋子里大白天连摸枕头找鞋子羽成问题,更别提看书写字了。杨灵、柳石也有一种压抑感,连呼吸都不自在。
谁知福秀就站在门外,听见他们议论,就说:“哎,嫌黑呀?楼上有间空房,就亮,你们要住楼上的话,我跟爹说!”
陈闻道问:“你爹是哪个?”
“嘻嘻,殷克强呀,队长!”
三人大喜过望,连忙跟她上楼去看。
楼上一圈走廊,其雕花栏杆围成一个与下面天井等大的方形。房间大致与楼脚对应,但有的两间打通,没有间壁,有的连前壁和门窗都没有了,光剩下门槛和柱头。
问福秀才晓得这是由于当年把木料拆去伙食团煮饭。房间的屋顶既矮,又无望板。当地习俗,楼房一般不住人,只用来堆放粮食和杂物,只有在女人怀孕哺乳期间,男人才会抱床席子去楼上睡觉。
福秀说的这间房屋算是楼上房间中保存较完好的,有下面黑屋子两间那么大,还有个朝南的大窗户,且有窗扇,屋顶几匹发黑的亮瓦也透了些光线进来。只是四周墙壁破损,地板龇牙裂缝,其冬冷夏热,可想而知。
这三个男生只图它有宽敝、明亮这两个优点,其他均置诸脑后了,忙让福秀下去和她爹说。三人又进进出出地查看一会,商量三间床铺的摆法。
却听见楼梯一阵吱吱呀呀,跟随着走廊也在打闪,只见水秀扛一大件行李,喘吁吁地走上来,三人吃了一惊。
柳石叫道:“水秀,你做啥?这里我们都占了,你扛行李上来,想和我们抢房子?”
水秀仰脸回答:“喂,你说话文明点!谁抢房子?这是间公房,队长又没分给你们。”
杨灵也蹙着眉尖儿说:“我们先进来嘛!”
水秀争辩说:“谁先进来呀?你们打空手,不算,要搬进行李才作数!”
柳石黑起脸要去夺她的行李,这时夏梦蝶上来了。夏梦蝶手里提个网兜,笑着说:“嗨,你们男生发扬风格嘛,让我们住楼上好不好?下面黑黢黢的,好吓人!”
柳石道:“不行!陈哥带来两箱子书,那黑屋子里怎么看书?你们怕啥子,又没得鬼!”
水秀说:“哼,他看书不看书,他自己都没开腔,需要你来管?”于是大家的眼睛都朝陈闻道看。
陈闻道站在一边默默抽着香烟,他苦笑一下,夹着烟的大手一挥,对杨灵和柳石说:“算了,我们下去吧。男不与女争嘛,未必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又转头朝两个女的笑笑,这时笑容的苦味已经淡了,而显得很随和、殷勤。杨灵和柳石只好噘着嘴,怏怏不乐地跟他下楼去了。
队长就派人在阁楼的檩条上钉几张晒席权充天花板,几个男生又帮着夏梦蝶和水秀打扫灰尘,糊上墙纸,这间破烂的阁楼竟焕然一新。
她俩又挂起雪白的蚊帐,铺上印花床单,枕上覆以枕巾。各人的箱子下垫两块土砖,面上搭张花布,就成了梳妆台和写字桌,桌上搁着墨水瓶、小圆镜和雪花膏盒子。
福秀又摘来一束石榴花,还替她们找个玻璃瓶子养着,搁在窗台上。这样,除了七拱八翘走着吱扭吱扭响的楼板没法儿想之外,一切都清清爽爽,十分可意。
阁楼窗户朝东,对着一带山麓,近处是菜园。倚在窗前,可看见园子里碧绿的菜畦,泛着涟漪的水塘,沙沙絮语的翠竹。远处青山、白云、耕牛、飞鸟也纷纷投入眼帘,真是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