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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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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明 你的脚步 牵绊着露霜
如影随形
是那狂乱的风
走在 充满了陌生的时光
一步步 细数受过的伤
看不尽
那漫漫无常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利沃夫【乌克兰】昨夜大雪肆虐,覆盖了大片街道、枯木,街区惨白一片。天仍不见放晴的模样,阴沉的灰色席卷大地,发出痛苦的呜咽。窗外的光透过陈旧的麻布在地板上胡乱晃动,他呆坐着。
门外科洛温的呻吟混在风刮过檐布的呼啸声里,铁匠的两个孩子无所事事,拿着石块砸那只已经不能动弹的老狗。
科洛温是他的老伙计,确实有些老了。灰白的毛稀疏地贴在骨头上,眼睛半眯半睁,在一个地方一趴就是好几天,前天开始再也没吃过东西,断了的后腿在梦里时不时抽搐。
它可能要死了,马尔林意识到。
1942年7月8日
马尔林在战场的废墟里捡到科洛温,它咬着一个德国纳粹的脖子,死死不放,政委收下了它。斯大林格勒的那个冬天漫长得没有尽头,食物稀缺。政委习惯性轻踹科洛温的后腿,把自己的黑面包和马肉肠喂给它,笑着说瘦小的人跑得不如科洛温快,上了战场就指着它多咬死几个敌人。科洛温好像也知道政委对它最好,总是绕着他转圈撒娇。
1942年9月14日
斯大林格勒变成了一片瓦砾场,城中的居住区被摧毁。在满是瓦砾和废墟的城中,每条街道,每座楼房,每家工厂内都是乱葬岗。一切都在燃烧,在可以看得见的世界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天空在摇晃,下沉,融解,满目疮痍。河岸上满是死鱼,还有人的头、手、腿,全都在河边沙滩上。科洛温咬着政委残破的裤腿,拖着向前。
巷子外一队纳粹的声音传来,几个尚有气息的同志看着政委无声地笑起来。
总和小姑娘一样打扮的卡普什金,脸被战火烧的模糊;爱跳舞的邦达列夫挣扎着挪动断了的双腿,用手轻打节拍向同志表示敬意,政委看着这帮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指抚了抚怀里妻子的照片。他们笑着互相看了看。
“Довстречи, товарищ.”(待会儿见,同志)
政委翻身盖住科洛温,手榴弹毫无征兆地引爆,带走了那条巷子里的同志和纳粹,以及科洛温的后腿。
斯大林格勒战役,他的同志们,他的朋友们,他的家人们,他们没有从那个地狱里活着回来。只剩下他和科洛温。
1995年5月9日
房间昏暗潮湿,马尔林颤抖着站起来,尽可能快的穿上军装——挂满了军功章的苏联军装,他不想让他的同志们等的太久,他赶走那两个小孩,试图喂一些水给这位老伙计,但科洛温已经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了。
马尔林打算回屋子拿点它平常爱吃的黑面包,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科洛温的后腿处。它突然激动起来,努力支起前腿冲马尔林吠,它蹒跚着拖动身体试图在他的脚边绕圈撒娇,但显然这个动作对一条已经年迈残疾的老狗来说,太困难了。科洛温渐渐安静下来,它静静趴在马尔林的脚边,依恋地用头蹭了蹭,找到了一个可以安睡的位置,永远闭上了眼睛。
“你这次终于可以和他一起走了,是吗?”
床边沸腾的锡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声,雾气向上盘旋,冷却,消散。
他见过的。
他见过这滚烫的雾从沸腾的水中诞生,追着晨光冲破烟囱,在莫斯科黎明即起的上空结出美得炫目的凌霜,最后消散。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沉重而虔诚,粗粝的手掌虚虚拢住即将消逝在窗上的雾。
留不住,他知道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沙哑的嗓音拼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清晰的知觉,湿热的气在他的手心化成水滴,滑过,像是谁的泪水。
“ товарищ, неплачь. ” (别哭,同志)他说。
胜利日当天,大街上人声鼎沸。他穿戴整洁肃穆,步子迟缓而坚定,他走在这个庆祝他和他们用生命换来胜利的日子里,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身在那片白桦林,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耀下来,但当他睁大了眼睛,从体力不支带来的眩晕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那只是普通的太阳。
快点,再快点。他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他走在大街上,仿佛从一场风雨中走来,浑身上下浸着过于沉重的思念和肃穆。他身披那个黑暗又壮烈的时代的无上荣光,双手捧着一束苏联红花,步履蹒跚。
没有谁可以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他曾是守护国家的利刃,势如破竹。五十多年过去了,此刻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少年,期待着与好友的聚会。
这次没有带酒,不知道政委会不会抱怨。卡普什金又和哪位小姑娘闹了别扭,邦达列夫是不是又在跳那支胜利之舞……
没有谁可以阻挡他前进的步伐,直到他看到那座从根部被锯断的丰碑,他停下了步伐。
这座巨大的混凝土纪念碑轰然倒地,向空中扬起了厚厚的灰尘。
马尔林发了狂似的奔向那倒下的纪念碑,周围的人拦住他。
“求求你。”
“求求你让我过去……我的同志倒下了,我的国家倒下了,我不能再看着他们存在的痕迹倒下……”
周围的人松开他。那座屹立了那么多年的丰碑多么顽强,起重机推不倒它,用锤子砸了六个小时砸不烂它,角磨机割不了它的核心。
因为那不是一座碑!那是血肉!那是苏维埃不屈伟大的灵魂!他看到好多好多的同志在碑后苦苦支撑,他们说,痛。比战死的时候,更痛。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用嘲讽的语气和赤裸的目光将这位老兵钉在原地。
“年轻人……那倒下真的不是一座碑,是国家的意志和光荣!”马尔林愤怒,不忿,屈辱,他对人群呐喊,尽管他的声音已经那么微小。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挑衅性的向这名老兵举起了纳粹手势。
纳粹手势。
胜利日。
他们用命守护的人民,推倒所有苏维埃的纪念碑,在用无数血肉堆换来的胜利日,向他比出残害他们同胞,侵略他们国家的敌人的手势。
如果这是敌人,他就算已经埋入黄土,身染烈火,他从地狱爬出来也要杀了这个在他们国土上猖狂的纳粹。
这是他们的人民,他们国家的花朵。
街上的人群越来越多,年轻人不以为意地和周围同学打趣,这种老兵,我一个能打十个。
马尔林穿着军装,戴着十几枚擦拭得发光的勋章,笔直地定在原地,只能咬咬牙吞下苦果,屈辱的继续往前,向铭刻着他一生最高荣誉的地方茫然走去。
为什么?
他站在本来立着列宁雕塑的空地前,他手里的红花无处可放。就如他的信仰,他如钢铁般的信仰,再无归处。
“走这么一会就累了,这种体力你还想上战场。”
他恍惚间听见政委的声音,突然茫然无措,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卡普什金别了朵花在他的鬓旁,尔布恩轻轻拭去他的泪水,邦达列夫哼着苏联民谣笑着看他。
不,再也不会了。
马尔林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祖国真的死了,他的信仰真的死了,他再也没有同志了。
他突然倒在街道上,和平又人声鼎沸的街道,那是他们致死都想看到的街道。
没关系,政委说,他们会一起来接我。他们说,都十七岁了,怎么还找不到回家的路。
救护车呼啸而来,护士拍着马尔林的肩膀询问他是否意识清醒。
马尔林双目浑浊,嘴角挂着一丝笑:“同志,你知道斯大林格勒怎么走吗……我好像迷路了,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它了……”
战场上逝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祖国在我活着的时候活生生的死在我眼前。同志们,我怀念你们,我怀念祖国,怀念我们用命换来的盛世。
我多想死在那年,这样,我的墓碑上是不是可以写上「苏」马尔林。这样,我是不是不用这么孤寂地活过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