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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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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秋天,医院花园里面的树叶已经开始慢慢地枯黄了,枯黄的叶子被风吹着从树上落下来,落了一地。
那天颜宁吃完药,喊住了即将离开病房的裴聿。
“裴医生。”
“怎么了?”他回头去看她。
“我能出去放风筝吗?”她问。
“不行。”几乎是想都没有想直接拒绝了。
颜宁是不能出去的,这是肯定的,出去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了风筝这种东西,不能给她。
不仅仅是医院的规定,任何一件会威胁到患者生命安全的事情,都是不被允许的。
裴聿不知道颜宁拿到风筝之后会做什么。
被拒绝后的颜宁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即使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依旧是平静地接受了。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被拒绝似的。
隔天,来给她送药的并不是裴聿,是另一位之前负责过她的医生。
看着颜宁明显是不满意的样子,笑着说道:“你的裴医生有事,让我来监督你吃药,他说你乖乖吃了药,送你礼物。”
礼物。
颜宁好像是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听见过这个词语了。上次听见是什么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会送给她礼物呢?
应该不会有了吧。
等看着颜宁吃完了药,医生提醒她:“你到窗边看一看窗外。”
颜宁缓慢地起身,挪着步子,走到窗边,视线缓慢地看向窗外——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澄澈如洗。
天空上飘着一个风筝。
是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随风飘荡的空中。
顺着风筝线,向下,她看见了站在医院花园草坪上的男人。
裴聿。
眼睛似乎是控制不住似的,颤抖了几下,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痛苦,但是却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那风筝在天上飘啊飘啊。
真的好自由啊。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颜宁看过了风筝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了。
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喜欢坐在床边折纸飞机。
一个又一个,红橙黄绿青蓝紫,每一个颜色都有。
每天折完了都会坐在窗边看向窗外,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每次都会看很久很久,然后再将手中的纸飞机扔出去,看着那只纸飞机飘荡在空中,然后再落下。
随后便被人当成垃圾似的,扫走。
某一天,颜宁好像又突然不折纸飞机了。
已经折好的纸飞机放了满满一桌子。
她每天都会像往常一样向楼下扔一只纸飞机。
但是却没有再折。
她好像整个人又变得活泼了。
每次在一起活动的时候,能够与其他人一起做游戏,一起玩,完全不见了之前沉默的样子。
她会与人说笑,她会与人交谈,她会配合着隔壁阿姨一起做拍手游戏。
“裴医生。”
“嗯?”
“你以后能不要喊我的名字吗?”
“那我喊你什么?”
“喊我的编号。”
“嗯?”
“521。”
裴聿沉默。
“开玩笑的。”她笑。
隔天一早。
裴聿敲门进来。
“521?吃药了。”
从那天之后,裴聿就没有再喊过她的名字。
每次喊她,就总是喊她521。
521是我爱你的意思,不过她喜欢,那便由着她吧。
“521,吃药了。”
“521,从窗边下来。”
“521,不要乱走。”
“521,早点休息。”
“521,吃药了。”
这天裴聿一进门便看见了老老实实坐在床边的颜宁。
手中拿着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她之前折了一桌子的纸飞机,每天扔一只,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吃完药,颜宁再一次向裴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这是她第二次要求他做什么。
“裴医生,我想写一封信,你能给我纸和笔吗?”
给她纸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笔,应该是不可能的。裴聿看着颜宁,有些犹豫,没有直接拒绝。
“我想写一封信,你可以看着我,我不会做什么。”
说完补充了一句:“我很清醒。”
“好。”
裴聿给颜宁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顺便还给她带了一个信封,用来装写好的信。
在颜宁写信的时候,裴聿在距离她大概是两米远的位置,既看不见她的书写的内容,又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写得很快很快,像是已经在脑海中构思过无数遍一样。
隐约着,裴聿甚至还听见,她好像是在哼着歌,隐隐约约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他听不见她哼着的是什么歌曲。
写完后将信放进信封,交给了裴聿。
“这个你先帮我收着吧。”
“好。”
将信封递给裴聿之后,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白色纸飞机。展示在裴聿的眼前。
“裴医生,这只纸飞机,好看吗?”
“是你喜欢的白色。”
似乎是不给裴聿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自言自语道:“不喜欢也没办法。”
接下来裴聿好像是又听到了一句话,但是颜宁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小,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便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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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是一个特别温暖的日子。
这天裴聿刚刚走进医院的大门,就看见了一群人围在一个地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非常吵闹。
有人大喊着,有人打着电话,有人匆匆忙忙地从他的身边经过。
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看,他看见了站在楼顶上的人——
她穿着一袭纯白色的长裙,有些起风了,她的裙摆随着微风微微地飘动着,黑色的长发也被风吹着微微飘动。
楼顶上的那一抹白色,像是天空中自由翱翔的白鸟,像是她折的那只白色的纸飞机。
她穿着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的那一袭白裙。
站在楼顶的是颜宁。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上去的,没有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只是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上面了。
楼下的人神色不一。有紧张的,有担心的,有担忧的,有焦急的。
所有的这些人,无非只有一个目的,不希望颜宁跳下来。
无论是出于什么角度来考虑,颜宁这一跳,无论对于哪一方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隔着几层楼的高度,裴聿看见了她那张苍白的脸。
她好像是看见了人群中的他。
她好像是笑了。
他看见了她手中拿着的白色的纸飞机。
裴聿认识,那是她剩下的,最后一只纸飞机。
她曾经问过他好不好看。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音。
像是人群中被投入了一枚炸弹,瞬间爆炸开来,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
裴聿看见了,楼顶上落下来了两个白色的影子,一大一小。
是颜宁,还有那最后一只纸飞机。
她落在地上,纸飞机落在她的身边。
纯白色的她渐渐被鲜血染红,连带着身旁的那只纸飞机一起,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明明就只差一步,如果他早点来医院,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裴聿在夏天成为颜宁的医生,他们一起度过了夏天,秋天,冬天。
然后,他们分别于一个春天。
突然天旋地转,脑海中各种画面旋转,隐约间,他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姑娘。
她朝着他跑过来,手中拿着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裴聿哥哥,你看我折的纸飞机,好看吗?”
那时的少女明媚阳光,眼中是带着光的,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满是笑意。
他笑着将她搂进怀里——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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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聿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那是一年暑假,他被母亲要求,去母亲朋友家里给朋友的女儿做家教。
据说那个小姑娘平时不大怎么爱说话,也不大怎么好相处,想找个熟悉的人来做她的家教。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颜宁,她一身纯白色的长裙,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小幅度地晃着秋千,听见他的脚步声之后回头看他。
那天下午,少女明媚阳光,回头朝着他笑。那一刻的阳光好像全部都洒在她的身上,周身全部被阳光包裹着。
她喜欢喊他“裴聿哥哥”。
他喜欢喊她“宁宁”。
他其实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小姑娘。那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总觉得自己不会对一个小姑娘产生什么感情。
但是你知道的,感情的产生,并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控制的。悄无声息地,不知不觉地,就这么喜欢上了。
没有办法啊。
他就是喜欢上她了。
没有理由。
无法控制。
她爱笑,但是却不爱说话。
一开始做她的家教老师,他是用了心思的。
他教给她折纸飞机。
她很聪明,看了两次便学会了。
她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纸飞机。
她没有什么特别宝贝,特别重要的东西。
一直以来寄居在继父的家里,她知道,这个家里的任何的东西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她不会去主动要什么,争取什么。
唯独那一罐子的纸飞机。
那个时候,裴聿算得上是颜宁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
他教她学习。
他陪她折纸飞机。
他陪她荡秋千。
他陪她看日落。
他会笑着摸她的头。
他会笑着拥抱她。
有些喜欢和爱,其实是不需要说出口的,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是爱我的证明。
裴聿一直觉得她还小,等到她考上大学了,他一定会向她告白,他想,他们是会在一起的。
事情的发展怎么会如此顺利。
颜宁的继父在和颜宁的母亲结婚之前,有一个儿子。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颜宁的继兄和颜宁,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那天裴聿答应下午带着颜宁出去玩。
学校有些事情,耽搁了些时间。
但是等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却听见了房子里面传出来吵闹的声音。
有生气砸东西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有尖叫的声音。
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加快脚步走进去。
裴聿走进去,顺着楼梯上楼,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看见的,便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要记得的画面——
颜宁就像是一个破碎的洋娃娃,瘫坐在地毯上。手上沾满了血,像是被玻璃划伤似的,一道一道的口子,不停地渗出鲜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雪白的毛绒地毯上。
像是一个失去了生气的玩偶。
她的母亲在哭。
那个装满了纸飞机的玻璃罐子碎了,碎了一地,满地的玻璃渣和纸飞机。
他没来得及抱抱她,没能摸摸她的头,他没能带走她。他被她家里的人赶了出去。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能重新来过,他一定会早一点去找她,如果能早一点,只是那么一点,或许都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此后的几天,他都没有见过她,又或者说是,已经完全联系不上她。
再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在一天傍晚。
是医院的消息,他被她列为紧急联系人。
她出车祸了。
她从家里跑出来,被车撞了。
路上汽车飞驰,他的心就好像是刀割般的疼痛。一刀接着一刀,像是凌迟般的,不断渗着鲜血。
他这次,一定要带走她。
把她留在他身边,保护她。
晃神间,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灯光刺眼——
两辆车相撞,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很狗血的情节,他失忆了,醒来后,他忘记了她。
这件事情在两家都不是秘密,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裴家将他送出了国。
而颜宁,被送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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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情。
看着被盖上白布送走的她。
他被人拉着远离人群。
他想走过去看看她,但是他们都拉着他,拽着他,阻止他的靠近。
他突然想起她写的那封信。
那封信被他放在了办公室抽屉里。
“嗨,裴聿哥哥。
没想到吧,我一直记得你。
我知道你把我忘记了,我不怪你。其实忘记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忘记,那该有多好啊。忘记那些事情,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可是从我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停地做梦,梦见以前的事情,点点滴滴,好的和坏的,我觉得大概只有一种方式能让我彻底忘记。
其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那天病房里见到你,我看见你对我笑了,虽然我没有回应你,也没有说话,但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本以为我们永远不会相见,这次见到了,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我为你折的纸飞机,是你喜欢的白色。无论你喜不喜欢,这都是我为你折的最后一只了。
因为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听说你有未婚妻了。
恭喜你啊,裴聿哥哥。
你要好好地。
我要走啦!
就不和你当面说再见了。”
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颜宁的行为,明明伤害她的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明明她才二十岁,她还有恢复的可能,总有一天会走出这个医院,生活在阳光之下。
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在颜宁心里,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十六岁的年纪。
那些痛苦,那些不堪,渐渐地总会被人忘记,偶尔提起,也许也只会稍作感慨。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她,将她困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永不见天日。
她太想摆脱这些痛苦的回忆,彻彻底底摆脱掉。
拿着这封信,朝着医院外面走去,每走一步,心中的疼痛就加重一分。
如果他能早一点想起来,如果,如果……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经过病房,突然听见里面有人在唱歌。侧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过去,是颜宁隔壁病房的阿姨。
她趴在玻璃窗上,在唱歌。
“总有一些话,来不及说了。”
“总有一个人,是心口的朱砂。”
“想起那些花,那些傻,眼泪落下。”
“只留一句,你现在好吗。”
“如果爱忘了,泪不想落下。”
“那些幸福啊,让她替我到达。”
……
“我说我忘了,不痛了。”
“那是因为太爱,太懂了。”
“笑了,原谅了,为你也值得。”
阿姨靠在门边,脸贴着玻璃窗,唱着歌,看见了走过来的裴聿。
笑着问他——
“好听吗?宁宁教给我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中已经蓄满了眼泪,没有流下,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眼中的平静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是破碎的理智,是失控的情绪。
原来,她那天,唱的是这首歌。
“好听。”他说。
明媚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洒了一地的光。医院外面院子里种着的柳树发了芽,是嫩绿的枝丫,春天终于来了。
又是一年春夏秋冬。
“520!吃药了!”
医生敲了敲门,看着坐在窗边的那个英俊的男人,看见了他手中的白色纸飞机。
“不要再往楼下扔纸飞机了,再扔下次就不给你彩色纸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