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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桂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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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金银花开了,篱垣上缀满了乳白色淡雅素馨的小花儿,过两天变成黄的,而新的乳白色的又陆续开放。
这金银二色,相映成趣,院子里清香飘逸。
杨媛将变黄的花朵儿仔细摘下来晒干,泡成清甜的金银花茶,给成天穿街走巷蹬三轮挣钱的哥哥解渴祛暑。
白婶在水果店上班,下班和休息日,在家和媛媛一起糊纸盒。
袁生智、大头、小伍等趁农闲也回市里。他们来过一次四座墓,这是第二次来。白婶和杨媛正在折叠和包封妇女用的消毒卫生纸。
消毒卫生纸堆在桌上和地席上,曾经消毒与否不可知,街道工厂散发给她们这样的承做户,成品就从这里“出厂”。
小伍遇事主动热情,他先去洗了手,捧过一摞纸就学着做起来。
袁生智因小伍带了头,在旁边站了片刻,也只好坐拢去。后来小童也加入了。
杨媛觉得不好意思,只好侧身不向着他们。无意间瞟见小童一双黑手,失声叫道:“哎哟,你快去打肥皂洗手!”
小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被大家逼着才去洗了手。
倒是大头挪威保住了男子派头,端把破藤椅坐在院子里金银花障前看报,嗅花香味儿。白婶还端了杯茶去搁在他手边。
这段时间,杨灵因蹬三轮已攒了些钱,便三天两头往贾县果研所跑。此时他和陈闻道一起从贾县回来,见小伍、袁生智等在屋里就进去了。
陈闻道不愿和袁生智打交道,他见那威矮小的身体陷在藤椅圈中看报,大脑袋凝神聚思的样儿,觉得有趣,就在院子里和那威交谈。
小伍等和杨灵说几句话之后,便问他途经闹市区时,有没有看见一份叫《赤橙黄绿》的小报?
杨灵说看见了,每处大字报栏都有人在围观这份小报,还有两处是抄成大字报张贴的。他听小伍说话的口气,又见他流露炫耀之色,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袁生智因听他说没有细看小报的内容,就说:“你看不看?我这里有一份,是小伍碰见在张贴,去要来的。”
就掏出份油印小报递给杨灵。杨灵接过来浏览,见一篇题为《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文章占了小报的大部分篇幅。
文章大胆严厉地驳斥这个口号。嘿,真是快人快语!难怪它在大字报栏会引起围观。而且看过的人都赶快溜走,像慢了会被抓住似的。
这时李医生两姐妹来了,杨灵忙出来招呼。陈闻道就接过小报来看。
杨媛的病虽然好多了,可是还不稳定。李医生两姐妹就同杨媛到她房间去坐着说话儿。几个知青做完了手工活也出来坐在院子里聊天,后来连金银花障那边的邻居也走过来听。
此时袁生智因为有了一种使命感,加上大头一再劝告,竟重塑了自己的个性,变得稳健了。
故此时主要是小伍、小童在高谈阔论。大家议论那条贯通两省的大动脉通车,这条铁路明明被耽误了,还反而吹嘘铁路竣工是伟大胜利。
又摆通车典礼的盛况,典礼就在位居铁路线中间的米县郊外举行,通知参加典礼的各公社社员头晚就启程前往,几万人在连一棵树也没有的荒坡上冷了一夜,次日将近中午才开会,又被太阳晒得冒油。却见坐在观礼台上的人吹着电扇,女服务员走来走去的递茶水。
最遭人骂娘的是盛典组织者只顾给首长献殷勤,竟忘了给老百姓挖两个临时茅坑,致使遍坡遍沟的人没得地方解手,水火无情哪,大姑娘小媳妇都没了羞耻心,在众目睽睽下随便找个土坎脚就脱裤儿
后来就越说越离谱了。屋里李老师听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忙告辞外婆和杨媛,拉着妹妹出去。
出四座墓后李医生笑道:“还是知青活跃,这些话在机关哪个敢说?互相保持警惕哟,别给人抓了辫子。唉,今后即使运动的冤假错案都平了反,但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种心灵创伤,不知多少年才能消除呢!”
李老师瞪她一眼,道:“大街上,你说话注意点!哼,那几个知哥的嘴巴够厉害的,但他们要是知道你的底细,嘴巴上可能就要贴封条了。”
杨灵把李医生和李老师送出门,回来问陈闻道要那张小报,要还给袁生智。不料陈闻道手里拿着小报,目光扫视众人一遍,说道:“呸,这是篇大毒草!”“刷刷”撕成几片,揉成一团扔在地下。
袁生智、小伍和大头都吃了一惊,却不动声色。他遂又指着袁生智道:“喂,这里是杨家,是清静之地,你们的惊人言论尽管拿到大街上去发表,今后少到这里来放屁!”
又回头对杨灵道:“你娃头脑要清醒点,当心中毒!”
袁生智勉强笑道:“陈兄,你说得太严重了”
小伍大声道:“喂,既然这里是杨家,我们说话有你??相干!你不听就爬!”
陈闻道大怒,焦黄一根手指戳在小伍鼻尖上:“你娃娃给我滚!”小伍一蹦两尺高,握住他的手腕,就要动武,劝开了。
陈闻道独自离开。杨灵乃跟随在他后面,两人来到拱桥边的石头凳子上坐着。此处两头来的人都看得见,是说话的好去处。
陈闻道一口气抽完了一支烟,四顾一下说道:“那张小报,什么赤橙黄绿,就是他们搞的!”
杨灵愣一下,故意问:“你凭啥这样说?”
“其中有一段明显说的吨半谷事件,这事又没有登报宣扬,除了清庙、大明坝子,局外人哪里晓得?”
“干校的人也不晓得?”
“干校的人晓得,但没有如此斗胆,敢写这种文章!我和姓袁的打过几回交道,晓得他那张嘴巴!”杨灵默然。
陈闻道又道:“我刚才之所以发火,是为你杜绝后患!”
杨灵略点了点头,便试探陈闻道对小报内容到底怎么看。
陈闻道喷着烟圈儿道:“老弟,这话我是私下对你说,什么宁要不要,实实在在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稀奇古怪的论调了。
“社会主义搞公有制,目的是要创造高生产率,不引进资本主义的苗,社会进步从何谈起!如果是出于政治目的,光作为政治口号喊,问题还不大,可怕的是拿它当真!
“我们不说别的,就说农业,像美国、苏联这样的大国,栽培植物的很大一部分都靠从国外引种。
“美国正式的作物引种还不到一百年,美国的现代农业可以说就是建立在引种的基础上,而且大量是从亚洲,从所谓的封建地区引种。比如饲料作物胡枝子,美国本世纪初从朝鲜引入,当时只有一把种子,现在年产值几亿美元!
“中国大豆在三十年代才引起美国人重视,现在年产值达到几十亿美元!嘿嘿,如果他们也害个‘恐封症’,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封建主义的苗,后果如何?荒诞不荒诞?
“唉,唯独我们,不晓得是哪代祖宗没把神敬好,修来这种福分,已经是二十世纪的后半叶,二次大战后的和平时期,还来做这场噩梦,发神经病!”
杨灵不由问:“你到底信不信神?”
“我信仰规律,或者叫自然力,叫理念,你信仰神,叫它神也无所谓。咦,你在科学世界里遨游,面对客观事实,你非信仰他不可!
“我们就举生物学的例子,细胞生物学,分子生物学,科学家发现生物世界虽然千姿百态,却具有一致性、统一性,微观世界的结构和变化奥妙无穷,比起宏观世界、比起大宇宙一点都不逊色!
“这样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会得出结论:必然有一种理念,一种预定规律,在指导物质世界的进化和发展。推衍到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凡是我们所经历的,都是避免不了的,注定有这个运气,要受这个劫难。
“哼,我看中国只要不退回到拖辫子的清朝去,就算好!”
杨灵点头道:“有句名言: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陈闻道拍手笑道:“哈哈,袁生智就是这后一种人!”
杨灵道:“《赤橙黄绿》 如果真是他们编的,他们敢和命运较量,倒是精神可嘉!”
陈闻道叹道:“唉,你比我小好多,少经历些事情,所以不懂。你以为像他这种人一旦得了势,天空就晴朗了?天真!”
杨灵沉默了一会,咀嚼这话的意思。
说道:“那就不说别的,只说他们的勇气。面对荒诞社会,连一个先笑出来、先喊出来的人都没有,《皇帝的新衣》里面还有一个儿童!”
陈闻道正色道:“你又来!你佩服他,你也想掉脑袋?”
杨灵叹道:“他们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完全是善意的,算是义人吧。他们只不过想做《唐.吉柯德》的桑丘。”
“哪个桑丘?呃,你看些啥子杂书!”杨灵只得解释了几句。
陈闻道冷笑道:“唐.吉柯德、桑丘,纯粹是一丘之貉!你这都不懂?”
临近秋收季节,袁生智等要回乡去。小伍来问杨灵何时回大明,杨灵说他想带妹妹一同回去,让妹妹在乡下住一段时期,散散心,但要等这个疗程完了之后。
小伍便说:“北郊桂湖公园的桂花开了,你该带媛媛去耍一次嘛!”就约好了次日一起去桂湖。
这天,杨灵、小伍和小童换着蹬三轮,拉白婶和杨媛,袁生智、大头还有李医生骑自行车,一齐前往桂湖。
大头车技差,加之这条路上车水马龙,交通拥挤,他骑得偏偏晃晃,反不如前面的三轮蹬得快,小伍不时回过头看他。
有段公路的两边摆满小摊,卖姜、蒜、鸡蛋和小百货的地摊甚至蚕食了公路路面。
大头眼见前面地摊儿上摆着鸡蛋,他想躲开,可是龙头不听使唤,而且那鸡蛋像对车轮产生吸引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前轮轧上去,白生生一堆鸡蛋瞬间成了稀的黄的。
卖蛋老太婆马上恶语相加,上前要揪他的衣服。那威吓得抖,他车身一歪刚要滚下来,小伍自行车斜刺里插入,抓住那威车龙头,带他溜之乎也,甩下老太婆的一串骂声。
到桂湖已近中午,吃了饭便去划船。此时湖里的荷花已经开败了,大家仍兴致勃勃地荡着船桨,看那残荷。
湖水澹澹,是墨绿色的,插着千百枝倒折的荷秆。满湖面失去了夏日的丰满与圆润,变得残缺瘦瘠。
林黛玉说她最爱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意思是爱残荷了。
这杨媛竟也一样,她在舟中凝望一会,情已痴迷。她恍然看见湖中一座孤山,层层叠叠的花,层层叠叠的树,呀山顶是平的,我走上去看看吧。
是的我在走,她不禁低头讶异地抚摸着自己伤残的这只脚。
李医生晓得她进入了幻觉,见她表情松弛,目光灵慧而不呆滞,虽感诧异,到不觉得担心。
小舟靠岸,大家陪伴她慢慢走入了桂树林中。桂林里香气馥郁,仔细观看,才见黄澄澄的金桂、乳白色的银桂、朱笔点染的丹桂,在叶腋间密集簇生,在重重绿叶中隐而不显,暗吐着芳菲。
杨媛站立其间,唯觉阵阵花香袭来,落满肌肤,沁入心脾,就在林中走走停停。大家又在小亭里坐着休息、喝茶,盘桓了好长时间。
袁生智、大头和小伍原也陪在杨媛身边的,不知何时离开了,划船向湖的彼岸,后来又弃舟登上了远处一段古城墙,在那里极目远眺。
杨灵在亭子里坐一会,便也走了出去。
杨媛目随着二哥的背影,奇怪了奇怪了,二哥走到哪里去了,水又不像水,城又不像城,半明半暗,披纱半遮,他在街上走。
她眼睛忙个不停。突然又惊悸地叫了一声,她看见城墙上出现了太阳巨大的幻影,几个男儿非常高大又非常孤立。红日像座火山,将他们摄入其间,爆发的火山岩浆来势汹涌,他们在其间手舞足蹈。
妈妈和李医生连忙扶住呻吟着的杨媛,见她目光惊怖,额角沁出了细汗,连掌心也是润湿的。
过一阵杨媛神智清醒了,妈妈已走到一边去,看见面容和蔼的李医生站在跟前,不由羞愧地垂下眼帘。
李医生微笑着说:“你看见什么了吧?哎,我像你这种年龄哪,也好幻想,又爱担心,有时就看见了幻想中的景物,白白吓一跳。原来一切都好好的呀!”
城墙上几人的谈兴甚浓。他们后来回到桂林,杨媛不高兴地噘嘴道:“哼,你们还说陪我耍呢,结果一去不回!”几人都歉意地笑。
她又说:“唉,若你们都走了,丢下我多没意思!”
妈妈嗔道:“你莫说傻话!”
杨媛继续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动辄要化烟化灰,你们猜我想化什么?”
杨灵:“化云?”
袁生智:“化鸟儿?”
“化香气!”
她拉过一束桂枝,朝它翕动鼻翼,还做了个深呼吸。
“我就化成桂花的香气,你们走到哪里,香气跟到哪里!”
杨灵拉着她的手叫声“妹!”
“免得走远了,我找不到!”
忽然身体一歪,杨灵、袁生智一左一右忙扶住她。
妈妈眼里噙着泪,说:“傻丫头!傻丫头!”
李医生默默看在眼里。回去的路上她骑车和杨灵并行,说道:“我也有个女儿下乡在米县,你回去,帮忙给我带点东西给她。”
杨灵笑道:“听你说过几次,问你她的名字,在哪个公社,你又不说,这回总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