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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名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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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程溍北与李若成交涉失败,便转投宁相府上。宁远扬的原配夫人秦且郑是秦且修的三妹妹,素日与秦且修十分亲近,因此请她出面帮忙也不算难事。
很快,京地贵族中就知道了秦且修与宁夫人、景王妃之间的关系,宁夫人更是扬言她们首阳秦家的小姐嫁一个区区三品大夫都是委屈了,更不要说给人做外室姬妾,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此言一出,吓得座上那些曾对秦且修出言不逊的贵妇们脸都白了。宁夫人这是摆明了要给那秦氏撑腰啊!
秦且修很快收到了且郑的邀约,但她并不想那么快在京地露面,因此委婉回绝。秦且修认为当务之急是将婚姻手续整理清楚,因此她要求程溍北先让首阳程家出具放归书,解除法律上她和程瑨西的婚姻关系。谁知那首阳程家居然一口回绝,信中程老爷言辞激烈,说已经知晓京地的种种流言,他决不会写下放归书成全秦且修和程溍北的这份孽缘!
至于程老爷是如何得知的,自然是秦珠的手段。
秦且修明白,首阳程家这一关打不通,那么她和李巧娘也就只能彼此僵持。这厢秦且修仗着贵族关系公开叫板,那厢李王林也不甘示弱,竟然开始拉新科举子入局。在谥文阁中已经展开了关于一夫一妻制的讨论,这些青年才俊普遍认为站在国法家规的立场上,秦且修的身份是不合理的。李氏再度占据上风。
而秦且修也终于不再坐以待毙,她戴上帷帽从别院后门悄悄出了门,要到谥文阁中一探究竟。秦珠等人随行其后——这两家如今撕破了脸面,对彼此更是严防死守,因此反倒只能绑在一块了。
秦且修对可一那几个蠢货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秦珠十分难对付。走到集市上,秦且修转身说:“人太多了,叫他们滚。否则就都别跟了!”
秦珠转头对可一等人示意,他们几个便不动声色地四散消失了。
秦且修和秦珠一路到了谥文阁,此阁是整个京都最繁华的所在。从一楼供平民百姓斗艺玩乐的至俗到第五层皇家藏书的至雅,包罗万象,层层递进;文人骚客,白丁赌徒,外宾权贵游走其间,鱼龙混杂、百态奇生,它所浓缩的正是盛朝的大国气象。
秦且修和秦珠走马观花,穿越拥挤嘈杂的人群,途经舞、乐、艺部的外围,奇异演出令人应接不暇。整层楼几乎是水泄不通,汗湿与热血的味道充斥其中。
秦且修好不容易挤到楼梯上,不禁感叹:“这样的景象,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儿有了。”她回头去看秦珠,恰身旁技者吐火,乍起的火光映得他满面橙红,左脸颊上那枚浅痣也如同火烧一般显露起来。秦且修从没发现他脸颊上还有那么一颗小痣。看样子秦珠对谥文阁倒是有几分新奇,店小二挑着长杆篮子越过攒动的人头给北边送酒的时候,他轻轻笑了笑。
秦且修若有所思地开口道:“只是可惜,如此盛宴,我秦氏却难分一羮。”
秦珠皱着眉看向她,她将他引上二楼。二楼以包厢为主,宴席流转,四海名菜,盘盘相叠,觥筹交错,主客尽欢,使者穿梭其间。秦且修再度开口:“我秦氏一族几百年世家名门,由汉时光禄勋发家,祖上也曾人才辈出,几代英雄豪杰,拜相封侯,位极人臣。曾几何时,这泱泱大风也有我秦氏的一席之地。而士族堕落,子弟放荡,又兼之不断分家割产,姓氏流落。及至如今,已然有没落之象。对外无有德才为官、世袭承爵者;对内又门衰祚薄,既无兄弟叔伯,更绝子息侄亲,竟堪堪是气数将尽!
而观之当今李崔卢王郑、宁林苏何刘等高门大姓,遍布朝野、权倾中州。看这歌舞升平的销金红窟,怎么就不能有我秦氏的位置?”
秦且修转过头来打量了秦珠一眼,道:“你我既是秦氏嫡子长女,合族上下之所望,更应责无旁贷。又怎能囿于困斗,不求发扬?你大可以怀疑我的居心,毕竟利来利往,没有私心的人更不可信。我只想要首阳秦家,除此之外,秦氏一族仍会依赖会京的生长。”
说话间二人已至三楼,这一层格调十分雅致,主营生意却依然是舞乐技艺,却不同于一楼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想来是专供贵宾作乐之地。秦且修和秦珠坐到了散座,她边说边观察着路过的侍者:“会京始终太小,哪怕联通西凉,腹内之地又无法深入;即使官达苍兰,中央之所亦难望其项背。只有向京地伸手,修栈搭桥,才能远输西凉近纳王气,让西凉与东京同时做我秦家的仓储。至于仕途,族中男女皆留学京地,长者从商,官商勾连,加之前朝后宫,这中府机构将来没有触及不到的地方。”
秦珠沉默片刻,却说:“你已经不再姓秦,又何必枉费口舌?”
秦且修分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拦下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侍者。那侍者直直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逡巡片刻,又落到腰带上,犹豫了一会才向着秦珠问道:“公子面生,是哪位府上的郎君?”
“是宁公的学生,与张宜湘张小郎君一并来的。”秦且修温声道。
“啊!今日张公子没到呢。”侍者抬头望了望楼上,又满面笑容道,“公子可否留下名帖?小的领您上去罢。”
秦且修抬手按住了秦珠示意他不必回答,对侍者道:“我家主人是苍兰州中牧监酆兆,这是我们二公子。苍兰酆氏是我家主人的郡望。”
秦珠看了她一眼。二人由侍者领着上了四楼。
四楼中,是全国各地来京的才子佳人寻欢作乐之处,无数官宦权贵出身之地,文人骚客流连之所。其中往来的或有出身苦寒者,却绝无才气平平之辈。他们的语言,是仅次于官方的最终民意。也正因如此,新科举子的讨论已经令秦程李三人的事件彻底变质。
在朝廷干预以前,秦程李这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也不过是家事,而一旦引起朝廷的关注,由于程溍北特殊的身份地位,很快就会有人借题发挥上升到程溍北的仕途问题。李王林三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想,甚至有了些想要撬动程溍北座下位子的意味了。
四楼众人也似乎正在谈论此事,秦且修放下面纱遮住自己身形面容,与秦珠在角落处坐下。
“要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是李氏宗女,一个是宰相夫人的亲姐姐,谁做大做小倒还真是个难题啊!”
“又不是给你做,谁要你选了?”众人哄笑。
“要我说,”一个提着酒壶满面酡红的年轻人醺醺然站起来,“娶妻当娶贤。这李巧娘也在程家待了恁久了,怎么还不懂事,早许程公纳妾不就难有此事了……”
幸好今日李若成不在,否则这人得被马鞭活活抽醒。王明容喊了一声,指使着人:“把他架下来,喝多了就别说话了。”
那年轻人还不乐意,挣扎打滚了一会,一番丑态逗笑了围在一旁的歌姬。礼部尚书唐潜之子唐跃抱着自己的相好,也跟着看了一会那年轻人的笑话,才出声打了个圆场:“庞兄这话说得可不在理,比起那首阳名妓,李巧娘不知要好多少倍。哎,你们说,那首阳名妓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竟然教人真的肯抛妻弃子?”
“林蓉不是见过?想来也有几分姿色,只不过首阳那种小地方出来的,说到底还是小家子气,哪比得上京地的贵女?想必是房中手段了得,要不然怎么吸干了丈夫又迷住了二伯?”一旁有人猥亵地说,引得众人发笑。
“不是说她当时还怀着孕呢吗?真是个无底的洞!”话茬一开,就直往下三路去了。
秦且修一开始听他们聊些什么首阳名妓,并不在意,只继续小声和秦珠接上之前的话:“秦珠,别那么蠢。”
秦且修冷酷地说,“你知道我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秦珠似笑非笑:“只可惜没有我,会京还有三十多个有名有姓的少爷排着队。”
秦且修的面容被面纱挡住,看不真切,她阴毒地说:“有得必有失,牺牲几个废物不足为惜。”
秦珠闻言抬眼看她。很难说秦珠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的眼神总带着平净而澄明的光亮,那几乎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希望的光芒。于是无人能借此判断他心中的那份情感到底是关于慷慨的赞同还是关于背道而驰的阴谋。
而秦且修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谁知道那首阳名妓怀的是程四那个痨病鬼的还是程二的?难道程溍北真放着亲生儿子不顾,去给侄儿当爹?”开国郡公崔河海之孙崔尚羊正言之凿凿,“要我说,八成是看不上李家那点根末了,横竖都是自己的种,还能换个亲家。”
“还是崔公子看得明白呀!李巧娘家那支李氏如今哪里比得上宁公和景王的姻亲?”当即有几人附和捧场。
这时正有个不明就里的,朗声问道:“你们说的首阳名妓是何许人也?”
“嗨呀!”众人一时嬉笑起来,欺负他一个。还是唐跃出来指点道:“不就是近日和程李两家都闹得凶的那个秦氏吗?据说当年还赖上过景王,合着这凡去过首阳的有妇之夫都得和她有一腿,这样的骚货也算是首阳一道名景了吧?”
霎时间哄堂大笑,坐在角落里的秦且修如同被这笑声狠狠抽了一巴掌,脸上火烧般地耻痛。
秦珠此时已经起身,抬手搭在她的肩头示意她离开。却发现秦且修纹丝不动,秦珠俯身轻声道:“走吧,你已经达到目的了。”
秦且修动了动,却示意他坐下。秦珠将手伸进她的面纱中抹了抹她的脸颊,她的下颔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秦珠重新落座。
众人荤言一阵,才有人渐渐引到程溍北近来的政治动向上:“京中有人传言西凉使臣一直驻扎在蕃坊中,却不见朝贺,前几次出入宫廷时程溍北又正巧在宫里。宁派那边都没收到过风声,你们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当真要‘削宁扶程’不成?”
王明容闻言也加入了讨论:“如今的政局中,宁派确实如日中天,把守着文官体制的三分之二。官宦系统最忌稳固自僵,如果要动一动,活一活,又不至于自断手脚,扶持程派确实是削弱宁派最快捷稳妥的方式。”
“明容此言,是算准了程溍北一定升咯?”唐跃好奇问道。
还没等王明容发言,角落里一个白衣郎君就高举手臂道:“不升也不降!”王明容闻言看去,原来是上都护府汤燕归汤副都护之子汤齐。这汤齐打小就是个怪胎,正经读书读不进去,练武又是个绣花枕头,就连射箭骑马都使不上劲儿,落了同龄人好几截。但偏偏他娘亲瞿氏是华西崔氏的外女,身份地位不容小觑,受长辈们耳提面命,大家也就不得不带着汤齐一块玩。但暗地里又时常故意冷落他,他脑筋不活泛,也不放在心上,相安无事罢了。
如今见他说话,王明容也就不和他争,好整以暇地斟了一杯酒。汤齐略有些激动地说:“陛下对程公之事不闻不问,便是维护。更何况程溍北在此次与西凉国的交议中担任了不可或缺的位置,你们就是翻了天……他都不会受到半分影响!”
唐跃见他那样子,禁不住笑了:“诶哟,汤齐,你说就说呗,那么激动做什么?”
汤齐脸一红,又古怪地坐下了,再不吭声。这时唐跃看了一眼王明容,显然汤齐刚才一番话是有意针对李王林近日的作派,担忧今日惹了王明容不快,明日李若成和林蓉就会来找他们的晦气。正要出声打圆场,排着汤齐坐的一个年轻人竟然帮腔道:“毫无影响说不上,只是不痛不痒。一旦程溍北擢升,新官上任三把火,李家势头这样足,很难不惹他的气焰,届时李家还有本事和程溍北打擂台吗?只怕是时局翻覆,笑料百出。”
众人闻言诧异地看向说话人。本来王明容并没有将汤齐的话放在心上,他一贯对这类疯话不屑一顾,此时面对这样明晃晃的叫板也不得不侧目。那人倒是个生面孔,虽不显山露水,除了腰间那块佩玉有几分名贵外别无出挑之处,但派头十足,双手搭在小案上,对众人目光毫不在意。周身气度远超座上这些郎君公子,只是不像京中子弟。
“阁下何出此言?”御史大夫季合涟之子季榷先一步问道。
那人缓缓瞥了自己身侧坐着的白衣道人一眼,回答道:“汤副都护家的都发话了,后情可想而知。”
这回答可叫人丧气,原来竟是个拎不清的,众人无聊地转回头去。王明容也一笑了之,转头心里却像被提了个醒似的——汤齐的话虽然微不足道,但其父毕竟任职上都护府,也许他并非空穴来风。
王明容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年轻人。他身旁不曾露面的白衣道人对他耳语几句,他垂眸听着,态度颇为温驯。那白衣道人侧了侧身,似乎注意到王明容的目光。年轻人抬手示意,道人便退开了。世家贵族纵然多有怪癖,但随身带着一名关系亲密的道人门客到谥文阁来找乐子可不常见。王明容问他的姓名。
白衣道人悄悄挺直了脊背,那人应声抬眼,片刻后才笑道:“仆不过区区无名小辈,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