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四章 舞戟 ...
-
梦中的英雄突然忽近忽远，本就不清晰的面部轮廓更是模糊了起来。
孙茹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她正陷在床榻之中，艰难的抬起胳膊，想要督促自己快些起身，却发现，周身的香气与母亲常用的香薰气味相去甚远。孙茹细嫩的小手揉揉惺忪睡眼，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她逐渐确信自己是在深睡时被人挪了地方。
完全清醒过来的小小的人儿顺手拍拍床头可爱娃娃上的灰尘，将其摆正，又环顾了一圈，与蒙尘的娃娃不同，这间卧房里摆满了擦得锃亮的各式兵器，屋内摆设简约，却又在最显眼的地方安置了几个做工夸张的兵器架子，衣架、橱柜所用木材便宜实惠，若非那几件精致的鲜红衣装，怕是要人以为这是男儿的屋子。
意识到自己深夜被拐进满是兵器的房间，孙茹似乎习以为常，看不出有什么慌乱的神色，她只是幼猫一般的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下了床，小手拍拍刚刚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踮着脚尖认真整理好被子上的褶皱。
行至门前，孙茹小跳起来抓住一侧的门把手，小心翼翼的后退，缓缓将门拉开——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木桩子赫然屹立在门前。
这对一个成人而言不过是走过去就能一屁股坐上去的高度，但对年幼的孙茹而言，这却是一个与自己身高等同的大物件。且不说吴郡的训练场为什么会有这种木桩子……
这里也不是士兵们的训练场呀！
孙茹抬头望着木桩子的顶端发了会呆，再次低头思考对策的时候，发现这个木桩并没有堵住所有的出路，预留的缝隙刚好可以让孙舒城这样的幼童通过。
不知道是设计者有意为之，还是说设计者习惯以自身的身形丈量木桩位置，所以忘记了呢……？
凭借对障碍设计者的了解，孙茹觉着，也许是后者。
孙茹想了想，还是选择顺了设计者的意思。相对而言有些麻烦的高度和幼童纤弱的肢体让这个挑战难度增加了好几倍，当她爬到木桩最顶上的时候，一张小脸已经泛起了红，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试图将呼吸平稳下来。
“咦？”孙茹趴在木桩上小心翼翼的贴近边缘向下看，走廊的暗格里似乎因阳光的照射闪了几下光芒“那好像是姑母的手戟……”
孙茹记好闪光的位置，从木桩上一跃而下，小脚落地时还有些不稳，吓得她忍不住小声惊呼，短暂的缓和后便奔向暗格将手戟取出，拖着它走出了长廊。
“小姑母，我找到了你的手戟……嘿咻！”
孙茹用剩下的力气将手戟从身后甩到面前，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舒城，放下，快放下！”
院里，两名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女，一位斜靠在假山上，一位规规矩矩的坐在长廊，像是在等待眼前这个通过试炼的小女孩。
其中一位被孙茹这一动作吓得不清，掩唇惊呼一声，立马起身赶到孙茹身边来，匆忙之中还喃喃着“阿安姑母怎得又把小兵器乱放……”。她看上去十三四岁，穿着极素的深衣，长发盘旋在一支笈上，还有些松散，应是在提前练习手法，但她长得本就温润可人，几缕松散下来的发正添了几分娇柔。
“哈哈，有什么关系！”另一位少女身着红衣劲装，额头上还有些汗珠，此时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摆着手为自己扇着风，依稀能瞧见手上的薄茧，“阿云你看阿茹刚刚那一下多有气势，我觉得很好啊，不枉我这些天入夜后把她从嫂嫂那里请来！”
如此，在卧房门前摆木桩的人便找到了，但红衣少女似乎并无悔改之意，从假山上翻下来，扬起的马尾更衬她的英姿飒爽，她只一个撑跳飞一般的跃到了孙茹面前，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横在面前的手戟一股脑的都堵了回去。
“阿云……你这是干嘛呀……哈哈……”孙安一脸汗颜的挪开面前的手戟，“寻得旧物不是好事嘛……阿茹好棒的，阿云你生什么气呀！”
语罢，孙安不停的向孙茹使眼色。
?阿茹，姑母乱放东西是姑母不对，快帮姑母说点好话，下次带你出去玩！?
“云姊姊。”孙茹很快就接收到了来自孙安的信号，细想姑母教的小女孩撒娇把式——可怜兮兮的摇袖子很管用，成功率非常高，有很高的可行性。但她却不敢在这种时候去动孙云的袖子，与孙安不同，孙云在来吴郡前是正儿八经养在深闺的女儿，只这一会，孙云的手已经有些微微的抖了。
“茹儿知错了，下次不拿这么危险的东西了，云姊姊也不要拿了。”
“啊对对对！”孙安赶紧点头，终于发现孙云的手已经微微发抖，并一把扶住了手戟。
“茹儿，这是没出什么大事，若是出了事，地板砸个窟窿事小，姑母又没收好她那些兵器，你从她屋里出来要是划了伤了缺胳膊断腿的，大夫人要急疯的！”
孙茹听了这话，赶紧看向孙云手里的手戟，一副同样焦急的模样。
孙云顺着目光看去，不禁愣了愣，不一会也反应了过来，暗叹自己鲁莽，赶紧把手戟还给了孙安。
“我也是糊涂了。” 一阵心悸，孙云扶着胸口没好气的叹道，“跟这个野丫头呆的久了，竟也莽撞起来。”
听到这话的孙安眨眨眼，略有些不满，小声嚷嚷：“刚刚在门外还柔柔的唤我姑母呢……这会儿又变野丫头了……”
“你还说，谁家的好姑母日日子时偷侄女的？”孙云这会冷静下来不少，她本就长孙安一岁，加上此时教育人的口气，活像是孙安的长辈一般。
孙茹自觉地坐到一边，把场地留给两人。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早上，孙家经过父亲孙策的经营早已在江东有了立足之地，因此，才有这一方院落供自己和姑姊一同玩闹，院外的九州天地又动荡的很，诸侯并起，有自守一方天地的、有争城夺地的。很不巧，孙茹的父亲孙策就属于后者，所以自从孙茹可以落地行走的时候，她就没有见过父亲。
若说之前？
那怎可能有印象呢。
从母亲和小姑母的口中，父亲是那样英勇，他可以用少于常人几倍的时间完成伟业，所以，在孙茹的梦里，他一直是那样的英雄。
可这个英雄似乎并不受其他人待见。
孙茹年纪尚小，仅有的几次出门也是与祖母或母亲一同，孙茹虽然还不太了解人情世故，但有时却能感受到，那些打扮的如玉般温润的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如透玉中藏拙，即使在孩童的眼里也如此明显。这些人的子女，孙茹自然也难以与其为伴。
过了一段时间，长江挡不住传言，几经流转，那过去许久的事也从关中传到了江南，大族家的女子前些年殁了父亲，孤零零一人操持家事、照顾幼妹，正赶上关中霍乱，匈奴叛乱劫掠，这些贼人闯入家中，那时候，女公子和婢女也没了分别，统统被当牲畜一样绑着扔到了马车后头，抢去了蛮夷之地，只留那被阿姊藏起来的幼妹幸免于难被同族收养。
南方虽热没有北夷，但有南蛮，还有成群的山越。这一下子，府中老幼女子人人自危，都盼着在外征战的男人快些回来，府里的日常秩序乱了套，最后是在祖母、母亲的主持下才压下去。
“且不说还没出什么事，也没有贼人闯进来，若是真闯进来了，拿不动刀枪剑戟，就拿起灶房里的刀棍拼，死了也比被人当畜生带走强。”
“害怕有什么用？女子也有士人的节行，汉家女子，活着就要有尊严，死也得如士人一般死的有烈性！”
“男人们不在，你们就不想自己的烈性了吗？！”
孙茹记得院里扫地的老仆人是这样描述母亲当时的话的。
“少夫人说的有道理，但女子的节行是什么，不就是生子相夫教子……少夫人说的应当也是这些吧？汉女的肚子哪能产蛮人的……”
后面的，孙茹就没再听到了，因为吴夫人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蹲下身来捂住了孙茹的耳朵。
“她说的不对，你母亲不是那样的意思。”
回屋后，吴夫人笑笑。
既然不对，祖母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府里的人脾性如何，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这是御家之道。”吴夫人似乎很赞赏孙茹的问题，“老人过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再想改变她的想法很难，何况是那样顽固的老奴，与她讲太多，既费时费力，又不得好，还不见成效。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便随她去吧，放眼新人才是。”
后来，府中又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但少出府门似乎也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院外曾见过几面的伙伴，孙茹也再没见过，自那之后陪伴自己的只剩下孙安和孙云两人了。
孙安是吴夫人的幼女，还未及笄，自占了一个姑母的辈份，比同辈的人许多，比起与同辈的姐妹见面时那种师生相对的气氛，小一辈的孙云反倒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孙云本不住在吴，她生在长沙，比孙安长三岁，随父亲孙贲迁徙流离，后来孙贲投奔堂弟孙策，将妻儿遗弃在了袁术的领地，孙策感念堂兄的投奔，想了个奇招偷偷将孙贲的妻儿接到了吴郡，孙云也因此与孙安遇见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一场变故过后，原本乖巧懂礼的孙云一见到父亲就冷眼相对，父女关系几乎到达了冰点。
正逢孙茹出生不久，吴悯操持家事忙不过来的时候，如若吴夫人也恰巧有事，就会把孙茹交由孙安孙云两人照看，孙茹与两人也最为熟悉。
尤其是最近，吴悯临近分娩，府里上下忙的很，孙茹与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也是孙安最近夜半入室，“请”孙茹来自己房里愈发猖狂的原因。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孙茹被声音的主人吸引，往门外看去，孙云也停下了说教，与孙安一同看去，门口是个少年，手上还绑着护腕。孙安见了立马躲了过去，像是又见了救星。
“阿然哥——”孙安躲在少年身后，“你怎么来了？”
随后小声——
“快救我。”
朱然听后环视了一圈，大概明白事情的走向了。
“你不是说休息半个时辰就回去继续练吗？”朱然笑道，“超时这么久，你还好意思让我帮你？”
孙安扶住朱然的手腕，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我当然好意思。”
孙茹认出来了，这就是小姑母教她的那个小女孩撒娇把式，看朱然的表情，这个似乎有用。
“你……呃。”
朱然不是很擅言辞的人，一下子没了话术，四下看了一圈，定睛在孙茹身边的手戟。
“我看云妹子也没心思说教你了，你……你拿着那个，耍上一段，也给云妹子看看，让她消消气。”朱然把胳膊抽出来，“你迟到，还有把练武场士兵的木桩子削了一半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朱然说完，赶紧逃去了长廊上坐着，手戟往孙安手里一扔，见她接住了，算是松了口气。
“那个木桩是士兵的？是阿安姑母偷偷削断的吗？”
“对啊，啊……？你们见过那木桩子？”
“……一会麻烦朱公子你搬回去了，若是修不好，我拿些钱俩补贴。”
“哈哈不用不用，回头吴夫人说阿安两句她就长记性了。”
孙云正和朱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着，孙茹的目光却停留在已经开始表演的孙安身上，那笨重的铁疙瘩在孙安手里如同女子常常玩乐用的蹴鞠，手戟像有了神智一般，许是相助孙安快些达到目的，它落下又飞起的弧度是那样的优美，每次回到孙安手上的时候刚好是缠了麻布的那一端，随着干脆利索的动作，孙安的红衣翻飞，整个表演流畅又飒爽，加之孙安姣好的面容，几乎让人忘记手戟是一件杀人的兵器。
“看起来很好看吧。”朱然开口道，顺手将怀里的糕点掏了出来，“诺，配着你二叔父送来的点心继续看吧，他嘱咐我说是他特意挑的，是阳羡最好的糕点。”
孙茹有点迷茫，二叔父这个称呼对于自己来讲，还是陌生了些。
“哈哈，那个小子嘴可叼了，他挑的糕点一定是全阳羡最好的。”
孙茹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捧着糕点咬了一口，的确好吃的紧。
“你二叔父不光会吃，还很会玩，等他休沐回来你就缠着他，让他带你去玩……嚯，阿安，这下漂亮！”
孙茹正饶有兴趣的听着，朱然却话风一转，孙茹也赶紧看向孙安。
孙安翻身一踢，那手戟越过比人还高的假山，如同低飞掠过空中鹰，飞去另一边，孙茹看时，孙安一个跃起接着假山翻了个跟头随手戟一同到了另一边，在手戟落地前又踢了一脚，那手戟直直向上飞去，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孙安手里。
“小姑母，好厉害……”
孙茹看的直了眼。
一旁的孙云则是长抒了一口气，随后脸上也满是倾羡。
“哈哈，你长大了可以跟她学。”
“小姑母一直这么厉害吗？”
朱然想了想：“不是，她这一身功夫原是从她大姊那学的，也就是你的阿崴姑母。”
孙茹更好奇了：“那大姑母，生来也如此厉害吗？”
“当然不，你大姑母师从你父亲，你父亲才厉害。”朱然脸上突然有了几分向往，“你父亲用手戟的时候动作干脆利索，那手戟就跟活了似的，他想让手戟去哪，手戟就在哪。”
朱然越说越兴奋。
“之前伯符哥征讨严白虎的时候，还用手戟戏弄了敌方大将，最后——”
朱然突然停住了，他觉着在小孩面前讲这些血腥的事不太好，但都铺垫到这里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能盯着孙茹那双无邪的眸子，结结巴巴的找转移话题的法子。
“呃……哦对！你父亲！”朱然一拍手，终于想到了怎么转移话题。
孙茹歪歪头，乖乖等他的下文。
正巧孙安也歇下来，被神秘秘的朱然吸引，凑了过来。
“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是来告诉你们——”
“伯符哥，明日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四章 舞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