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醉》同绫

29、君子忍之

　　两路整齐的人马招摇而来，宫灯亮眼中，转眼便来到了近前。

　　承明殿的殿门从里急速打开，刘彻挺拔的身影从里走出，待人马近前，上前见礼，“孙儿见过太皇太后”。

　　年老的女人带着一丝的雍容，安逸使得她的下巴微微下垂，冷漠而苍老的声音淡淡道：“陛下回来了？怎么也不过来跟我这个老太婆说下，还得我亲自来一趟看看你，陛下真是长大了！”

　　“孙儿不敢！孙儿正想去跟太皇太后禀告呢，又想太皇太后是不是安歇了怕打扰了太皇太后，所以才犹豫着没有过去，倒劳动太皇太后亲自过来看孙儿，孙儿不孝”。

　　“哼，陛下还知道自己不孝？这大半夜的让我一个老太婆来看你，任谁都说不过去的。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凡是都要三思而后行，别一时冲动搞的人心惶惶，就像你这回去御猎，怎么着说回就回了？你是要统御万民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小孩子性子！”

　　“是，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孙儿谨记太皇太后教诲！”刘彻一躬身，夜色晦明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哼，陛下这次急着回来，有什么需要跟哀家交代的吗？”不去看刘彻谦恭微弯的身体，窦太皇太后把目光投向了承明殿那高高在上的金字大匾。

　　刘彻隐在袖中的手一阵握紧，望了窦太皇太后一眼，垂头回道：“回太皇太后，孙儿听说朝里发生了些事情，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被下狱了？窦丞相和田蚡被免，请问太皇太后，是有此事吗？朕不知他们是犯了什么罪，请太皇太后明言”。

　　窦太皇太后冷冷看了刘彻一眼，苍老的声音略显尖锐，“陛下长大了，这朝廷是陛下的朝廷，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自然是凡事都要过问的，哀家老了，文帝去世的时候，哀家就该跟了去，哀家福薄，没有跟上文帝脚步，伺候不了他，丈夫去了，儿子也去了，却独留哀家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独的生活着，看这日子，哀家去和他们团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请太皇太后保重身体，孙儿还需要您辅佐呢”，刘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一大群的宫女、太监、侍卫随着朝廷这位天子的下跪，俱无声的膝盖触地，一时间，大殿的门口，伏跪了一大片。

　　窦太皇太后扫视了一圈，淡淡道：“陛下要问什么，哀家现在就回答你！陛下是不是要弃了祖宗的规矩，重尚儒学？陛下也不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文多质少，除了一些空洞的礼仪架子，他们还能干什么？不干实事，只会一味的夸夸其谈，哀家就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的？再说那个赵绾，目无长幼，无法无天，竟然上书申斥哀家！哀家有什么错要让他们去指摘？看看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赵绾和王臧是什么东西?只懂得挑拨离间，这就是你们崇尚的儒家学说？自己目无长辈还不够，还要诱惑你藐视孝道，难道它就教会了你这些？这个不孝的东西，难道还要包庇他们吗?”

　　“孙儿不敢！”刘彻再次垂头，宫灯闪烁中，仍照不清他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不敢？陛下说的好听，不敢！陛下有什么不敢的？令列侯归就国，除关传，以周礼为汉制，这些不都是陛下瞒着我这个老太婆做的？陛下还有什么不敢的？祖宗的规矩都被你丢到那九霄云外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窦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陛下长大了，翅膀硬了，是要抛弃了祖宗这些流传下来的东西么？哼，更有可恨的东西，诸政事毋奏东宫，是啊，我这个老太婆惹你们厌了，想着我早早去了吧，哼哼，好一个乖巧的孙儿啊~~”

　　“孙儿不敢，太皇太后息怒！”

　　“不敢？说的好听，也就骗骗我这样的老太婆，要不是那些人整天在你耳边教唆，你能有这样的胆子？告诉你，他们下狱就是出自我的旨意，哀家倒要看看，他们的骨头能在廷尉里硬成什么样子？哼哼，还不是受不了那些刑罚，自己找了根绳子抹了脖子？”

　　“太皇太后！他们。。。”，刘彻猝然抬头，接触到窦太皇太后那怒睁的容颜，顿时压下了话头。

　　“哼~~身为君王，怎么可以无嗣？陛下这皇位都没坐热呢。。。哼，难道我刘姓子孙还少吗？陛下要是太过有空就赶紧接续祖宗大任！至今无子，连个公主都没有，像什么话！”，窦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起驾，回宫！”

　　“太皇太后起驾回宫~~”，宦官再次报了一嗓子，便急急带着人马招摇而去。

　　望着远去的灯火，直至再次恢复的漆黑，刘彻的目光始终坚定的视着那无际的黑暗。

　　拉了拉他的手，冰凉而僵硬，紧握的拳头似乎都没有松开过，那人若有所觉，回头见是她，反手拉住她，“关门！”

　　门随声落，隔绝了漆黑了夜幕，也隔绝了承明殿外那一双双隐在深处探究的眼睛。

　　进了室中，刘彻一挥手，顿时退走了所有的人，留下了满室的清净。

　　“哈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刘姓子孙还少吗？。。。这就是她！我的祖母！”刘彻仰天大笑，笑的无力，笑的沧桑，似要发泄心头所有隐藏的角落，他笑的大声，似乎要笑尽这一世的苍凉。

　　“哈哈，两个女人，两个和我血缘关系最近的女人，天下最尊贵的荣耀她们都有了，她们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他大声的呼唤着，满室的横梁木中，独独回荡着他苍凉的呼喊声。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刘彻呼喊的嗓子都有些暗哑，无力的坐了下来，不发一词。

　　“阿彻~~”，葳蕤轻轻走了过去，拉住他的手道：“阿彻，你还有我！这一辈子，我陪你一起走！”

　　他猛地抬头，良久，重重点头，用嘶哑的声音道：“好，一起走！这辈子，我刘彻只有一个妻！在这里”，握着葳蕤手的纤细手指拉着她移到了自己的胸口，赫然正是心田的位置！

　　朝堂的压抑沉闷足足持续着，平和的外世下，隐藏着不少撮窜的火苗，似乎只要一个契机，便能全面爆发。

　　宣室殿

　　葳蕤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书简，看到一处，不由微微蹙了眉，抬头看向那正用心写字的人，问道：“晁错真的是被冤的？”

　　那人抬眸看她一眼，点了个头道：“当时七国之乱，父皇也是迫于无奈才诛杀了他，至如今也已好些年了，七国之乱也早已平复，是该给他平反了”。

　　“诛晁错，清君侧，他们当时正是利用了这样的借口起兵，自古以来，凡是削藩必要有大动静，他有辩才，号智囊，晁错他有功，曾多次奏请削弱各诸侯王的封地，却因此得罪了那些人的利益，死不其所，父皇对此也一直耿耿于怀，是该为他平凡了”，刘彻说着，望着殿门方向的目光有些深远。

　　葳蕤看了手中的书简一眼，动容道：“为了一句‘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刘彻点头，“腰斩于市，老父自尽，全家灭族”。

　　见刘彻如此神情，葳蕤不由犹豫了下，“现在为他平反合适吗？”

　　刘彻看了她一眼，清浅笑道：“此时不平，更待何时”。

　　“可那边。。。”，葳蕤说着的时候往东面的方向撇了撇。

　　刘彻落下一笔，摆摆手，不由有些自嘲道：“无妨，她现在哪有空管这些，正巴不得我做些无干痛痒的事呢！”

　　正说话间，杨得意从外头轻脚进来，刘彻手中的笔一顿，抬头看他，“怎么样？”

　　杨得意垂头回道；“回陛下，太皇太后属意石建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许昌为丞相，御史大夫为庄青瞿”。

　　手下的一个停顿，墨渍积聚，顿时在竹简上留下一团乌黑，慢慢向外蔓延。刘彻紧望着杨得意的眸子微掩，淡声问道：“太尉呢？”

　　“回陛下，赞未定”。

　　刘彻杵了下，挥了挥手，“下去吧”。

　　扔过刚才染墨的竹简，随手从旁另拿一块，便继续再次书写了起来，似乎刚才的事便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写了半晌，唤道：“葳蕤，我最近的字是不是有进步了？”

　　葳蕤放下手中的书简走了上去，那竹简上赫然是“君子忍之”四个大字，笔式仓隽而冷毅，少了他平时的洒脱飘逸，沉稳而隽刻。

　　葳蕤赞道：“咱们陛下的字是写的越来越好了”。

　　刘彻笑笑不答，铺过另外一张简，退身让开。

　　葳蕤挑了挑眉，走到他先前的位置站好，提笔，落字。

　　刘彻上来一看，顿时眉梢跳了跳，用蒲扇轻轻扇了几下，连同前面一幅轻轻卷起收了起来，启口唤道：“得意”。

　　杨得意再次从外进来，“陛下”。

　　“茂陵邑的事可办了？”刘彻淡淡问道。

　　“回陛下”，杨得意躬身，“旨意已经传下去了，各位大人的意见有些不太统一，不过都没说什么，只说会奉命办事的”。

　　刘彻沉吟着点了个头，“宣旨下去，徙豪强，没其田产，以其所占田非命（名）田也，另外宣司马谈为太史丞，督建茂陵”。

　　“是，陛下”，杨得意应了声再次匆匆下去。

　　见他下去了，刘彻的目光始终望着大殿门口的方向出神，许是强烈的阳光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殿中霎时的黑暗，他眨了眨眼淡声道：“现在做这些事是最好不过的时期了，要平时哪有那么容易，这会儿可是谁都不会来过问”。

　　他说的有些自嘲，稍会儿便平复了语气道：“也好，现在好平静下来看看书，平时哪得这个空”，回头见她略带忧色，宽慰的笑道：“没关系，不是柳暗花明？”

　　葳蕤一愣，那柳暗花明正是她方才写的几个字，见他提起，和他相视一眼，顿时浅浅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