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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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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阳宫的雪是永远不会停的。
李忘生站在论剑峰顶,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掌心,又化作水痕。
“掌门,今日的早课已经备好了。”身后传来弟子的声音。
李忘生收回手,转身时已是那个温润持重的纯阳掌门。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那枚白玉扳指已被摩挲得温热。
那是谢云流当年随手丢给他的拜师礼。
“师兄,若你见到如今的纯阳,可会后悔当年不告而别?”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转了一瞬,便被压下。李忘生稳步走向太极广场,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远在东海的谢云流,正擦拭着手中的剑。
烛龙殿一战后,他带着伤隐居在这座无名小岛上。海浪拍打着礁石,咸涩的海风与纯阳的清寒截然不同。
“李忘生。”
这个名字莫名从唇齿间滚出,带着说不清的生疏。谢云流拭剑的手一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喊了谁的名字。
那日在烛龙殿,他看见那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师弟已能独当一面。
“师兄。”李忘生依旧这样唤他,声音平稳得让人恼火。
“真是可笑。”谢云流仰头饮尽壶中酒,烈酒灼喉,却烧不散心头那点执念。
离开纯阳宫和李忘生后,他心上留下一个至今仍在隐隐作痛、无法愈合的空洞。
他的恨和不甘一股脑地倾注在李忘生身上,他夜夜痛苦,也希望李忘生痛苦。
恨比爱容易,他只敢恨李忘生,也希望李忘生恨他。
李忘生啊……李忘生。
那个会在雪地里追着他跑、会因为他的玩笑话而微微脸红的傻小子,终究是被岁月打磨成了完美无瑕的纯阳掌门,将他连同过往一起冷静地隔绝在心门之外。
咸涩的海风穿过洞口,带来远处海浪永无止息的拍岸声。一声声,一阵阵,与他记忆里纯阳宫外松涛的呜咽以及檐下风铃的清响,是那般截然不同。
纯阳宫中,李忘生正在教导新入门的弟子习剑。
“此处手腕要稳,气沉丹田。”他耐心纠正着少年的姿势,恍惚间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和谢云流。
那时谢云流总是嫌他动作太慢,会直接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一招一式地比划。少年炙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道袍传来,让他心慌意乱。
“师弟,你这样软绵绵的,怎么对敌?”少年谢云流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带着青竹般的清冽。
“师兄……”李忘生下意识地低唤。
“掌门?”小弟子疑惑地抬头。
李忘生倏然回神,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衣袖:“今日就到这里罢。”
夜深人静时,李忘生总会取出那封密信。信上说,谢云流在东海现身,身受重伤。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信上“重伤”二字,墨迹几乎要被磨穿。
他该去的,哪怕只是确认那人安好。
可他是纯阳掌门,而谢云流是朝廷钦犯。
这个认知让李忘生闭上眼,将信纸缓缓折好,收入怀中。
谢云流的伤比想象中重。
那日他为救一个孩子,硬接了霸刀山庄三长老的合力一击。此刻靠在岩洞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要是让忘生看见……”他猛地顿住,自嘲地笑了笑。那个人现在应该在纯阳宫处理门派事务,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更何况,他们此生恐怕都不会再相见。
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沉浮,他仿佛又看见纯阳宫终年不化的积雪,看见李忘生站在雪地里,眉眼依旧温和,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师兄,回来吧。”
“休想……”谢云流眯起眼睛喃喃道,“除非你亲自来请我。”
不,不要来,你要恨我。
我们要永不相见。
李忘生终究还是来了。
当他一身风尘地站在岩洞前时,谢云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怎么……”谢云流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李忘生素来整洁的道袍下摆沾满了泥泞,发髻也有些散乱。这绝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纯阳掌门会有的模样。
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越来越靠近的面容。
“师兄伤在何处?”李忘生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洞外风雨未歇,水珠顺着来人的发丝、衣角滚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片水渍。
谢云流任由他搭上自己的脉搏,想讥讽几句,话出口却成了干涩的低咳:“咳,李掌门大驾光临,就不怕惹祸上身?”
李忘生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你是我师兄。”
只这一句,谢云流所有尖锐的言辞都卡在了喉间。
谢云流偏过头,避开对方过于专注的视线,嗤笑一声:“李掌门这般医术,不去悬壶济世,倒来管我这朝廷钦犯的死活?”他刻意将“李掌门”三字咬得极重,试图在那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凿出一丝裂痕。
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李忘生做得细致而熟练。谢云流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问道:“当年我走时,你可曾怨过我?”
李忘生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并未抬头,只是用布巾蘸了清水,继续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呵,你还是这样。”谢云流冷笑,“永远把话藏在心里。”
洞内一时只剩柴火燃烧的细响和彼此交错的呼吸。良久,李忘生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洞外掠过的风:“师兄有自己的路要走。”
洞外雨声渐密,李忘生沉默地添了些柴火。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怨过。”良久,李忘生轻声说,“怨师兄不信我,不信纯阳,不信师父。”
谢云流怔住了。他从未想过会从李忘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就像纯阳宫的雪,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谢云流叛逃前那段时日,纯阳宫上下气氛凝重。师尊吕洞宾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色,却仍温言安抚众弟子,说一切有他。
可变故发生得极快。
那日,师尊急促唤李忘生前去商议,说到朝廷诏令,说到需有人承担。他心中大骇,刚要详细询问,就听到门外一声异响。
师尊追出,紧接着便是掌风与闷哼,等他冲出房门后,只看到师尊踉跄后退,和谢云流决绝得未曾回望一眼的背影。
“师兄!”李忘生喊他,他却不停。
那一刻,巨大的震惊与失落淹没了李忘生。
师兄为何不听解释?为何不信纯阳?为何打伤师父?为何……连一眼都不肯看他?
这些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多年来对师兄全然的信任与依赖。随后而来的,是迅速的成长。
他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下,逼自己成为温润持重、情绪不显的李掌门。唯有在无数个雪夜,独对空屋时,那份被深深掩藏的“怨”才会悄然探出头来,啃噬他的心。
事已至此,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谁也不怨了。
“现在想来,师兄的选择是对的。”李忘生抬眼看他,目光澄澈如昔,“若留在纯阳,师兄便不是谢云流了。”
这一眼,让谢云流这些年来筑起的心防土崩瓦解。他猛地抓住李忘生的手腕:“那你呢?做这个掌门,可快活?”
李忘生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守护纯阳,是我的道。”
“就像守护你,是我的私心。”这句话,李忘生终是没有说出口。有些情意,注定要深埋在纯阳的积雪之下,不见天日。
雨停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李忘生起身整理衣袍:“我要回去了。”
谢云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下次见面,我可能会对纯阳出手。”
李忘生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届时,我会以纯阳掌门的身份迎战。”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晨雾中,谢云流才低笑出声:“好个李忘生。”
几日后,纯阳宫内。
李忘生在静室打坐,忽然察觉怀中微热。取出那枚白玉扳指,发现内侧多了一行小字:“山为证,海为盟。”
字迹张扬凌厉,一如那人。
李忘生凝视良久,终是将扳指重新戴回手上,掩在宽大的袖中。
窗外,纯阳的雪依旧纷纷扬扬,而某个人的心里,却悄然升起了一轮太阳温暖了这漫长岁月的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