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一口猫薄荷

1、不太冷的杀手

　　连着几天下小雨，窗外阴瑟瑟的。
　　他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阴冷，太阳不知躲在哪里，天空暗得像木讷沉默的人脸，叫他看不真切那个几天前犄角旮旯处开的牵牛花。
　　崔白发站在院子中央，低头盯着湿答答的裤腿，有些不耐烦般捻了捻指尖的茧，手掌间的冷剑被雨水冲刷掉鲜血后露出白森森的一片。
　　逼仄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地遍布断臂残肢。
　　雨还在下，为数不多的空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洼，水面上倒映着一个瘦削青年的侧脸，同这天气一样阴死鬼冷。
　　终于听不见那些断臂残肢的主人们的鬼喊声，崔白发长舒一口气，扔掉手里的剑，他俯身蹲下，轻轻拨开眼前的刘海，使劲挤了挤眼睛，感觉视线清晰了许多后，嘴角才有了一丝笑意。
　　角落里那束淡紫的牵牛花正冲他微笑，他怎能不回以致意?
　　余光瞥到一处还在喘气，意识早已模糊不清的半截身子，那双眼睛木木的，眼珠子向上瞅着天空。
　　有什么好看的呢?
　　崔白发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那双死鱼眼睛，觉得天地间好像有两道同样的目光在对视。
　　这样的压迫感隔了六年又席卷而来，六年前他和父母在遥远的江南小镇上被一路追杀。火光冲天，硝烟中走来的杀手都是这样的眼神，最终他还是独身一人被抓去训练了四年，在鲜血浸润的四年里几乎成了野兽，等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开始学着变成普通人时，那帮人居然又追过来了……
　　崔白发叹了口气，接着利落地站起身，回屋换了套干爽的墨色大衣，熟练收拾好家当，夺了把死人的黑伞，才慢慢悠悠地踱步，跳格子一样的跨过尸体，离开院子。
　　刚踏出院门，他便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声，本可以一刀解决了，但定了定心发觉那人呼吸清浅，动作不大，像是个孩子。
　　崔白发收起袖间刀刃，循声探过去。
　　门口石墩后面随即冒出一顶棕色圆边帽，帽沿下是一张灰扑扑的脸，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厚厚的刘海下一双圆得似硬币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着，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孩子盯着他，声音有些打颤:“我，我都听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上面有人护我，所以，不想死的话，给我钱。”
　　崔白发闻言，将伞柄靠在肩头，另一手向裤兜摸去:“你上面的人不给你钱吗?”
　　她抿着嘴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他将兜底亮出，笑道:“没钱怎么办？”
　　这时，那孩子已经退至几米远，趁他说话间作势要跑，可惜被崔白发三步并两步便捞回来了。
　　崔白发拎着她后衣领，疑惑道:“你跑什么？”
　　她脖子一梗，转过脸来已是泪流满面:“大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看见的。快要到年了，我家里还有父母姊妹在等我回去，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现在胆子这么小，刚才要钱的气势哪里去了?”
　　那双圆眼睛冲他眨巴眨巴，又掉了几颗泪珠:“话本上看过迂回两字，我若急于求成，一开始便求饶，怕是活不到现在了……”
　　这小孩说话倒让崔白发感到新颖，从十三岁以后的六年里他几乎再没接触过同龄人，即便是有，也大都是傀儡娃娃，于是乍一听她有理有据地解释反而生出了一些喜悦。
　　他松开手，把伞朝她头顶处移过去:“放心，我不会杀你。”
　　见她肩膀软塌下去的瞬间，崔白发又补充了一句:“暂时。”
　　他神色中带了点笑意，视线移向远处的集市屋瓦:“过年的时候你会看话本吗?”
　　没等她回答，街角拐过来一辆汽车，车窗摇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冲她喊着:“沫儿，找到你了，快回去吧!哥哥可想你呢!”
　　说完，汽车急驰而过。崔白发见她仍呆呆的，也跟着唤道:“沫儿?”
　　“她喊错人了，我叫易辞。”
　　易辞垂着脑袋大步往前走:“你想看话本是吗?我带你去街上卖话本最多的铺子。”
　　她走了几步又顿住:“大哥哥，你身上没钱啊。”
　　“你不是有钱吗？”
　　崔白发晃了晃手里的钱袋，不知何时从她身上刮来的。
　　“你……”
　　面前的青年一脸无辜懵懂，瘦长白皙的手指上绕着她用来绑钱袋的蓝色头绳，此刻那根头绳在她脑海中逐渐形成导火线的模样，开始燃烧她本该有的纯真。
　　易辞猛得吸入一口冷气，赔笑道:“大哥哥你怎么知道的，那我们一起花吧。”
　　“好。”
　　头顶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易辞抬头望见他下颌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秀气苍白的脸上慢慢显现出来红润，细长的双眼弯弯的好像夜里的月亮。
　　她不敢多瞧，立马又低下头，心里想着:今晚会不会有月亮呢?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到那袋钱上，琢磨起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回本。
　　估摸着少不得应付那些人，但是要多少笑脸眼泪够满足他们呢?
　　脑子成了一团乱麻，她呼出一口热气。
　　算了，就当买他一个笑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