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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穿花衣服的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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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萍仍说自己的:“喂一只奶,就喂饱了,那一只就挤出来搁着,要挤一小碗。
“半年从来没出过事,很辛苦,我是说殷殷和中立,他们好像也习惯成了自然。差点露馅是我给招工的跳舞,热天,我从来不爱出汗,那次来招工的有一大批,在公社跳。
“跳完了有个女的说你怎么胸前出汗,背上不出汗?胸前一大片都湿了。走到我面前看,不是周围有男的,她差点要解我的衣服。咯咯……”
她背弯了起来,双肩在抖,声音竟听不出在哭还是笑。她抖索着在掏手绢。
白姬等她平静下来了又问:“娘刚才问你白驹呢,他后来……”
子羽欲开口,已站起走了过来。
“你不准听!“她扭头道。
“不听就不听”,子羽乃旋踵,坐到玉魂床边去了。
蒋萍端坐着举头望月,像对月亮说话,又像声音从月亮反射过来:“别笑话,我们那一次,从上午起,一直到晚上,像只饿了很多年的饿虎……不晓得他好久走的,我醒来他都走了……”
她悠悠地站起身子。
下次,子羽去接她来,看熟睡中的女儿。
晚餐饮了点酒。蒋萍忽问白婶:“娘,我们两个哪个的命更苦?”
前次她无一字言自己苦,还总是笑。
子羽见能说会道的白婶成了哑巴,举杯给白婶碰了个杯说:“我看白婶过得很洒脱。蒋萍,从这两次打交道看,你也很洒脱。”
“哼,我像这副样子,你说得出口,说我过得洒脱!”
子羽不由一愣,便趁机说道:“蒋萍,你说出来吧,你脸为什么弄得这样,你说出来了看我们有没有办法。这里都是你的亲人,我虽然不是,我是白驹最好的朋友。”
他为“逼话”不惜自封白驹最好的朋友。
“死莽子!”白婶重重说了一句。
蒋萍由啜泣而至放声呜呜地大哭起来,“娘,你说什么呀!”
白姬忙把她抱着:“好了,好了!”
“让她哭。”子羽独自饮着酒说。
“我为了解脱”,蒋萍拭干泪水说。
“我还以为,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顾大局,安定团结。我从头说起。我回来是厂长去招的我,去了三次。前两次我在喂奶,东推西推,找借口不走。
“我其实还是很矛盾,织锦厂全国都有名气,而且我会刺绣,老师丛菲教我的,不是自夸,可能还青出于蓝。织锦厂对我最合适不过。想着他既然两次都点名招我,罗中立他们帮我分析,可能还会来。
“果然,厂长第三次又去了,我进了厂才晓得,他儿子是京剧团的武生,比武招亲的时候去会过我,这次他用这套办法,找他爹把我弄回来了。
“不料进厂后引起了大事件,因为我太出名了,想我的还有比厂长官大的,大几级,闹得不可开交。
“其实我一个都没有答应。我们厂可是市里的脸面,经常有外宾参观,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纠纷和谣言。
“我平白无故想死,觉得死了算了。
“在大街上遇到个头陀,给我涂脸的药。头陀说我与其死,不如学他自残并苦行。我说好!内心深处,真的是好!
“因为我是用我的脸面,保存了市里的脸面,所以你看对我多么好,给我单独的车间,而且还分了宿舍。”
不觉间,玉魂学会了针线。
白婶发现她会针线,是见她花半天的功夫,将一条筒裙的一头缝上了,还缝上两条背带,做成了一个背包。
向背包装进去两本不知是爹还是叔叔娘娘读过的破书和一支破钢笔。
这天上午,她背着这自己做的书包坐在屋外坝子上,对着那座石磨。油蛉在草丛里浅吟,蜻蜓在低空表演飞行,小河涨水送来了飘浮物,这些都引不开她的目光。
白婶、白姬,甚至连邻居叔叔娘娘,个个都抹眼泪,这天是小学开学的日子。
玉魂已到上学年龄,但是没有户口。
白婶、白姬早就在为这事奔走。
其实这事只要蒋萍认她是自己的女儿就可解决。
可这一来已经隐姓埋名的蒋萍、消失的白驹将要曝光。
蒋萍就像个隐士一样,不知今岁何岁,也忘了女儿有几岁。
每天玉魂坐在石磨前,就算下起雨来了,她自己不走,谁也拉不动她。骄阳下也是一样。她屁股下像有个吸盘。用力拉她,她便叽叽叫。
石磨所见世面多矣!辛亥革命保路风潮中的哥老会和同志军就是从这河对面的大路涌入市区,之后一次次的革命、战争和运动,止于办公社食堂。
现在的岛上人家根本用不着这么大的石磨,任由雨打风吹去。
石磨残缺不堪,但是还在,真是个奇迹,它注定将作为文物保存下来。
现在玉魂天天都与它守望相助,他们互相成了对方的一部分。玉魂一天天变得沉稳起来,尽管她因为吃得比过去少了,一天天变得更轻,几乎没有重量。
有一天人们看见石磨侧边开了一些花,这些花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甚至不知是植物还是甲壳类动物或无机物,花在阴雨天就是石磨的颜色,阳光下慢慢变成灰绿,又转成灰红,近似于瓦莲花的颜色,但是单瓣的,没有花柄,于是看上去就像雕刻出来的。
岛上人有说是祥瑞的,也有说是妖魅的,都只在背后议论,都认为这无论好坏都只会对白婶家应验,所以也没有人来碰它。
人们现在才悟出,石磨开花与玉魂上学有关系。
她像这样过了许多天,日头下,人们看见她在消融,越来越瘦。像化成了一朵小小的云,就在石磨上方一点儿的高度。
由于大气折射,整个城市,大街小巷都出现了一朵朵不同寻常的云,和云朵下坐着的许多孩子。
大街小巷议论声四起。
白婶终于为玉魂办好了户口。
玉魂上学这天,容光焕发,变得更好看了。她过去就是白得透明而已,今天说她像个小仙女也不为过。
她自己缝的书包经白姬加工过,非常漂亮,她便背上了这用筒裙改成的书包,包内除那支破钢笔外,还有新文具盒和铅笔、橡皮擦,白姬头天去学校交钱买的书和本子。
婆婆、娘娘送她到学校。第一堂课下课她自己走出来,她虽然又瘦又轻但就像个小公主,她的新筒裙又这么漂亮,小同学们都过来围着她,她忽跌倒在地上。
她又变成了一小朵云,仍有五官,而筒裙也膨胀开来,贴地飞去,慢慢升高,她变成一朵穿着花衣服的云。
云飘过校门,婆婆、娘娘还站在那里。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变呆了。
忽然发现一个戴面纱的女子,这女子一直在跟着云跑。
至少数百人,包括大人和小孩都见证着这动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