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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水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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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当时是县中高中生,解放前夕参加地下党领导的支队,配合解放军作战,专门袭击地主武装。
他当连长打的最后一仗,就是攻占这座苏家大院。
当时苏友山正在逃窜途中,他们追击穷冠,不放一枪就攻进来了。他进来看见马槽里,苏友山的马连鞍镫都备好了,由此断定他没有跑远。
遂带全连在大院挨个房间搜查。在一处猪圈,抓到一个双挂印匪徒。双挂印是指佩带长短两支枪,表明是匪徒中的头目。不料这匪徒刚才被抓,就揭发说转过去几步,那边羊圈里还藏有两人,于是那两人也落了网。
悍匪如此揭发自己弟兄,可说十分罕见,这反而引起金戈的警觉。他带人马上又转回猪圈,见旁边有堆苞谷秆,一刺刀进去,听见了哼唧声,嘿,藏在里面的正是苏友山!
“我怀着胜利喜悦,马上带连队押解苏友山回县城。行军途中,路边有一眼泉水,战士们都去喝水。我习惯等大家喝够了,最后才去喝,就掉在队伍后面了。
“我几步就可追上去的,我不但看得见前面战士,连前面说话都听得见,相距很近的呀!这时山路拐了个弯,密林中突然钻出一群彝人。我一惊,闪到路边,举起枪。
“当看见对方都是赤手空拳,我一下又放松了警惕,枪尖朝下,更没有呼喊与前面部队取得联系。
“冷不防,一件查尔瓦兜头蒙了下来。我就此被反捆双手,推拥上路,喂水喂吃的,查尔瓦都只撩起到鼻孔为止。
“不知走了几天几夜,也不知中间又被交易了几次。等完全撩开查尔瓦,才看见来到一个依山傍崖的地方,是个彝族寨子。
“不由分说马上给我剃头,把脑壳周围的头发剃光,只留顶上巴掌大一块,这叫“一片瓦”,典型的彝族发型。从此开始了我当奴隶娃子的生涯。
“我幸好懂得隐忍之术,服从和乖巧,没有受过鞭打、戴木枷、转卖等刑罚。过了一年多,主人就让我在马棚边砌座炉子,修理破旧的马掌,我就当起铁匠来了。
“这里所有匠人,全都是白彝——也就是奴隶充当。黑彝不做这些,也不做其他劳动,主要就是打仗。”
停了半晌。两个知青问:“那,你何时才脱离的苦海?”
“怎么又当的银匠?”
金戈不禁苦笑:“哦,苦海?当我脱离它的时候,它已经不苦了。我父亲就是银匠,从小会这门手艺。后来,我就做起了银匠这个本行。”
旁边蔡谊笑道:“他说苦海不苦,还要加上一条,他已经娶了个寨子里最漂亮的彝族姑娘。”
两个知青也笑道:“啊,因祸得福呀?”
却又收敛笑容,因为眼前的金戈妻子是汉人——彝女就算穿汉族衣服、梳汉族头发,说话就听出来了。
蔡谊看出二人的疑惑,笑道:“莫慌,听他说。”
“简单说吧,我得到自由后,回到老家,分了田地。
“正碰上实行统购统销,农村号召“少吃建国”。在小组评议时,核定你这一户应卖余粮多少。这是硬杠子,一点都马虎不得。我在山上多年,种地都荒疏了,哪有什么余粮卖呢。于是,我就又回到山上来了,当我的银匠。
“也许这是我最后战斗立功的地方吧?也许是命运牵着我走的吧?我辗转来到这里,当了汉族的上门女婿。”
蔡谊说:“呵,他是享齐人之乐呢!”
钱皮不懂这话,子羽解释是一妻一妾、一夫二妻的意思。
“那解放了政策怎么允许?”
“哈,山高皇帝远嘛!他两边跑,从一边看他还是只有一个妻子。”
“那,你的娃儿……”
“你们看见的呀,大的妈妈是彝族,小的是汉族。”
终于忍不住问起相框里的女兵是谁,不可能是曾经的恋人吧?
金戈低眉沉吟一会,方说:“我们是县立中学的同学,也同时参加支队,当女兵,不知所终。姓周。可能也是被抓了娃子……真心是舍不得,怀念她。”
子羽冷丁又问蔡谊:“诶,那究竟是咋回事——一个女的……”
钱皮接过去:“两个镜框?”
蔡谊微笑道:“你们本意可能是想说,怎么一个女的两个男的?”
轮到蔡谊讲自己的故事了。
“我是浙江人。抗战胜利我高中毕业,参加了干训团,而后,进入了胡宗南的西南长官公署,小科员而已。49年老蒋兵败如山倒,这里成了老蒋在大陆最后的军事中心,把我们机构也派来了。我们部队几千人,不光武器精良,还带了大批银元和鸦片,用来贿赂结交当地人……
“在这片大山里,作战周旋的除了国共,还有许多乌合之众——拿步枪、猎枪、砍刀、弓弩的农民和彝族,称为土匪。
“三方混战。土匪跟我们打,因为我们是想拉拢他们的,所以手软。他们和解放军打,往往一触即溃,
“他们将解放军吹得神乎其神。说解放军可以用神帕过河,用神铲过夜。每人挎包上都挂一条神帕,拿它往河上一放,管他牛日河、大渡河还是普雄河,站上去就能过!
“背包上插一把神锹,露营时在地上铲几锹土,夜里就浑身发热,冰雪天也冻不着!
“解放军有种‘找人炮’,跟雷公电母是亲家,吐出团团神火,不管你怎样藏都找得到,就算敌军跟自己人混在一起,它都只炸死敌军……
“我在这段混战期间,看到过被一队人抓的娃子,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金戈这个周姓女同学。我跟她说过话,还曾千方百计想救下她,没有成功。唉不说了,不说了。
“也不知她最终的下落。”
长久的沉默。两个知青终于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我后来兵败被俘,接受教育后就释放了,还发给返乡的路费。我无颜回浙江老家,加之我觉得这里人缘、气候都好,干脆就留在这里。”
“你有先见之明!”两知青几乎同时叫出口。
“回去,可能不堪设想。”他自己也微笑收场。
钱亮、子羽没想到要在这里过夜,由于铁匠热情相留,于是这晚和阿华都睡在铁匠家。
次日上午,翠枝领着她的小羊上山去了。子羽问阿华:“你不上山?”
阿华不语,光摇摇头。
“她放羊的路你的马走不上去?”
“走得上去!”
“那你咋不上山?”
“有狼。”阿华半晌才说。
子羽笑道:“不信,她都敢上去。”
“她当然敢,就在她身边。”
“传说的?”
“真的,我亲眼看到过!”
钱亮也亲眼看到过。撺掇道:“嘿,真有这种稀奇事?我们一路去看!”
阿华先出去了。子羽不知钱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去。
钱亮说:“你以为我想整他?我不会整他,只想气他,把他气跑。”
“如何气?”
“跳舞!”
子羽在想这样好不好,对阿华有几分同情。想到翠枝和她爸对阿华态度不冷不热,铁匠甚至当的是“戳锅漏”,甚至想到翠枝若嫁给他会郁郁而终,便终于道:“好吧,我把二胡带去。”
铁匠墙上挂把二胡,子羽摘下来。山道马反而走得慢,二人把阿华拉得很远。
在一块草地上看到和小羊在一起的翠莲。
翠莲说姐姐采草藤去了,顺她手指的方向,果见翠枝就在附近山上,像头小鹿在石头上跳来跳去。
子羽问:“你姐姐,听说经常有狼呀、熊呀这些陪她?”
小姑娘只打个抿笑。这带给钱皮一种安全感,似乎这小姑娘也能保护他。带给子羽的却是对于两姊妹莫测高深之感,
草地不远有座湖泊,淡绿的湖水,泛着细小的涟漪。二人想起水蛇的故事,问翠莲:“听说有座湖里有水蛇,是这座湖吧?”
翠莲笑道:“嘻,想那座湖,你们也想变水蛇呀?”
子羽笑着头向钱亮歪了歪:“我不想变,他可能想。”
“不是这座湖。是也看不见蛇呀,现在天还冷。”
对岸有一长串圆圆的白石头,像一群正在低头啃草吃的白羊。湖面狭长,湖岸向左延伸很远。右侧是峭壁,并横着一道树林。
子羽指着对岸的“羊群”问:“想过那边去,好过去吗?”
“嘻!姐姐说那边好玩,水也好,她爱在那里洗澡。”
“咋过去呀?”
“只有姐姐和她的羊子过得去。”
阿华也到了,骑在马上叫石山上横跳的翠枝。
两个知青从湖边回到草坪上,钱亮说:“翠莲,你姐姐舞跳得很好,你呢?”
“嘻,我还小。”
“我教你跳!”
钱亮眼珠像有光亮了,脸壳像薄了些,可以揉动了,小姑娘眼中还是很吓人。
翠莲摇头说:“二天姐姐教。”
钱亮说:“哼,你姐姐只会教锅庄,你姐妹俩是汉族,我教你跳汉族舞,跳霸王鞭!”
翠莲不语,看着岩石上东蹦西跳的姐姐。翠枝手上的草藤已经采满了,手都握不住了,害怕加害羞,故意不下来。
钱亮并不气馁。走去用小刀砍几截比大姆指粗点的树枝,削了皮,做成几根约一米长的小棍儿。他两手各拿根小棍儿,在草地上试着跳了跳,用棍儿在身上敲打几下。
子羽笑道:“这就是霸王鞭?拉什么曲子?”找块石头坐下,把二胡支在腿上,试试弦。
钱亮道:“本来是用空心竹,两头有穗子,安的铜钱,甩着响。只要不拉《病中吟》,节奏快的都行!”
子羽拉起《喜洋洋》,钱亮便踩着拍子跳起来了,跳着用棍儿互磕,用棍儿敲打地面、手掌、脚心、肩头、膝、腰、大腿。
一边跳,一边瞄着翠枝。
音乐响起翠枝就惊讶地转过来身了,怕这两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呆在高处,爱看不看,逐渐才看出了神。
钱亮遂做出霸王鞭“鹞子翻身”、“雪花盖顶”、“黄龙缠腰”等高难动作,棍儿掷向草地、抛向空中,身体亦随之上下翻滚。
子羽一边喝彩,二胡拉得也更起劲。
阿华对二人在深山空谷的表演先是茫然,后似有所悟,歪嘴角扭鼻子做怪象,再后也喝起彩来。
这时钱亮也像把翠枝忘了,完全投入到舞蹈中,跳得就像只野兽,就像山之精灵,就像山——地震和霹雳中的山,晃动崩塌而又未崩塌。
翠枝跑下来了,胸口起伏着,手脚打着抖。
翠莲手里早拿着两只白生生的木棍儿,她还在棍儿的两头拴上了花草,递给姐姐。
翠枝拿着就跳起来了,她已经看会了,钱亮像旋风她像旋风中的飞鸟,钱亮像飞瀑她像飞瀑下的鱼儿,钱亮像阳光她像阳光中的彩虹,钱亮像炸雷她像炸雷滚过草地的回声。
钱亮使完了霸王鞭十八般武艺,翠枝都拿过去了并青出于蓝,她跳得更加咄咄逼人,更加婀娜多姿,钱亮终于精疲力竭、头晕目眩,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跟着“嘣”一声响,子羽拉断了弦。
翠枝煞住脚,钱亮瘫软的身体、瘫软五官的把她吓一跳,要去拉他,手没有伸拢就缩回去,把棍儿一丢跑了。
阿华叫道:“翠枝,翠枝!”赶紧骑马去追。
翠莲叫道:“阿华,姐姐去洗澡!阿华,姐姐去洗澡!”
阿华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草地上的两个知青都背向着,一个躺一个坐。
躺的这个像在对阿华说,又像自己在嘟囔:“去呀,去呀,你只要不怕狼!”
阿华纵马跑几步,就被雾茫茫的树林拦住了。阿华下马走进去,树干、石头、灌木都吐出烟雾,幻化成奇怪的形状,阿华眼里只有翠枝,还是高一脚低一脚走。
他来到湖边,离翠枝不过几十米。阳光把团团雾气照成金色,翠枝那团影子也是金色的,洗澡的水声很清晰,就像仙乐。
前面密布石头和灌木,根本走不过去,阿华只好呆在这里。
他不断调换角度,不断揉眼睛,不断用手挥湖上的雾,甚至用嘴吹,可是作怪似的,雾越来越浓了。
他当然知道野娃偷看翠枝洗澡变成水蛇的事,刚才一看见翠枝洗澡的身影他就想起这件事,但他什么都不顾了,很快脱了胶鞋下水,试探着水下是石头底子,心喜之,慢慢向前走……
钱亮歪在草地上,教翠莲背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镰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毛铁。毛铁打了三斤半,娃娃崽崽都来看!”
翠莲问:“啥叫毛铁呀?”
钱亮晓得故意不说:“回去问铁匠,啥叫毛铁。”
“姐姐留我在哪里歇呀?”
“嘿,姐姐出嫁了,留你在她家里歇呀!”
翠莲咯咯笑,背几遍背得了。
子羽在修理断了弦的二胡,思忖钱亮怂恿阿华去看翠枝洗澡的动机,一定希望阿华也变成水蛇,猜对一半。
钱亮相信阿华穿不过那片林子,只能雾里看花,看水中的花。
钱亮教翠莲玩“手捉中指拇”:左手五指捏做一束,用右手圈住,五根指头都只露出个指尖,猜哪根是中指。
猜的人用两指尖掐住所猜的中指,以防耍赖。
翠莲猜错了挨打手板,钱亮捉住手边打边唱:“手捉中指拇,倒打一十五。牛儿转个弯,倒打一十三。牛儿转个角,倒打一十六。里里昂昂打煞割(煞割意思是完了),问你要金要银要风要雨要秤砣?”
翠莲嘻嘻笑:“要金!”
“金是抽筋。”
“咋抽哇?”
钱亮右手食指弯成钩子:“背转过来,刮背心!”
翠莲撩起衣裳让他用指甲刮背心,他把翠莲撩起的衣裳放下去了,隔着衣裳刮,翠莲笑得喘不过气来。
下次换成钱亮捉翠莲的中指拇,他一下就捉住了,又该翠莲挨手板。
这次手板打完了,翠莲问:“要风是什么呀?”
“吹耳朵。”钱亮撮起嘴唇。
“雨是什么呀?”钱亮吐出舌尖,上面沾着口水。
翠莲笑着尖叫:“嘻嘻,吐口水呀,不来不来!”
“那来秤砣。”钱亮笑着晃晃拳头,“擂背,轻轻擂。”翠莲让他擂背。
下次钱亮故意让翠莲赢了,翠莲嘻嘻哈哈:“这回我要抽你的筋!”
钱亮趴下让翠莲抽筋,翠莲一只脚跪在他屁股上。子羽冷眼相看,也禁不住笑了,心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故作天真,还是真的变得天真了?
隐约传来“救命哪……救命……”像是阿华的声音。
翠莲在钱亮光背上趴着,抬起头看。两个知青也望着声音的方向。接着又有翠枝的声音,听不真切。
子羽道:“钱亮,你快去看,你脚长比我跑得快!”
子羽觉得事有蹊跷,不肯卷入其中。
钱亮钻进树林,怪雾散去,看见翠枝在沿着湖岸跑,阳光照着她赤裸带水的身体像个金娃娃。
湖岸尽是乱石和荆棘,不知是由于心慌,还是石头滑,她跑得不如刚才石山上灵活。
钱亮先到了阿华下水的地方,这里堆着他的衣服和胶鞋。他盯着阿华水底吐出的泡泡,又去看跑近的翠枝,慌得不知该如何分配眼睛,欣赏这两种美丽。
翠枝在一堆尖石头上像崴了脚,他跑去想扶她一把。她着急道:“哎呀,你,你会不会、你下去救救他呀!”
距离如此之近,翠枝身体溜光,恁地怪,薄雾硬是给她裹了件轻纱般的衣裳。钱亮双手莫名其妙地在绢丝般的雾气中拨动着,想把雾撕开。
翠枝跺脚问:“你不会游泳?”她哭了要跳下去。
钱亮这才转念蹬脱鞋子,跳进湖里救阿华。
这处湖底是长着青苔和水草的整块岩石,滑溜溜的,他吃了几口水才把阿华拉上来,阿华肚皮已经鼓圆了。
钱亮把阿华抱在一块大石头上,俯卧着,压迫他把水吐出来。
然后又做人工呼吸。翠枝焦急站在旁边。
阿华慢慢睁开眼,一下瞪圆了,翠枝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忙躲到钱亮背后。
对阿华而言,这真是欲盖弥彰呀,不仅身体,还有她和钱亮的关系!他愤恨地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两粒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