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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插秧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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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公社知青有个月光诗社,其诗友有的以笔名行,叫姬隐菊、苏武牧、吕子瞻、苟灵均、刘子美、封子羽,袁鸣三,袁鸣三又叫老猿,苏武牧又叫小胖。另外还有李云霄、老蔡、肖应显等。外人眼中他们都自命清高,和那些专事歌颂新农村的知青宣传队笔杆子有异,称之为散仙。
姬隐菊身材瘦小,脸黑瘦,宽宽的额头上有几许皱纹,尖下巴上稀疏地长着几根胡子,黑头发向一边梳着。听人说话时闭着的嘴和注视的眼睛带点微笑的神态。□□前期一度也憋不住参加了知青组织的活动,之后便收敛了。
生产队为他们知青组修的新居外面有个小空坝,他在一侧种了几畦菊花。旁边还搭了个小小的葡萄架,才开始牵藤。
正面是队上修的正三间,中间堂屋公用,一边两间小房。
与花台相对的另一侧是自己简陋搭起来的几间厨房。
房间墙上挂着几幅他自己抄写的古人和主席诗词,字体瘦劲,别具一格。并有小胖赠送给他的一幅,亦是字如其人,要肥圆一些。
他与本组一个女生恋爱了两年,被女生家里强行拆散了。其实就单从外貌看,女生较蛮还配不上他,可能是担心影响招工吧。
他因而写了首失恋的爱情长诗,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诗写得苍凉感慨,仿佛五十开外的半蔫老头丧偶一般,有“蜡黄的血管”、“坟上的青草”、“黄昏的海洋”之类意境。
苟灵均议他“白芷花环覆盖的坟墓”这句,说创意是楚辞内早有的了,其实不尽然。还不如说像海涅等诗人经常重复的,仿照着写。
病句多多,诗嘛,你有时不能够说他这是病句。
劳动吃得苦,朋友日落西山时来访,总见他赤脚,高挽裤腿,显然是才出完工。
吕子瞻微胖,五官匀称,两颊的肉有点下吊,下嘴唇略往下翻。走路步子敦实,似见背上的肉在抖动。
动作神态柔和,说话除略大舌头外,谈吐缓慢而文雅,书生气十足。
曾长期保持着下乡前“热血青年”的味道,心地爽快。但又并不像诗社中有些人那样将对社会问题的讥评和牢骚随处发泄以此为乐和做为处世方式,而是避此雷区。
却不料可能是字迹原因,有次因匿名信问题,在公社爱文的知青中只单独查访了他,自谓这是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
他从此心灰意冷,甚而至于有点神经失常,有次子羽和老猿去看他,在外面就听见他在屋里笑,进屋却只见他一人。怪问之,说方才是在与隔壁说话。
隔壁门明明是外扣着的,二人并没有抵他的干黄。(“抵干黄”谓当面揭人家的底。)
屋里乱七八糟,一地的纸灰木屑,桌上丢几本破书,解释说他正学木匠。
又却不料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会吹笛,在与□□中来的新知青联欢时,结识了一对跳双人舞的新知妹。其中一位梳对又粗又长的辫子,圆脸,眼睛大,亮闪闪的,厚厚的眼皮,爱用嘴角不露齿地笑,爱穿宽大且长的花格子衣服——这所说是市里正时兴的样式。虽是丰满类型的,看上去身材又很圆活。
另一个是短辫,身材瘦小分外灵活,细眉毛,金鱼眼,嘴唇薄而宽,说话和表情都很天真。
两个都很大方,爱和下乡已有四年的老知青接触。他在乡下学会了木工,经常下工后去这二女生组上帮着做这做那。二女生也经常过来帮他打扫卫生和在一起吃饭。现在就看他属意谁了。
苏武牧心宽体胖个矮,肥头大耳,大腹便便,额高,眼皮浮肿,眉毛眼皮和嘴边的肌肉有些神经质的动作。通常他的面部是没啥表情的,情绪就由这三处肌肉的抽动来表达,这大约也是其涵养的表现形式之一。
舍予舒,教村小后都叫他舒老师。
家中完全布置得像个书房模样,墙上贴着国画和画报上撕下来的西洋画,桌上桌下和桌边台子上都堆着书。他迎客的态度是没有笑容的,只是眼皮儿看人一眼就朝下搭着请人进去坐,吐字力求简练有礼和含蓄,因此谈话的气氛就很平淡做作和有点僵。
诗写得一般,画画却还可以,参加活动比如婚礼和新居落成,以赠画代赠诗。
李云霄酱紫色脸盘,浓眉大眼,鼻子也高,粗短的头发向上立着,身披宽大。说话声音又闷又响,像雨天的鞭炮。好议论和讥讽。
常刮胡子脸上还总有一圈是青皮溜光的,绰号大胡子。
肖应显或许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诗,矮小,外貌毫无吸引人处,他因而还在唇上留了撮小胡子。不过他的眼睛也很有神采。
他写的诗最大特点是有感情,虽基本功较差,语言也不精粹,但构思新奇。有写给母亲、妹妹和臆想中的女友的,题材和主题而言就比较独到。倾注真情,枝蔓成章,不加修饰。
写给女友的有一首,是写一个雷电的夜晚,他看见了女友的到来,站在楼门口,披散着头发,穿着水湿的衣裳。
写给妹妹的诗,因是异母却待他极好,更是声声的谢和字字的情。
他其实是很幼稚地模仿的外国诗人,比如雪莱。
他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曾长期在东山坪农场耍,纯粹就是附在瘦狼等人身上的一张嘴巴,光是吃喝而不必跑腿做事。据说瘦狼或也说句文绉绉的话便是受了他的熏陶。
他受队上和公社知青的欺凌,绰号“狗娃子”,与诗歌爱好差距十万八千里。同社员和队干部的关系却极好,这可能与他嘴巴甜和身世凄凉有关。
在楼下大爷大妈家搭伙,只给粮和少许现金,连菜园子也不帮着种,每顿叫他吃饭都像招呼客一样。
借口这儿痛那儿痛,几乎从不干男工的活,连女工的活他都只拣轻巧的做,队长给他的工分却在介乎男女工的中间,譬如男工10分女工8分的话,他往往可得9分。
这天下雨,忙坏河沟,闲着老牛。红了草莓,绿了芭蕉。封岳在家卧听雨声,感到百无聊赖,待垂注的雨帘成了飞丝,就拎着吉他出去。
河岸边有几行垂柳,树中藏着唱得娇滴滴脆生生的黄鹂。沙滩上几只瘦伶伶的白鹭一动不动站着,对风景睁只眼闭只眼,意在脚下的鱼。
上游半里便是渡口。他从守甘蔗的棚子中扯束谷草来挽成个草把,坐在岸边悠悠然弹了起来。
这时渡船从对面划过来了,雨丝中隐现出一件绿衣裳。巧哇,他精神一振。这飘举若仙纱的绿衣裳他见到多次,姑娘始终不知其名。
也想打听,但那样就没有朦胧诗的味道了,面纱将挑起未挑起的味道,爱与路人之间的味道,永葆美好不至于一个跟斗栽下去的味道。
他此时寻思,我过去弹的西方曲子,世界名歌,她从不向这边看一眼,反而扭头北望,真是南辕北辙呀!那她欣赏的莫非是古曲不成?就弹支《雨霖铃》,弹完了直到她下船,赶快又弹《满江红》。
可她依旧面向着北方,小伫片刻,然后就走远了。
她莫非竟是音盲?不可能,她明明在聆听嘛!那她是故意捉弄我?这就很好!
就不知是孩子气的?还是挑逗的?戏谑的?恶毒的?恶毒的最好!哈哈哈,他心里在喊。
原来秋霞左耳患过耳疾。封岳吉他声虽从下游传来,她却觉得是从右耳方向传来的,故她每次下船都要向北眺望聆听一会。
沮丧之至,回去待了一会,就往吕子瞻组上走去。今天是诗社的社日,轮到吕子瞻做东。吕子瞻住在山脚下,要走四十分钟。
他路过老猿教书的地方,进去看一眼。老猿是袁鸣三写诗用的号。
这是个初小,两个老师各教两个年级,老猿教三、四年级,这名叫“复式班”。两个年级共三十几个学生,但教室里的娃儿有四十多个,乃因为有的女学生背着、带着弟弟妹妹。
老猿在课堂上教这个年级读书,就布置那个年级做作业。教室后面有块地,这个年级上课时,那个年级还可以去劳动。老猿虽然忙里忙外,实际处理得游刃有余,连改学生作业都能当堂完成。
唯一伤脑筋的是女学生背着抱着的娃儿啼哭,或要解便,有时需要他去帮助。像今天这样下着雨,娃儿哭了是不可叫女学生背出去哄的,只可让她在教室后面和侧边过道抱着走来走去,拍着哼着,老猿自己声音也要压低一点。
子羽说已经到了放学时间了吧?袁鸣三说还有五分钟。子羽说唉呀,五分钟,放了算了!
吕子瞻知青组一排几间坐西朝东土砖砌的青瓦房,是下乡后由队上新修的。前面垂柳和水渠,后面有些桉树。吕子瞻于南墙(山墙)外边打个一丈见方的三合土坝儿,上用麦草搭个单坡顶的偏厦,称做茅亭。
雨又在下,大家都在茅亭里坐着喝茶,说柏舟文坛的近事,偶也涉几句时局。
吕子瞻说茶叶是从市里带来的“一花”即一级茉莉花茶。市民爱喝三花,茶馆一般是泡五花,一花算是极品了。
苏武牧问大家看最近一期的《米县群众报》没有?
李云霄霹空一句:“《群众报》?揩桌子我都不要!”
小胖道:“那上面有篇柏舟文艺宣传队的刘某写的报导,吹嘘他们宣传队如何学习著作。”
吕子瞻笑道:“也不叫吹嘘,是事实,他们学得比县委机关干部都还要认真!”
小胖道:“报导说,晚饭后,在清白的月光下,在秋虫热闹的伴奏声中,我们在晒坝上坐成一圈……”
狗娃子来句:“没有写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是才在流行的忆苦思甜新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中的句子。
大胡子又一霹雷:“嘻,在清白的月光下,又不是鲁迅的《药》!”
旋又说起独来独往文人魏康的事,苟灵均怨恨魏康借书不还,“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下乡来的车上,我在看,他抓过去的,四年了!每次问他都东支西捂,前天赶场我碰到问他,干脆说记不得了!”
吕子瞻问大家晓不晓得魏康在跟株林四队的郑艳耍朋友?
小胖:“哦?不晓得。听说郑艳下乡前就耍起朋友,下乡后又……唉唉,完全是只破鞋!”
吕子瞻微笑:“正是。可是魏康竟说他发现了一颗埋在污泥中的明珠!”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苏武牧含着口茶,转身“噗”一声喷出,之后又“哎呀哎呀”笑着,“吭吭”咳着嗽,脸红筋胀喘不过气来。
趁他缓过气来之前,大家都不做声,各自都在洗涤把玩这颗刚掘出来的明珠,将它变成了姿色可餐的郑艳脸庞……
子羽和老猿出现时,苏武牧正站起做朗诵状,见了便等他们走拢坐下,方朗诵。
他是左撇子,左手夸张伸出,拖着嗓子:“啊——两角!”姿势不变等着叫好。
除刚到二位外,全体都笑着鼓几下掌。
胖解散姿势,对一脸迷惑的子羽、老猿解释道:“微型诗,加标点符号一共才五个字。”
苟灵均道:“诗的灵感来自吕子瞻说的,《诗刊》的稿酬,现在不算字数了,算行数,一行两角!”
子羽笑问:“那阶梯诗……”
意思这样计稿酬的话阶梯诗那就太划算了。众人道:“是呀,是呀!”
吕子瞻提起开水瓶给子羽和老猿面前的茶杯掺水:“你二位先品一花,再品评敝人的两首旧体,他们几位都已经评过了。”
吕子瞻把一张诗笺递给子羽,这是张真资格印花的诗笺,名叫薛涛笺,毛笔小楷,瘦金体。说道:“我字写得不好,是隐菊代抄的。
赠友人二首
鱼雁姗姗何太迟,报春喜鹊上高枝。路经蓬岛几重远,心有灵犀一样痴。石磨豆汁简做饭,囊盛萤火好观棋。故林莫洒子规血,野鹤翩翩任所之。
其二
阶前五柳真师表,也学先生世外逃。嵇子绝琴嗟志短,孔明遗恨怪才高。日中南阮晒褌布,月下东篱饮浊醪。谁为风骚六载事?泪花研墨漫挥毫。
子羽拿着慢悠悠哼了一遍,递给老猿。众人因老猿是写新诗的,对旧诗说不出个子曰,故都在等他开腔,只有吕子瞻本人显得漫不经心,但这分明是在掩饰心里的躁动。
子羽便笑道,我喜欢第一首,换做凝神之态:“你们听,现在杜鹃正叫个不停,它恐怕已经叫出血来了。”
抬头望着鸟声传来的树林。
姬隐菊叹道:“这鸟儿真是太执着了,还是随遇而安的好。”
子羽便又笑着道:“第二首,诸葛亮未完成统一大业,只能怪他的才短,不是孙武或拿破仑那样的军事天才,你怎么反而怪他的才高?”
吕子瞻嘴角肌肉抽动几下:“如果他的才不高,刘备就不会三顾茅庐了。”
姬隐菊接过帮他说完:“顶多只有一顾,就还是让他在南阳躬耕。这样他一辈子自由自在的种田,又经常有水镜先生、崔州平等人前来饮酒做诗,有什么遗恨可言呢?”
大家一阵哈哈。
诗社社规,每次聚会的东道主要有新作,客人可有可无。老猿带来了新作《插秧女》,他站起给大家朗诵:
你看!对面坡上,
有个年轻的姑娘
她对着西沉的太阳,
独自在插秧,独自在歌唱。
她后面是一个个秧束,
她面前是匀净稀疏的秧行
她偶尔直起腰来,揩揩汗,
我看见了她的眼神多迷茫。
她独自在那里插呀插,
幸好有小曲伴随着她。
松鼠在田边向她翘尾,
风儿、白云和小鸟都帮她托着夕阳。
谁能告诉我她唱的什么?
也许她想念着远方的情郎,
少女的心离不开爱情的憧憬,
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
也许她唱着逝去的岁月,
所以曲调才这样哀伤。
她在唱饥荒中枯黄的脸孔
还有很久以前的战场。
也许她唱的是支普通曲子,
她对生活早就习以为常?
她只是要忘掉腰酸背疼,
她只是要留住西沉的太阳?
不论姑娘在唱些什么,
歌声好象山泉一样。
我见她拿着秧苗弯下腰去。
我见她边干活儿边歌唱。
我手搭凉棚看着,听着,
直到我登上高高的山岗。
姑娘和她的歌声早已消失,
仍然长久地留在我的心上。
朗诵完最后一句,他凝固的手势和迷茫的眼神把大家都吸引住了,虽然多数都觉得他的诗缺少文采。当他恢复了常态坐下后,大家才打开了话匣子——
“是个知妹?”这是最先提出的问题。时兴女知青叫知妹,男知青当然就叫知哥了。
“不是呀。”
“看题目,还觉得是可以拿到《米县群众报》去发表的东西。你结果写的是单干。哪个年代的?”
“怎么是单干?也许是栽的自留田呢?还有,也许她那个栽秧组的都回去了,还剩下她在栽。”
“是你想象的?”
“不,就在上月,我们队差秧,到山里买秧子,我亲眼看见的。”
“难怪,这种诗,凭想象写不出来。”小胖这句话像是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