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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Fault” “过错” ...

  •   当万千雨水从银灰的云层里泄下的时候,总是让人无端联想起这样一副画面来:身居天穹之上的天使抓着开口的粮袋,往人间倾倒谷粒。浑圆的雨滴像极饱满的大米。雨是神袛馈赠给凡人的粮米。正如鱼是水里的鱼,鸟是天空里的鱼——人,是土地里的鱼。

      沃尔泰拉雨水横流的街道里,鳞坚齿白的食人鱼在逡巡。

      雨在玻璃墙外侧拉下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拖尾,没有一丁点转弱的迹象。那几个沃尔图里卫兵依然聚在门口。雨珠拍打在这群水中野兽翕张的泛白的腮面上,烫脚似的弹跳——稍微溅起方寸的高度,又滋溜滋溜地顺着鳞片寻找地砖缝去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卡布奇诺,把空杯留在桌上。然后推门,撑伞。

      我能觉察到几道湿冷的目光在我身上形如黏液般的附着,令人想起纪录片里浑身漆黑的深海生物,对着游鱼伸开了生满毒刺的卷须。我紧了紧衣领,低下头,默不作声地从他们面前趟过。

      我听见海兽吐出气泡的声音。

      “桑丽诺怎么现在就有活的人类了?”一个卫兵小声嘀咕,“海蒂不是说,咱们的下一餐得等到四天以后……才会开始入住么?”

      “你忘了617和618了?”

      “……哦,对……”——雨幕从四周围拢,他们的声音从我身旁落进我身后——“……那凭什么让咱们别碰617和618……这女的,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

      雨声把他们吞没。我一手撑伞,一手提起衣服下摆。我小心翼翼踩过蓄有浅塘的路面,身边偶有三五成列的沃尔图里卫队经过。他们来去匆匆,速度极快,我只能感觉到一簇簇夹雨的风掀起地面的积水,扬到半空。

      在积水洒落的最远点,我看见了卡莱尔。

      他像是从古堡深处走出。普奥利宫被亮蓝色的瓦莱河环抱,矗立在他身后。就像忙于奔命的沃尔图里们,他没有撑伞,因而浑身湿透。他两手松垮地插在外衣兜里,外衣下摆紧贴在他的腿上。雨水从他金色的发尖滴落,滑过脸庞,汇成细细的一缕,从他下颌流进领口。

      我迎上去。

      “为什么不带一把伞?”我尽力踮起脚尖,将雨伞举过他的头顶,“虽然你们不会感冒也不会着凉,但……就像你说的,至少为了少糟蹋几件衣服。”

      卡莱尔握住我手里的伞柄。他润湿而冰凉的指腹裹住我的指尖。水珠从他紧贴手腕的袖口坠落,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流。

      “为什么出来?”

      他的嗓音,听起来,喑哑又疲倦。

      “我……”

      清澈的水雾在我们之间里潮湿地漫开,细小的水珠聚在我的睫毛上,眼皮一颤,它静谧地飘升,溶进伞下润泽的空气里。水汽愈发浓郁起来。

      “我……听说了一些事——一些……发生在昨晚的事。你一早出门,一直没有回来,我-我在担心……”
      +
      他凝止了几秒。一丝疲沓的气息从他身体里呼出,扰动了沉寂在伞下的氤氲的雾气。卡莱尔低头注视着我。

      “谢谢,贝拉。”他轻声道。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卡莱尔——该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是你,替我处理了艾德里安……”

      他抬头,目视雨幕,不再看我。雨点拍打在我头顶上方,发出空洞的闷响,如同一股瞎眼的风在幽深山谷里的冲撞。

      “是我的过错,主要责任都在于我。”他说,“我所做的,只是一点点不值一提的补偿。”

      我深吸一口气:“卡莱尔,你知道的,这根本……根本……”

      吸上来的气从胸口里溢出,锁住了我的喉舌。我仰着脖子,看着他灰沉的脸色,无所适从。

      这根本不是你的过错。艾德里安完全是个意外。谁能料想到,他会漏听了简的指令呢?

      这是上帝才能知道的事情。

      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在过去,我未曾注意到和深思过的问题。那是长久以来存附在他身上、并为我们每个人所习以为常且视为理所应当的——包括爱丽丝,爱德华,罗莎莉,艾美特,贾斯帕……对卡莱尔的所有记忆顷刻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起来。过去,他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串珠似的链接成一条长鞭,让我震颤的心弦经受笞打。

      我朝着他挪动一小步。我们之间的水雾开始干涸淡去,灰蒙的空气开始变得清亮起来。雨水从他身上各处落下,像是伞外的雨那般密集,但当溅在我脚下的时候,却比它们中的任何一滴都要来得更加温柔绵软。

      “卡莱尔……”我拉住他水涔涔的衣角,“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真的、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眸光不甚明亮,垂落到我身上。

      “我本应该再多思考一下,做出更多更详尽的打算。”他面色苍白,嗓音低哑,“你本不应该遭受那晚的惊吓与伤害。我答应过爱德华,要让你一切平安。”

      “我不只是在说艾德里安这件事,卡莱尔。我想说的是——你向来习惯于这样苛责自己吗?”

      伞外,雨声噼啪,仿佛是世界唯一还鲜活着的喧嚣。我避在伞内,屏息静待。

      金属被弯折的微响从他举着伞柄的手心里传来。

      “苛责?”他出声了,像是念出了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新词语,“你觉得我在苛责我自己?”

      “难道你没有吗?”我反问。

      有那么一瞬,我确信我在他暗金色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一略而过的茫然——他的茫然像是孩子一样的茫然。空薄,又苍白。他看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数英尺。而他看着我,就好像有一道渺远的地平线把我们隔开。

      “卡莱尔,我……只是不明白。”我攥着他的衣角,低头说。他湿衣上微凉而清冽的雨水气息轻柔地向我的脸扑过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不明白,我们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因为——”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睑:

      “……我们本可以让事情以一种更简单的方式被解决掉,不是吗?”

      他陌生地凝视着我,就好像我与他素不相识。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做出了什么选择?”

      “如果我是你,”我说,“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会劝说爱德华,试着让他把拒绝转化我的执念放弃掉。然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非常理解他迟迟不愿转化你的——”

      我打断他:“理解他,和反对他,并不冲突,对吧?”

      我紧紧盯住他一动不动的双瞳,一字一句地问道:

      “为什么要由着爱德华的想法来呢,卡莱尔?”

      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我只能听见大雨在我四周肆意的泼洒。沿着雨伞边缘下泄的雨水流成一层倾斜的瀑布,积蓄了万千雨滴的重量,沉沉地砸在覆满苔藓的石板砖上。于是无数朵水花于空中绽放,又于地面凋谢了。

      实际上,也不仅仅是由着爱德华。

      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未拒绝过什么——我的意思是……在卡伦家族里,他总是迅速接受现实、然后去制订解决方案的那一个。他好像从未表现出对身边的人的任何不满。他总是包容、认同、和接纳,几乎从未向别人提出一句质疑或谴责。他把所有疏漏视为自己的过错,把尽善尽美视为自己的分内职责。

      他对身边人的宽容程度和他对自己的严苛程度同时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只认识他不过一年,可我难以想象,在他所经历过的三百七十年里,有多少次,他因过分的自省所带来的苦痛而难以静息,把旁人的意外灾祸深重地归咎于自己。他执守他的规则之刃,把自己的心剜得满是疮痍,放在阳光下炙烤,由烈火将污血焚尽;他承受他自惩的创痛,然后在众人皆进入安眠的时候,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

      雨水延绵。卡莱尔终于开口。

      他说的话是——

      “既然,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应对,那又何必去强求爱德华、去改变他的意愿?”

      我的上下牙齿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咬撞在了一起。我难以理解地摇头,竭我所能地恳求道:“可你真的不必这样!没有人要求你必须这么做!你就不能……不能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你自己吗?看看你为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除了我,他们谁也不知道!”

      “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他立即说道,“如果让爱丽丝和爱德华知道阿罗来信的真正内容,我无法确保我能说服他们依然留在福克斯。而且……”他的语速开始变慢,“……比起强行违背我的家人的意愿,我更情愿……由我自己,来做出更复杂的筹谋。”

      一阵无名的恼火剧烈地冲击我的鼻腔:“那么你呢,卡莱尔?你怎么办?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感受呢?你自己的想法呢?就永远屈居于旁人的意念之下吗?”

      他眉眼静默。在铅灰色的光线里,未干的雨水在他脸上行走出一条条纵横的沟壑,如同我们脚下古老的石砖的皮肤,被悠久的年岁开凿出明暗交织的凸起和凹落——像被指甲抓挠过,像被车轮碾压过,被绳索捆束过。

      “是的。”他说。

      我松开揪着他衣角的手,后退几步。密密匝匝的雨水浇打在我露在伞外右臂上,寒凉的湿气浸透衣袖,从滴水的指尖一寸寸向上爬,直抵我热血搏动的胸口。

      雨伞忽地向我的这一侧倾斜。

      我的全身于是又重新被罩在伞下。而豆大的雨粒无遮无蔽劈在卡莱尔左侧肩膀上,可他好像完全没察觉似的——想来也不会怎么察觉。毕竟——我忍不住苦笑——他都已浑身雨水地从普奥利宫一路走到这里,难道还会在意这一时片刻的淋雨?

      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就仿佛刚才我们所讨论的主人公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就仿佛那只是个谁也不认识的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

      “走吧,”他低头对我说,“我们该回去了。”

      ——————————

      我难以控制地开始回想。回想过去——我对他的看法是什么。

      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杰西卡。那还是我去福克斯高中的头一天,在餐厅里,尤为引人注意的卡伦们让杰西卡对我吐露出了收养这一群熠熠夺目的青少年的年轻大夫和他的妻子。我记能起查理的对他的赞誉,记起虚惊一场的车祸后我们的首次面见,记起在棒球场上对峙时,他走在最前面……

      那么,然后呢?

      没有了。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卡莱尔,可供我用来念想的回忆不仅极其有限,而且只浮于表面。以往,我对他所有的关注,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由于爱德华的缘故。过去的他,于我而言,不过是男友的一众家人中的一员。如果硬要把他和我男友的其他家人区分开的话,他身上多出来的印象标签也就只有“最年长的那个”、“最沉稳冷静的那个”,以及——“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可是,他是不是最年长的、最沉稳冷静的、最有话语权的,与我有关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关吗?我又应该关心吗?

      我的男友是爱德华·卡伦,不是卡伦家族;曾与我陷入热恋的是爱德华·卡伦,不是卡伦家族。

      我从未深入过他的内心,因为我不曾拥有过能够和他亲密来往的机会和理由。事实上,我也并不清楚,要真正认识他,应该“亲密”到什么程度。我想起出发那天,我和爱丽丝、爱德华在卡伦家客厅里的交谈。那时,我正对他们全家为了迎战维多利亚而无暇捕猎一事而感到万分愧疚。但当我顺便问及卡莱尔的情况时——

      “这我不清楚……你是在担心他半路上会忍不住把你吃了吗?”

      ——这是爱德华说的。

      “我不知道,因为我们都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考虑的必要。”

      ——这是爱丽丝说的。

      我渐渐、渐渐地惊醒过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他的家人们,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模式,在和他相处。是一种仰望的角度。绝对敬爱、绝对信赖、绝对听从,因而对他的所言所行毫无疑虑地全盘接受。我们一次次求助于他,交疑难于他,寄期望于他,然后我们惊叹于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我们更加深信他的能力与人格,我们更加热爱和拥戴他继续成为我们的领导者——

      于是就止步于此了。

      我们从未深思过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完美和优秀。因为——“没有什么考虑的必要”。反正,我们是他的完美和优秀的受益者,有他在前,有他做成了这样一个完美和优秀的人,只需树下乘凉的我们,又何必去思考“为什么”呢?

      我痛惜于当他对我们做出一次次让步、一次次包容、一次次谅解的背后,他杀死和埋葬了多少个他的自我。而他的每一分被他自己视为“分内职责”的付出与牺牲,又是被堆叠在多少具他自己的尸体之上;他对自己所做出的每一刀割舍、每一阵压抑,又有多少次,被我们理所当然地视为“他理应如此”、“他本就是这样”。

      可他本就不该如此。

      至少,我现在认为——他不该如此。

      他不亏欠任何人。

      他唯一亏欠的,只有他自己,以及那些被他亲手谋杀的自我的亡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Fault” “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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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主要更新平台在 L O F T E R 这里的更新会比绿白L平台慢三到六个月。 目前两个平台文章进度持平。 下一次在晋江的更新预计会是2025年1月1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