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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一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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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树一早上山给浪子采药,钱亮一路去。钱亮发现半崖上有丛淡黄色的小花,冒险攀上去看。
他见这花有点像金银花,又比金银花好看,因为花瓣有点点红斑,且叶片溜尖发亮。钱亮木木的眼珠也在发亮,哈,断肠草!
从前茂生开私人牙科诊所的父亲带儿子和儿子的几个小朋友登山游玩,沿路教他们童军的知识,认识植物,哪些是可以生吃充饥的,哪些是摸不得的,有毒。
杜文杰曾经指着一种开黄花的植物,说这是胡蔓藤,又叫断肠草,它全身——枝、叶、花都有毒,容易当成金银花,吃了就完了。
这时钱亮眼中的小黄花慢慢放大了,变成樱速花,变成秋霞的脸。他伸手抚摸这小脸儿,快意无限。
他捏住枝干,正要连根拔起来,附近传来家树的声音:“哎,花有毒!”
他手像触电,一下子缩回来,抬头看着家树:“啥子?是金银花!”
家树说:“等我来看!”
爬拢看了说:“硬是断肠草,摸不得!”
钱亮不由得恨之入骨,他腿一蹬或手肘一拐家树就会摔下去。家树因他面相非同寻常,眼珠僵硬,笑容像纸壳,一直有警惕,此时并不过分接近他,而且很快离开了。
他们背一背篼草药回来,日头当顶了。东方亮大叔跟浪子正在堂屋凉椅上躺着说些闲话。家里本只有一张凉椅,家木向邻居借了一张来。
采回的草药有煎服的,有舂烂了摊在南瓜叶上包裹的,弟兄俩烧火舂药忙个不停。
这里地近南方,季春就像过夏。日落时分,钱亮一人在田野逛。
这一片是自留地,办食堂时收回,解散食堂之后又划的,一人几厘或一分,一家有几分地。
谁家的丝瓜架、黄瓜架、冬瓜架,黄花满架,瓜满架。钱亮摘下个嫩丝瓜,上面一层白灰碰到手就变绿了。
他不饿,刚才在东方家吃了稀饭和高粱粑。可这时嗅到股清香,口里已吐出张小口,又吐出张小口,咬在丝瓜上了,咬一口觉得好吃,口里的津液把心都飘起来了,脚也飘起来了。
外人若见他身体在歪来倒去,他是在接受人生的第二次洗礼。
吃完了,朝前走一段,南瓜叶子里露着几只南瓜黄的、青的肚皮。这显然是队上的南瓜,因为私人谁舍得用大片地给南瓜叶覆盖呢!这对钱亮说来无甚区别,他又摘个南瓜儿,照样吃起来。
边吃边吸气,嘴忙个不停,鼻子忙个不停。忽然回到童年去了,他和妹妹种的那片牛皮菜地……哎呀真是苦中有乐!
东方弟兄在门前土坝子泼了两桶井水,待水蒸发一会,坝子变凉快了。东方大叔和浪子精神也好了许多,自己就将凉椅搬出来了,坐在坝子歇凉。
家树在旁边削篾条,一根竹子剖成两半,然后再剖,最后削成细篾条,白如棉软于丝,编箩筐用的。
屋对面一排柳树,家木在那里用蓑衣草搓井绳,井绳一头栓在柳树上,有一丈多长了,这头还在添蓑衣草,两只手掌搓得刷刷响。
钱亮青丝瓜、嫩南瓜之外又吃了几个青皮蕃茄,打着嗝走回来,感到从胃里冒出来的都是清香之气。
钱亮自己端条板凳在凉椅边坐着,未听浪子和东方亮在说什么,看面前这幅画呢。
正想画中没有一个女人,有个女人就来了,细看不是秋霞,也不是瑞雪,栗色的皮肤,较之汉族女孩为狭的脸、高一些的鼻梁和深一些的眼窝儿,散披着乌发,腰间系根精致的草绳,嘻,那个牧羊女呀!我怎么在想她?
不得了,这下要接着想下去了——我当时想杀死她喝她的血,她现在来了呢,我怎么办?我还要喝她的血呀?噢不不,我就把她放在面前这幅画里!哈哈,不禁笑出了声。
东方一家人和浪子都不由看着他。此人干啥?浪子暗想,他不要变得更怪了,麻烦!
东方亮叫两个儿子过来,说道:“我和范正勇摆了半天龙门阵,我晓得了,牛钱不是他偷的。”
浪子马上道:“不管是不是我偷的,钱都要赔给你们。”
家木道:“爹!不是他,那是哪个?”
家树道:“家木,我们就是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如果真的不是他,就让他走。”
浪子道:“不走。”
钱亮指着来路说:“问哪个偷的,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家树、家木都连忙转过身来,东方亮和浪子也抬起头来看。
来的却是小和尚和珍珍。小和尚走拢叫道:“正勇!”
又把钱亮看一眼:“钱亮,你、也在?”
浪子叫道:“你来做啥?”
钱亮对东方亮父子笑道:“正牌子,他就是偷儿,带起女朋友,保管是来投案的。”
小和尚果然向东方亮道:“大、大叔对不起,我偷的牛钱,我押在这里,你放范、正勇走。”
珍珍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向小和尚道:“唉,你押在这里做啥嘛!”
将钱递给东方亮说:“这是50块钱,先赔给你,剩的以后还要赔。我妈就是太平的人,我妈妈、舅舅都在太平,我爹叫黄兴虎,好多人都晓得,跑不掉的。”
东方亮不肯接,把钱推回去,把浪子和钱亮看着,似乎想从他俩口中得到证实。
钱亮指着浪子、小和尚对家树兄弟道:“黄兴虎是他们公社的社长。”
家树道:“黄兴虎名字我们晓得。爹,那你就把钱收着。”
正说着,白驹、秋霞、李丽华提着抱着棉毯、床单、被面、保温瓶和一大包糖来了。李丽华向小和尚、珍珍笑道:“看见你们在前面走,都不回过头来看一眼。”
秋霞已哽咽着向浪子跑去了。
这两天秋霞在人前没有哭过,她背地里才暗自伤神。她已有怀孕的感觉,希望生活平安就好,平安就是福,可浪子这种九死一生的日子,大家这种九死一生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哇?
浪子本是满脸堆笑望着她的,受伤的手也跃跃欲试地做着举起来的动作。他的笑毫无做作,是自然而然的,并不是为了掩饰什么和安慰她什么。
他觉得这次遭遇有点神奇,受了皮肉之苦,甚至还受了羞辱,可是有长大的感觉,还交了东方家弟兄这样的朋友,他还从来没有交过农民朋友!
此时看见秋霞,也就是看见家了,他觉得周身温暖。
可一旦秋霞跑近,他突然间又热泪盈眶,他在笑,一张脸上笑出了沟沟壑壑,可这些沟沟壑壑流淌着泪珠子,秋霞初次见到他这种表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觉得她的爱人更成熟更上乘了。
她走拢抱着头看他头上的伤,身上的伤,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伤痛反而烟消云散了,“浪子,”她笑着说,“你不怕痛呀?你哄鬼!”
东方弟兄见知青提这些东西来,不解何意,还以为是用来赔偿牛钱的。
白驹对家树道:“180块钱的牛钱,何光德刚才赔了50块,那还有130块,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一定还你们。另外,晓得你要结婚了,这几件礼品,是知青大家送的。”
家树忙说:“多谢了,到那天你们一定要来坐席,但是怎样通知得到你们?”
白驹笑道:“我们知青中有个会看日子的,就在明天,如何?”
“明天?”
“嗯,明天!”
家树觉得太突然,看弟弟一眼,家木没啥表情。再扭头看父亲,父亲枯黄的脸上浮起笑容。
家树仍犹豫道:“明天的日子好,张玉家也不算远……可是要有时间准备,还要先通知亲戚,肯定来不及。”
白驹道:“也是。那就这样,明天就我们知青来朝贺,但是你一定把新娘子请过来!”
家树、家木弟兄背后交谈,家木道:“你信这些知哥!这样好,还叫知匪?”
家树道:“那你说,他们耍阴谋诡计的话,两个知妹来做啥呀?来当人质俘虏?”把家木问住了。
东方亮见天色已晚,留知青吃饭住宿,白驹爽快答应。
夜里家树弟兄便去邻居家睡,这里女生睡床,男生在堂屋睡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