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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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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衍做了个梦。
梦里是北境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他趴在雪地里,脖颈上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温热的液体流进领口,很快又被冻成冰碴。
远处有马蹄声,还有胡人粗嘎的笑。
他想动,身体却像被钉在雪里。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风灯越来越近,照亮同伴们僵硬的脸,那些昨天还一起喝劣酒的兄弟,此刻都成了雪地里的尸体。
然后他看见了池婉。
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赤着脚踩在雪地上,脚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眨眨眼,朝他伸出手:
“裴衍,我来找你啦!”
他想说快跑,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看着一只箭矢从身后而来,直射她的心口——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湿了里衣。
窗外天还没亮,雪光映着窗纸,泛着惨淡的白。
他坐起身,胸腔里那阵熟悉的刺痛又翻涌上来,逼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
从那个铁笼被拖进将军府里,已经半个月了。
他伸手摸了摸脖颈,那道伤口已经结了痂,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狰狞的凸起。
陈大夫说,再深半分,他就没命了。
命。
裴衍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虎口有茧,指节上有细碎的疤。
这双手拿过刀、拉过弓、勒过马缰,也曾在雪地里刨过同伴的尸体。
现在,这双手的主人成了将军府大小姐的侍卫。
他想起昨天清晨,池婉赤足站在冰上的样子。
那双脚白得晃眼,脚踝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裴衍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寂,所有不该生的涟漪全部被他压下。
他起身穿衣。
动作很慢,因为身上那些伤还没好全,稍微用力就会扯着疼。
但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军营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最后他系上那件玄色外氅。
手指在领口的补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拉紧系带。
推开门时,寒气扑面而来。
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将军府还在沉睡。
只有几个早起的婆子拿着扫帚,在廊下窸窸窣窣地扫雪。
裴衍走到回廊下昨天值守的位置,站定。
青石地面上的水痕已经干了,看不出昨天这里发生过什么。
“裴侍卫起得真早。”
身后传来声音。
裴衍转身,看见赵成走过来。
这位池巍山的副将四十出头,国字脸,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
裴衍颔首。“赵将军。”
赵成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脖颈的伤疤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伤怎么样了?”
“无碍。”
“那就好。”赵成走到他身侧,也看向空荡荡的回廊,“将军让我带句话给你。”
裴衍没说话,等着下文。
“大小姐是将军的掌上明珠,性子活泼了些。”
赵成斟酌着用词,“但她心善。那床狐皮被,是她最宝贝的东西,还是拿来给你用了。”
裴衍的手指在氅衣袖口里蜷了蜷。
“将军说,让你跟着大小姐,一是给你个去处。”赵成顿了顿,“二是,府里最近不太平,你眼睛毒,身手也好,你护着她,将军才放心。”
“属下定当尽力。”
“不是尽力。”赵成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是必须护她周全。裴衍,将军冒着风险把你从北境带回来,这份情,你得记着。”
裴衍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沉静无波:“属下性命是将军所救,职责是护卫小姐。此身此命,皆系于此,不敢或忘。”
赵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雪又下了起来。
细碎的雪花飘进回廊,落在裴衍肩头。
他没动,像一尊石像立在晨光渐起的庭院里。
脑海里却闪过许多画面。
雪地里同伴的尸体,胡人狞笑的脸,军营里那些怀疑的目光,还有铁笼的栏杆,冰冷地硌着背。
然后是一双眼睛。
亮晶晶的,带着笑,又带着点任性的娇纵。
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不敢直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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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
脚踝上还系着那对金铃,稍微一动就叮当作响。
“小姐醒啦?”汀雪端着铜盆进来,笑道,“今儿雪停了,太阳好着呢。”
池婉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昨天……裴衍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汀雪拧了热毛巾递给她,“您走了之后,他就在那儿站着,站了好半天才动。”
池婉接过毛巾捂在脸上,热气蒸得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傻。”她小声说。
“可不是嘛。”汀雪一边给她挑今天要穿的衣裳,一边絮叨,“小姐您也是,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传出去可怎么好?”
“传出去就传出去。”池婉放下毛巾,眼睛亮晶晶的,“我吓唬他的。”
“您那是吓唬吗?”汀雪无奈,“奴婢看裴侍卫是真被吓着了。”
池婉想起昨天裴衍僵在原地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笑完了,她又有点好奇。
“汀雪,你说他今天还会在那儿站着吗?”
“肯定在啊。他是您的侍卫,不守着您守谁?”
池婉想了想,掀开被子下床:“那咱们去看看。”
“小姐!还没梳洗呢!”
“回来再梳!”
池婉随便披了件斗篷,连头发都没梳,趿拉着绣鞋就往外跑。
金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惊得扫雪的丫鬟婆子纷纷侧目。
跑到回廊拐角时,她放慢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裴衍。
他还站在昨天那个位置。
肩头落着新雪,玄色氅衣系得整齐,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把随时都要出鞘的利剑。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池婉忽然有点心虚,自己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大小姐。
但她很快又挺直了背,故意板起脸:“你在这儿站了一夜?”
裴衍垂眼:“换过岗。”
“哦。”池婉走近几步,打量他,“伤好了?”
“好了。”
“撒谎。”池婉盯着他苍白的脸色,“陈爷爷说了,你那寒毒得养一个月。”
裴衍没接话。
池婉也不在意,绕着他走了半圈,忽然问:“你今天还守着我吗?”
“是。”
“那我要出去。”
裴衍抬眼:“去哪儿?”
“去城西的脂粉铺子。”池婉眨眨眼,“听说新来了批江南的胭脂,我去瞧瞧。”
“属下去备车。”
“不急。”池婉叫住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我还没用早膳呢。你……用过没?”
裴衍顿了顿:“用过了。”
“又撒谎。”池婉笑了,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柔软,“你天不亮就在这儿站着,哪儿来的工夫用早膳?”
她转身往自己院子走,走出几步,回头看他:
“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裴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让他难以抗拒。
鹅黄色的斗篷在雪地里格外显眼,金铃声清脆。
她走了几步,见他不跟上来,又停下,转身看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命令,没有施舍。
只有一点点促狭,和一点点……他看不懂的期待。
裴衍抬起脚,跟了上去。
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小小的,绣鞋踩出的印子。
一串大些,靴子踏得很实。
城西的脂粉铺子叫香雪坊,是京城夫人小姐们最爱去的地方。
马车在铺子前停下时,池婉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铺子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华贵的马车,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各自的主子进进出出。
“小姐,到了。”汀雪先跳下车,又转身扶她。
池婉搭着汀雪的手下了车,脚刚落地,就感觉身后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裴衍跟在三步之外,一脸警惕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紧张什么。”池婉小声嘀咕,提着裙摆往铺子里走。
香雪坊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姓柳,眉眼精明。
她一见池婉就迎了上来:“池小姐可来了!您要的江南胭脂,昨儿个刚到,我特意给您留着呢!”
“柳掌柜有心了。”池婉笑道,跟着她往里面走。
铺子里暖香扑鼻。
货架上摆着各色脂粉香膏,琉璃瓶里装着花露,已经有几位小姐在挑了,见池婉进来,纷纷抬眼打量。
池婉也不在意,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雅间。
“小姐先坐,我这就去取。”柳掌柜笑着退了出去。
雅间布置得雅致,窗边摆着几盆水仙,开得正好。
池婉在软榻上坐下,汀雪给她倒了杯热茶。
裴衍守在雅间门口,没有进来。
池婉捧着茶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半边侧影。
“汀雪,”她压低声音,“你说他是不是太紧张了?”
汀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小声道:“裴侍卫是怕您出事吧……”
“能有什么事……”池婉打断她,抿了口茶,正想着,不料一道熟悉又尖锐的声音响起。
“哟,婉妹妹,好巧啊,你也来买胭脂呐。”
池婉抬眼,是二房的堂姐池玥,她心里暗叹今日真是出门不利,嘴角却勾起笑容来,
“来胭脂铺不买胭脂,莫非买酒?姐姐莫说话惹人笑了。”
池玥顿时脸拉的比驴长,她气的握紧手指,在看见裴衍那一瞬,马上转移了话题。
“妹妹,听说大伯父给你挑的那个侍卫,是个闷葫芦?”
“哎哟,真是可怜婉妹妹这花容月貌的,在他跟前怕是跟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要我说啊,这种捂不热的寒铁,趁早打发了才是。”
池婉脸上的笑意淡了,却没消失。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轻碰,发出“嗒”一声清响。
“姐姐,”她声音不高,却让雅间静了下来,“我的侍卫是块什么铁,捂不捂得热,那是我的事。他好不好,自然由我父亲和我来评判。”
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池玥,嘴角仍噙着笑,眼底却没了温度:“旁人,还是莫要操心我院里的事为好。”
“你……”池玥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牙尖嘴利!你就嘴硬吧你!哼!”
说完,她头也不回走出了胭脂铺。
此刻,柳掌柜端着一个锦盒进来了。
“小姐您瞧,这可是苏州最好的师傅做的。”
她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摆着不同颜色的瓷瓶,“这盒醉芙蓉最难得,是用清晨带着露水的芙蓉花瓣揉的,一天就出那么一小盒。”
池婉拿起那盒醉芙蓉,打开闻了闻。
香气清雅,带着点说不出的甜。
“确实不错。”她点点头,“都要了。”
“好嘞!”柳掌柜眉开眼笑,又取来几个盒子,“这几盒口脂也是新到的,还有这瓶茉莉头油,抹在发梢,保准香一整天……”
池婉一边挑着,一边用余光瞥向门口。
裴衍还是那个姿势,像钉在那儿似的。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
“掌柜的,”她放下手里的瓷盒,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里面有点闷。”
“哎,小姐您慢走。”
池婉带着汀雪走出雅间,故意往铺子后门的方向走,这后面连着个小院子,种着几棵梅花,这会儿正开着。
“小姐,您要去哪儿?”汀雪小声问。
“赏梅。”池婉头也不回。
她脚步轻快,金铃叮当,穿过铺子后堂,推开那扇通往小院的木门。
冷风扑面而来。
院子里果然有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积雪压在枝头,映着红花,煞是好看。
池婉走到梅树下,仰头看花。
然后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伸手折了一小枝梅花,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梅花香不香?”她忽然问。
身后沉默了片刻。
“……香。”
是裴衍的声音。
池婉转过身。
他果然跟来了,就站在三步之外,手还是按在刀柄上。
“你放松点。”池婉看着他绷紧的肩膀,“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
裴衍没说话,只是目光快速扫过院子的每个角落。
“裴衍。”池婉走近一步,“你以前在军营,也这样吗?”
“哪样?”
“紧张。”池婉歪着头看他,“时时刻刻都在防备。”
裴衍的睫毛颤了颤。
“战场上,”他开口,声音很低,“松懈就会死。”
池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回答,更没想到答案是这样。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梅枝的声音,还有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叫卖。
“那……你现在不是打仗。”池婉小声说。
裴衍看向她。
雪光映着她的脸,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睛却亮得像两汪水。
她手里那枝梅花微微晃着,花瓣上的雪屑簌簌往下掉。
“一样。”他说。
池婉没听懂:“什么一样?”
“保护您,”裴衍顿了顿,移开视线,“和打仗一样,不能松懈。不能输,也输不起……”
池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戏弄的心思,好像有点……过分。
“小姐!”汀雪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柳掌柜把东西包好了,问您还有没有别的要挑?”
池婉回过神:“就来。”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把手里的那枝梅花递向裴衍。
“给你。”
裴衍看着那枝花,没接。
“梅花能醒神。”池婉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你闻闻看。”
然后她提着裙子跑回了铺子里,金铃声不再清脆,反而格外凌乱。
裴衍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梅花。
枝桠上的雪正在融化,打湿了他的指尖。
花瓣是深红色的,他极快地嗅了一下那冷冽的香气,仿佛做贼。
然后,像是被这香气烫到,又像是怕玷污了它的洁净,他迅速而郑重地将花枝收入怀中,紧贴着内衬里那半块硬饼。
他站了很久。
直到听见铺子里池婉和柳掌柜道别的声音,才将那枝梅小心地收进袖中,转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