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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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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天光褪去,日夜交合之际,最是精怪攒动之时。一年轻人持剑立于远处山坡之上,腰间悬挂一只贴着黄符的葫芦,那葫芦原是安分,可越待天色暗沉越是兴奋,竟左右晃动起来。头上的葫芦盖子像是按捺不住的样子欲飞身而出,直到那年轻人大手朝它圆滚的身子一拍,它才安静下来。
“看来今晚是不用睡了。”年轻人拔剑出鞘,遗憾般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向山下的村子奔去。
一路泥草翻飞,可步子却轻,身手矫健敏捷,于林中如疾风而过,不过几下眨眼的功夫,便悄然落身在村外一棵茂盛非常的槐树之上,他抬起帽檐环顾四周,正门口,东南角,西南角,全部种满了桑槐,遮天蔽日,难见村庄全貌。他方才从山上往下看已然觉得不对劲,自己虽不精通阴阳风水,但有心之人稍稍留意,便也能知晓这般布局处处透露着阴翳之气。
葫芦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动得愈发激烈,他这下也不再阻拦,松了腰间的绑带,只见一道金光划破天际,葫芦果真如刚才的老儿说的那样自行而去。
“那老头没骗我?这葫芦真有这么神,会自己收妖?”年轻人半蹲下来,望着远处的闪烁金光道,“有意思,这样看,师父交代的任务不马上便能交差了?说不定回去还能睡个个把``````”时辰二字还未出口,不远处的金光陡然熄灭,随即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余波伴着凄厉的惨叫与极度的怨念直从他身体穿过,他来不及躲,竟被打下树去。
他干咳几声,立刻从地上翻身而起,只见胸前的衣衫最里层都有些许烧焦的痕迹,身子倒是并无大碍。他持剑向前,扔了斗笠小心翼翼向爆炸源摸去,心中一边想着来时路上那老头说的话,葫芦上的黄符只在其自保时爆破,为的是避免葫芦不敌妖气,肚内未消散的妖孽伺机逃跑,是下下的同归于尽之策,难不成,这村子的妖邪如此猖狂,仙家的葫芦也抵不过三分?
越是走近越是混沌,眼前的迷障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象,他已然身在村落之中,站于村中道场之上,可却见不到一个活物,不,准确地是说,虽生灵之气尚存一息,但生灵之形全无。他心中诧异,普通村庄怎会有如此大的道场,难不成方圆几十里的都在这办法事?
妖邪气息扰人心智,他当机划破手心一道口子,清醒几分,才睁眼看清这怪异景象,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着模样扭曲的槐树,树干棕紫,叶片青紫,虽棵棵相距甚远但树根于地面爆裂凸起,盘根错节,百米相连,名副其实的鬼怪之样。其树枝生长蛮横,插入房屋内壁,家家无人点烛无人亮灯,细细看去只有一黑团隐隐约约在门槛上坐着。
年轻人几个箭步飞身上了一户屋顶,半蹲下仔细查看,那葫芦自爆在道场西侧,后头一小路紧连着几十户人家,黑黢黢一片看不清楚,与周身一片并无二致。他凝神聚气,只觉自己身下的几条路上皆是邪气逼人,他原以为师父说的捉妖是村里的一只妖孽,现才明白这是无数黑团汇聚而成的气息,虽不知个个黑团是何物,但也了然葫芦竟是着了这样人海战术的道,活生生将它撑破炸成了碎片。
他瞬觉愤慨,年轻气盛的也为这仙器陨落打抱不平,却还没等他直起身来,只听见后头幽幽一句。
“你来错地方了,小子。”
无涯门从不教防守,门下弟子第一直觉是进攻,他灵巧转身剑锋一挑,直过对方命门,定睛一看,那黑团伸出两只爪子来,不管不顾扑向剑身,死死握住将其大力一甩,他反应过人,霎时间松手踩着黑团的脑袋一个空翻到了他的身后。
“戚,是个不要命的。”他眼见那黑团被剑柄烫得松了手,将他的佩剑扔了出去,他顺势下看,原先门槛上坐着的一个个黑团全乌泱泱围了过来,扭动着挤压着朝他脚下蠕动爬行,像一团团泡涨的黑蚯蚓,相互缠绕,看得他直想吐。
也是没成想今日收妖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恶心死的。
“我倒要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老子也算是舍身取义了!”他开了左眼纵身一跃,从黑团中抽出佩剑。可这不看还好,看了原形更令他目瞪口呆,这哪是黑团!是一股股具象的欲望,恨意,情爱,以及密密麻麻的所需所求,在他周围,在头顶,在任何有空隙的地界,填满了整个村庄。
他来不及思考,愣在原地,不知是该收该杀,自己下山办差如此多回,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不可名状之景。怨气从他身上而过,他顿觉寒意森森,情欲自他耳旁掠过,他又感暖流阵阵,无可适从,他只得心口合一,盘坐下来,冷静几分后睁了双眼,哪知身旁的“东西”皆瞬时飞速前去,各家各户屋檐上的灯笼突地依次亮起,直至汇聚在前方的道场之中。
整条街一红一白亮得刺眼,甚是诡异。
“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真是莫名奇妙的阴沟里翻船。”他再回房顶,方才的黑团早已奔去道场。只见那道场中央无数攀爬着撕扯着的“人形”扭打在一起,四方小路源源不断的黑团接踵而至,越接近道场,越是能看清人形,其中还有不少“人”短时停留,争抢着葫芦碎片嚼食啃咬。
甚至会被碎片的残留仙气灼伤也抵挡不住它们争夺拼杀。
就在他还未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奇形异境之时,道场中一似是八卦的图案逐渐扩大,可怎么看都不像正统仙术,青光蔽日,难说正道。但怪异的是图案愈发扩散,道场中的它们消散地愈快,是在收魂?他不明所以。
“今日真是开了眼了,难不成是谁请了高人做法事,我误闯了?”可转念一想那黑团的警告,又不像是简单的法会,他只得静观其变,继续按兵不动。不料转眼他便瞧了个清楚,这哪是超度,八卦是在吸收吞噬!
他割破手掌,将血附于剑身之上,口中念念有词,注入封印之力。管他是何方神圣在此,直朝八卦中心眼刺去,一剑封底。
剑碎得四分五裂,他被剑气震开,几口鲜血喷涌而出。只见八卦尚存,但黑团一时间猛然化烟消散,随着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天际,终是天光渐亮,四方阴气皆退,他艰难起身,想查探八卦究竟是何用意。
自修行以来他还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以及连赤血剑都无法承受的怪力,着实令他好奇。可就在他想追根溯源怪力之时,八卦于他触碰之际消失,整个道场像是从未发生过暴乱一般,平静得可闻他自己的喘气声。
整夜怪事与骤然的安息搅乱了他的思绪,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神经在猛然紧绷与猛然松弛间来回跳动,他跪倒在地,胸膛猛烈起伏,大口呼吸着还能证明他存在的空气。
一时间他空了脑袋,他封印了什么?击退了什么?他全然不知,此刻是真切还是虚幻,是迷障还是现实,他分辨不明,他本是收妖来此,却又无妖可收。但一夜的怪诞又无法说清是平常之事,他拾起赤血剑的一段碎片,朝自己的大腿割去,痛觉顿时占据他全部神志,清醒之间,他回过神来,撕下一大块衣布将剑的碎片包裹完毕系在腰间,颤颤巍巍直起身子,回过头去。
直到村庄此时此刻之景令他再度瘫软在地。
他所能见到的每一家每一户的门槛上,都横倒着一具尸体,男女老幼年龄不同,但无一例外的天灵盖自眉骨裂出三条长缝,死状可怖,死因难言。
“是,我杀的吗?”他失了魂一般自言自语,红白灯笼早已烧成灰烬,洒落在尸体脚边,整个村子的村民无一幸免全部遇难。他取了一家的锄头,将道场翻开,一具一具埋好,挖一培土念一句往生咒,一下一下,一句一句,七天七夜之后才全数下葬。
他看着一百一十五个坟堆,轻轻带上来时的斗笠,砍断了村口那几棵槐树,步履沉重,涕泗横流,终是萧瑟离去。
阴债难还,这一世的修行,便是在超度他人与解脱自己中煎熬度过。
他此时天真地想,却不曾料到,再看到这样的世间明亮,是一千一百五十年后的事情了,这后来被囚禁的时光,他悉数,在无尽黑暗中苦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