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乱生春色

3、第三章 无处凋零

　　八岁以前，沈安卿和母亲蔚花卿一起生活在南方一个临海的小镇。生活很平静，是一种平淡的幸福，虽然没有父亲，虽然没有奢侈的用品，但是在她的心中，这样的生活已经满足。
　　沈安卿八岁那年的暮春，母亲蔚花卿种在小院里的大波斯菊在淡紫的优雅中开出了火红的妖冶，虽然讶异，但是尚年幼的她，并没有像母亲一样对未来有丝毫的不安，毕竟，在儿时的她的思想里，世界仍是像童话一样简单，好人终究多过坏人，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王子最后会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直至地老天荒。
　　然而，沈安卿所经历的第一节沈家精英教育课程便告诉了她，自己曾经的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幼稚的可笑。
　　八岁生日前一天的清晨，对小小的沈安卿说，充满了诗意的哀伤。
　　在太阳初升的那一瞬间，就在常常玩耍的沙滩上，沈安卿面临了她短暂人生中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离别。
　　成诚，在沈安卿六岁那年随同父亲搬到她家隔壁的男生，陪伴着她走过了两年难忘的时光。两个年龄相近的单亲家庭的小孩，共同语言自然要比其他同龄人来的多。
　　本就相似的经历，再加上两人出乎意料相近的兴趣，让沈安卿觉得即使八岁以后的她再也没有童年可言，也依旧有金色的时光可以回忆。
　　只是，人生相逢只弹指，刹那间就散落在天涯。
　　那时的沈安卿，还不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深重哀愁，但从此以后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天各一方的事实，还是让她在乍闻消息时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而成诚，本来只是想提前送出生日礼物，然后悄悄离开。哪曾想一时说漏了嘴，看着两年来自己疼到心坎里的小妹妹，纵是有千言万语的无奈伤悲，有着难言苦衷的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暗发誓，一旦自己结束这四处逃亡的生活，定要回来接她——这个在自己灰暗童年里的唯一亮光。但是现在，即使有千般不舍、万般牵挂，背负这家族血仇的自己也只能默默离开，在荆棘丛生的未来里开拓自己的天下！
　　颈上挂着好友成城的生日礼物和临别礼物——成城母亲留给他的银色挂坠，悄悄念着不久前从母亲书上看到的诗句——杨柳含烟灞岸春，折柳赠别情依依，沈安卿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在火红的朝阳照耀下渐行渐远。
　　直到成城的身影终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知道清晨的海滩上只余下她一个人，沈安卿才慢慢地向家走去。她想起早晨醒来时，看到院子里怒放的红色大波斯菊，在晨光熹微里闪耀着一抹暗红，带着妖冶的诱惑，倏地，心中除了刚刚别离的忧伤，又多了一丝诡异的惊惧。
　　联想到母亲这两天总是早出晚归，壁橱里也多了一些不知名的药盒，不会……
　　沈安卿甩开步伐，向家奔去。
　　只是，已然太晚。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沈安卿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假设，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去海边跟成城告别，那么自己还会在回家的时候面临母亲去世的噩耗么？如果自己一直呆在家里，是不是就可以及时将母亲送往医院，是不是就可以不失去那对自己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就不必面临突然出现的沈家以及沈家残酷冷漠的人生？
　　只是生活中没有假设，亦没有如果。
　　命运的转轮已然开始了她既定的步伐，那么就再没有人能够改变。
　　八岁生日前的那一天，对于沈安卿来说已经注定了是一场灾难。
　　当气喘忡忡的她跑进自家的小院，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母亲就那么安静的躺倒在盛放着的火红的大波斯菊上，仿佛是睡着了。
　　但是，沈安卿就是知道，母亲离去了，离开去和天堂里的父亲相聚。
　　从此，再不会在自己调皮捣蛋时轻声呵斥自己，再不会端着香甜可口的饭菜放在饭厅的那张红木的餐桌上，再不会对自己温柔地微笑……
　　差一天就满八岁的沈安卿就那么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这残酷的现实，同一天里，她仅有的七年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都离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今后漫长的数十年时光。这样的现实，对于只是孩子而言的她，毕竟是太过残酷了。
　　沈安卿不知道身边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老人是何时出现的，不知道周围的人忙忙碌碌地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在当母亲的身体被移动到一个黑色的很长很长的木盒子的时候猛地扑到了她的身上。
　　不，沈安卿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喊着，在那些想要把她拉开的大人手里挣扎着。
　　她怎么能相信，昨天晚上仍旧健康美丽的母亲就这样变得冰冷，被锁紧那死气沉沉的盒子，从此阴阳两隔不再相见。
　　母亲终究是被放进黑盒子里抬走了，尚是孩童的沈安卿无论有多少伤痛也只能独自饮泣。
　　很多年后，沈安卿想起当年自己对现实的那种无力的感觉依旧痛彻心扉，以至于从那时起，她便养成了无法掌控就毫不犹豫立即丢弃的习惯。
　　八岁以后的沈安卿贪恋温暖，但绝不会在乎随时都可能消逝的温暖……
　　躲在角落里偷偷流泪的沈安卿像一只刚刚失去母亲的幼豹，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任，任何企图接近她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攻击，或是抓咬、或是拳打脚踢，被制住手脚无法动弹的时候便会大声尖叫。
　　这时的沈安卿，再没有先前安静的甜美，母亲从小教导的知书识礼的温润，不复影踪。
　　身着笔挺黑色西装的老人带来的一群手下，饶是平日里见惯了大场面，可面对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伤悲，亦心中凄然。
　　但他们的老板显然不会这么想，冷酷漠然的样子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孙女，而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宿敌。
　　“还愣着做什么，实在安静不下来，就给她注射一只镇定剂。沈家的子孙不需要太多的感情，也不能够这么脆弱。”
　　老人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回荡在小屋里，奇迹般地竟令沈安卿安定下来。
　　“悲伤抒发够了？”老人平静的声音里似乎掺有一丝戏谑，但转瞬间又归为严肃。
　　“我是你的爷爷沈江天，我来带你回沈家。因为某些原因，直到前些日子你的母亲突然来信说她的时日不多，希望我照料你今后的生活。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孙女——也就是你。
　　沈家虽然从来不缺一副碗筷，但是，你也要有能力使用才是。
　　安卿，你叫沈安卿是吧。你要明白，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感情用事是走向顶峰最大的绊脚石，所以，像今天这样失态的情况，我希望，在今后不会再出现。不过，我觉得你也应该感谢你母亲的及时离去，毕竟，她的存在会成为你以后在沈家最大的弱点……
　　记住，在沈家，没有亲情，只有利益，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沈江天冰冷无波的声音在年幼的沈安卿听来，宛若死神的宣判。让她在隐约中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明知面前摆放道路的只能通往无间地狱，也仍旧无处可逃的被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