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空》文雨

4、第 4 章

　　上个星期，姜小丽租到了房子，医院不远处的一幢居民楼的顶楼，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房租很便宜，原因也很简单，上一个房主杨老太太，就是在这屋子里去世的。消息传开之后，这房子没人敢租。姜小丽乐坏了，她这辈子，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

　　杨老太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十几年前去美国留学，毕业工作娶妻生子。六年前，杨老太太的丈夫去世，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孙女浩浩荡荡地回来过一趟。但是，这一次杨老太太去世，儿子给姐姐打了电话，说自己刚刚失业，经济困难之类哭诉了十来分钟。杨老太太的大女儿叫杨唐唐，在上海的小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西餐厅，开了近三十年。杨老太太的后事，是杨唐唐操办的。

　　租房合约签订前，姜小丽提供了身份证工作单位之类的个人信息。杨唐唐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说是顺便去姜小丽的宿舍看看。姜小丽虽然觉得奇怪，但是杨唐唐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对女人，天生就会少一分防备，多一分亲热。姜小丽把杨唐唐带去了自己的宿舍。

　　杨唐唐问姜小丽的床在哪里？姜小丽指着窗边的位置，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分宿舍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报到的，所以挑了个好位置。

　　“先到先得，应该的。”杨唐唐随口说着，手指不动声色地桌面划过。

　　姜小丽的心跳了一下，因为杨唐唐的动作，跟她高中班主任检查宿舍卫生时一模一样。她明白了杨唐唐的来意——考察她是否有良好的卫生习惯，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租客。

　　姜小丽的情绪既受伤又焦虑。租个房子还象个中学生一样被人检查卫生习惯，当然是伤到了自尊。考察的结果如何呢？如果不合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租到房子。好吧，焦虑跑出来的时候，那一点点的自尊立刻就滚蛋了。

　　租房合同上，杨唐唐的签名很有味道，她只写了一个“唐”字，剩下的那一个“唐”字，她用了一条向上跳跃得飞起来的波浪线替代。

　　“这是我妈妈住过的房子。我希望住进来的人，能够保持整洁和干净。还有，这里所有的东西，你要是用得上你就用。用不上，你拍照片给我，或是丢掉或是我来拿走，怎么处置，我再想想吧。”杨唐唐推开窗户，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可以看得出来，杨唐唐和母亲的感情很深。

　　姜小丽的父亲也是才去世没多久。父亲，对于姜小丽而言，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面前，她总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说话。说起来既好笑又心酸，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是她和母亲一起照顾的——吃药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体等等——姜小丽总算是看清了父亲的长相。父亲的眼睛很小，单眼皮，母亲的双眼皮也不明显。姜小丽觉得很有意思，她和姜浩诚都是又大又圆的双眼皮。

　　是的，在父亲临终的时候，姜小丽还能关注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是姜小丽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死亡，她的悲伤，更多的源于身为女儿，你必须悲伤的仪式感，而不是自然而然的感情。

　　“你先来，挑了窗边最好的位置，是你应得的，不必因此觉得亏欠了别人，打扫卫生，收拾整个屋子，时间长了，没有人会领你的情，恰恰相反，他们只觉得那些是你应该做的。”临走的时候，杨唐唐已经恢复了日常的爽利飞扬。

　　姜小丽停下了脚步。她沿着河堤一路走过来。河堤的南边是河流，北边就是富功村。这些年，富功村的村民们富裕了——即便是没有那么富裕的，也咬着牙富裕了——村民们的屋子，都统一换成了两层的小洋楼，既不是寒酸的平房，也不是压了风水和运道，会被隔壁邻居拎着菜刀上门誓死讨要公道的三层四层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