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夜光杯 ...

  •   女帝已经接连三日心情欠佳了。
      侍中居峻大人身为内阁重臣,在朝上因治家不严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中书令崔子玄一把年纪,想要送自家小辈入后宫,被她阴阳怪气个没完,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却差点晕倒在当场;尚书右仆射卢季庆害了热病,女帝宅心仁厚赐下良药,又嘱咐御医多加了六钱黄连。
      至于尚书左仆射师殷……左仆射大人已经请了三日病假了。
      二皇女——现今已经是福亲王殿下在朝会上大气不敢出,望望第一排三位内阁阁老旁空荡荡的位置,叹了声命途多舛,决意下了朝去那家老字号茶馆听新来的美貌先生说说书,好安慰自己受惊的心灵。
      幸而她这位皇姐虽然心情有如压城黑云,到底是极为理智的人,在骂完那些鸡毛蒜皮宛如闹剧的弹劾后,并未将私人情绪再带到内阁的提案上。
      于是福亲王眼见着陛下驳了北狐皇室再签订十年友好条约的请求,心下已经开始盘算这次北狐使节何时离开羽都。羽都开了赌盘,若是等下月再离开,她押注的钱可要全部亏进去了。
      她随着朝臣一起退朝,转身就去了那家老字号茶馆。
      那美貌先生刚刚上台,一拍惊堂木,开了清亮的嗓:
      “要说最近羽都里风言风语不少,今日咱便来挑一条讲讲。要说挑哪条,那必然是与当今陛下有关。
      当今陛下作为开创女子称帝历史的一号英雄人物,文韬武略样样不差,要说可诟病的点确实不多,却是古来英雄逃不过的温柔乡。
      要说今日故事里另外一位,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想必各位生在羽都,都知道尚书左仆射,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呀!但这位大人还有一个名声……”
      福亲王突然一抖,眼疾手快掏出一枚银锭子。她一句“说得好”就在嘴角,却还是没能快过说书先生的嘴:
      “……‘师郎腰如柳,红裙勾青衫’,说的便是这位大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福亲王当时便把银锭子塞回了袖子,抖抖袍子示意随从赶紧离开。她低头又看一眼那美貌的说书先生,心下叹气,稍一思索便知这位被近日的火爆养肥了胆,竟然连她皇姐与师先生的闲话都说。这要是平日也就算了,近日她皇姐与师先生闹得可不好看,竟也敢多加闲言碎语。
      这等琐事是不会出现在陛下眼前的,他只会被阿谀奉承的小人拿去给上峰,可老油条的上峰可不会管这个,只是小惩大诫。于是往后十多日,便别想见到这位先生了。
      只是不知这十多日要去哪里消遣,只盼着这先生不要被关太长时间才好。
      福亲王正准备带着侍从跑出茶馆,那美貌先生还在继续。
      “前些日子天边出现了扫帚星,好巧不巧便砸在了钧州一处空地上。要说,嘿,奇了!那处原是钧州百姓茶余饭后乘凉的好地方,周围围了好几圈的房子,只是那日白天下了雨,那片空地便没人去了。当晚那扫帚星便坠在正中间,当地百姓往窗外一看,呵!一个蹴鞠大小的红球在水中红日似的亮,原是天外陨铁里又含了块赤红的夜明珠!可不算天降祥瑞么……”
      福亲王脚步一顿。她想起来了,前几日钧州刺史献了一只极大的红珠子给皇姐。照常理说,这珠子都该作为灵物供在宗祠,可她皇姐似乎打算把这珠子打了,做些什么东西。
      福亲王的脚步轻快起来。她得快点进宫,万一皇姐还剩了些边角料,说不准她还能要来做一对步摇呢。
      可惜,她没想到她失算了。
      “不行。”
      “就算是边角料也不行?”
      “就算是边角料也不行。”
      福亲王当即便不高兴了,扯着女帝的袖子晃来晃去,又去攀她的肩膀——现下宗室旁支里,能光明正大做这些事的除了她和从前的七皇女,现在的裕亲王,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哎呀,皇姐——便是些碎屑也好,我拼成小石头也能用啊。好不容易遇见了夜明珠,难道我还能让它溜走吗?这等宝物,哪怕是防身也好呀。”
      女皇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手,“不是朕不给你,是那颗珠子已经用完了。”
      “用完了?!”福亲王惊叫,“怎么会呢?那么大一颗珠子!”
      “碎料给骄儿装饰了璎珞,真没剩的了。”女帝失笑。
      女帝唯一的孩子在五年前由师殷难产生下,幸而最后父女平安。女帝不愿再要其它孩子,又希望她唯一的女儿骄阳一般,便取名为骄。
      “连粉尘也没有?”福亲王扯着女帝的袖子,却见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便眼珠一转,吞回舌尖那句“都做什么了”,整个人都打起蔫儿来,“那便当是我的命数罢,也许我命中注定不该拥有这对步摇了。”她可不想被皇姐骂出去。
      女帝的脸色稍缓,愧疚升腾起来,“要朕说,那夜明珠也不适合做步摇,便从朕的私库里赐你一盒东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谢皇姐!”福亲王喜笑颜开,松了女帝的袖子,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便要跟着女帝身边的大宫女去领赏。她打量宫内的陈设,再一次叹息她皇姐为了填被老皇帝挥霍得差不多的国库把皇女府的现银都扔进去后,那些美轮美奂的装饰便再没出现了——维护耗资巨大是一方面,无人敢买是另一方面。单这一件事,她便永远比不上大皇姐,永远不可能去坐那个位置。
      她的眼神突然定在一处。
      那是一个男子,和一群老者一起坐在角落,面对着她们,手上正在忙着什么。若是这男子在,她想,便是这大殿再朴素,那也比金玉屋要好的多了。
      男子的墨发大部分披散在背后,剩下的小部分用丝带束成一缕,皮肤白皙清透得像冰,至于五官更是让人一见难忘。貌比潘安,无外乎此。
      他手中拿着一把雕刻刀,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红玉。那手指宛如名工巧匠用顶级羊脂白玉雕成,白皙纤细,被红玉衬得更是莹莹如宝珠。
      福亲王两三下窜回去,低下身子和她皇姐咬耳朵:“皇姐,你哪里找的来这样的极品?”
      女帝停下批奏折的手,抬头,顺着福亲王的目光看去,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诮,“五日前崔家送进来的工匠。”
      “工匠?”福亲王的目光扫过男子的手指,“那手指连茧子都没有,怎么会是工匠?”
      “世家大族自然有让肌肤保持柔嫩的膏药。”女帝低头,继续批她的奏折。
      福亲王转念一想便明白其中关窍,笑嘻嘻地重新揽上女帝肩膀,“不是吧皇姐,崔家大费周章送了个志趣在旁门左道又貌比潘安的少爷来,您就真把他当个工匠啊?如此珍贵的夜明珠您也想让他上手?”
      “崔子玄说他是工匠,那便是工匠。我自然是让他当着我的面儿去雕了东西才考虑的,手艺确实灵巧,不输宫中巧匠……不过,那夜明珠自然不是他来雕。”女帝抛了件小玉雕给她,却是一株小并蒂莲,只有拇指大小,却受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喜欢便拿去顽吧。”
      福亲王自是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只是免不了可惜那美男子,便这么媚眼抛给瞎子看,精心雕的并蒂莲,转头便被这么随意地转送了他人。不过要说是崔子玄送进来的,那便不意外了。
      崔子玄向来致力于往女帝的后宫中塞人,好离间女帝和师殷的关系,从此女帝的政令便不会那么容易进行;可她的皇姐不同于老皇帝,她是个痴情种子,也是以一女子之身开辟新朝的女帝。崔家一开始直接进献美人,女帝便直接打回去,崔家后来以各种名义把美人塞进来,女帝便以那些名义要求他们做事——只是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进她的后宫。
      这次崔子玄送了个巧匠进宫,那她便当他是巧匠。她召集巧匠开了私库付出大笔银两,就为了赶制一件礼物。
      可现在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她的礼物还能不能送出去,这是个问题。那个她想要送出礼物的人,还属不属于她,这是个问题——
      女帝面无表情,给手下的奏折批上一个鲜红的阅字。她把笔放下,奏折折好放在一边,从一边的笔架上取了支新笔。
      她把之前那支断成三段的笔随意扫到地上,和另外几支断笔待在一起。
      福亲王带着珍珠和侍从出了宫,转头从袖子里掏出街上看到的小玩意儿,就要塞给半路遇见便送她们出来的皇储骄,“姨姨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宫中竟屏息凝神,一声咳嗽不闻。”
      皇储骄看起来颇有些魂不守舍,收下了二姨给她的小狐狸陶瓷摆件儿才显得有点儿神采,拉拉她的袖子。福亲王会意,微微蹲下,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比起姨侄,即使年龄差颇大,两人之间相处倒更像姐妹些。
      “爹爹五日前来过一回,可没待多久便气冲冲地走了。”皇储骄看起来颇为忧虑,不懂她母皇和爹爹之间又在闹什么把戏。可福亲王作为从小由女帝教养长大的人精,心里掐算一番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行吧,那姨姨知道了。你只稍等,最多不晚于明晨,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福亲王朝着皇储骄笑着眨眨眼,带着她的珍珠笑着上了马车。
      皇储骄看着远去的马车,似懂却非懂,只好回了书房认真读书去了。
      那边女帝刚刚批完奏折,旁边久候的大宫女便上前,悄悄对她说了什么。听完汇报,女帝眉梢眼角带起喜意,可转眼间又被沉重的苦涩压了回去。
      她起身,华丽的猩红衣摆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随着女帝走动仿佛也在扭动躯体,只待发出长啸。归来的皇储骄伴着她走进内室,看着女帝缓步上前,最终却只是站在那里,不再动了。
      “今日是七月十九日?”
      “母皇,今日是七月十九日。”
      皇储骄知道七月十九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她爹爹的生辰。看着母皇威严的身影,她小小的身体突然积攒起勇气,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父君说他想母皇了。”
      这是并不是一句完全的谎言。女帝允皇储骄随意出宫,甚至随意歇在宫外,便是为了方便女儿与父亲作伴。皇储骄昨日去探望父亲,她去时不让仆人通禀,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爹爹的书房。
      当时师殷站在窗前。他的窗户正朝着皇宫的方向。师殷自然不会对着女儿倾吐他对陛下的爱意,可世界上最难掩饰的便是爱意。
      陛下长叹一口气,没有回应。
      过了半晌,皇储骄听见她说,“从母皇的私库里把那三只红玉盒子取出来……不,还是母皇亲自去取罢。”
      那三只红玉盒子是前朝先皇后遗物。一只装了她嫁进来时娘家为她打的凤冠,一只装了一对外祖家为她雕的龙凤杯,一只装了未出阁时她亲手绣的婚服。这三件并未在婚礼用上,但她仙逝前,哪怕都站不住了,还坚持要求宫女为她换上婚服和凤冠,最终紧紧攥着那对龙凤酒杯失了心跳。
      这三样承载着她全部美好幻想的东西便这样伴着她下葬。当时国库空虚,皇帝也乐得少花些钱安葬她。
      女帝收回了飘远的思绪,取走了她私库里的红玉盒子,把东西装好便出了宫。
      是夜,尚书左仆射府内。
      师殷靠着小几,手上拿着一卷经书,心思却明显不在上面。他只点了一支蜡烛,此时快要燃尽,烛泪顺着红色的烛身滴下,汇到刻金鸟纹的烛台里。他盯着那个烛台。
      书房陈设古朴,多是些半旧的东西,像是那些褪色的靠枕,更是从十几年前便开始用的东西。这华丽的刻金鸟纹烛台是女帝赏下来的,是他去年的生辰礼,走了女帝的私库。这与周围朴素的家具格格不入,可他实在偏爱这个,便把原本的黑铜烛台放进了箱子吃灰。
      女帝生性喜好奢华,这点从她还是大皇女时住的雕梁画栋的皇女府便可窥一二;师殷却对这身外之物并无多少心思,一心一意扑在那些奏折上。他们两人在这一点上便是天南海北,毫无相似之处。
      师殷盯着那个烛台,此时一些猩红的蜡油溢出,还未落到桌上便凝成细细的一条,悬在烛台的金鸟纹嘴边,乍一看便像是那精致的金鸟咯了血一般。
      按理说,烛台再小,也不至于让烛泪溢出。可女帝赐下的烛台实在精巧,又是伴着她宫中极高极细的彩纹蜡用的,承载能力便差些;师殷府中又不会长存那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摆设,当时随着烛台一起赐下的蜡烛用完后,向来只是少量采购。而不巧,昨日最后一根细蜡烛刚刚用完,管事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最后是师殷翻箱倒柜找了早些年买的稍细的红蜡烛,这才勉强能放在烛台上。他平日用的羊油蜡过于朴拙,连放都放不上去。
      师殷的目光下移一点,偏到那溢出的烛泪上。没等他看第二眼,蜡烛便燃到尽头,嚓的一声便熄灭了。
      今日是残月。他借着微弱的月光,仍执拗地盯着那个烛台。
      雕刻烛台的匠人实在是巧匠,即使实在月光下,这刻金鸟纹烛台也显得美轮美奂。
      想到巧匠,他心里便梗起来。
      五日前,他进宫准备与陛下商讨一番对西树联盟的态度方针,手上捧着成堆的奏折,几乎要遮住视线。
      陛下看见他便笑了,原本冷肃的表情冰雪般融化。她亲迎到殿门口,接过一半的奏折,只是看了个开头便苦了脸,把那一半奏折随意堆在书案上。他也不恼,站在案前一板一眼地汇报劝说——尽管他知道她绝不会听进去。女皇向来主张能打就打,镇守边关的沙以文和宁光逢给了她底气。
      他说到一半陛下便走神了,眼神飘到一旁。师殷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匠人。他是崔家送进来的旁支公子,手里雕着一小块羊脂白玉。
      那匠人确实貌比潘安。崔子玄很会抓女帝的审美,匠人长眉凤目,额前几缕垂发,很有一番清隽的味道。与师殷,也颇有几分相似。
      大约崔老狐狸就是打着替身的主意。师殷不能入宫,但一个志不在仕的世家子弟却是能的。
      他拿着刻刀的手指白皙修长,手中的璞玉逐渐现出形状——是一小株并蒂莲,其样式巧思,使得那花瓣看着如同真的一般柔软。与旁边拿着块红玉雕刻的老匠粗粝的手比起来,更是如玉莹莹。
      师殷心下不爽,回首看了女帝,她盯着那匠人的眼神是那般专注啊……仿佛世间仅剩她们两人。他也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在皇女府里,在床笫之间,在击败西树的庆功宴上,陛下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吻他,那时她的眼神便是这样专注,让他耳边宁光逢努力憋住却并未成功的闷笑都远去——
      如今她用这眼神看着别人。
      师殷怒火中烧。他把怀里剩下的那一半奏折报复性地堆到书案上,顶着女帝惊异的目光冷嗖嗖地回了一句臣告退,不再继续他的汇报了。反正女帝最终是不听的,不如他早点离开,给她和她看着的那个小匠人留点时间。
      师殷不怕他给女帝留下多恶劣的印象。他走的是孤臣的路子,几乎与所有世家有仇,一旦皇帝不再重用他,转眼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抛开情爱不谈,一个成熟的帝王绝不会放弃他。
      女帝早便是成熟的帝王了。
      他想,从此以后,只怕陛下的后宫要多出一丝人气了。他得找封帧好好对一下账,以后可别让女帝入不敷出才行……
      想到这段,他便忍不住好笑,他一与女帝有私情的臣子为女帝豢养其它情人打理钱财,这叫什么事儿呢。
      师殷忍不住回想起刚刚他随意乱堆奏折的动作。他实在是被女帝宠得昏了头脑,如此逾矩的动作也做的出来了。又想到他刚刚怒火中烧,怕是脸色不太好看,可别让骄儿看到了才是。
      那时他径直出了宫,让车夫拐去了京郊散心,只是半途车辙断裂,幸而遇见同朝为官又对他没什么意见(这可太难得了)的爱刃搭救,这才能回府。只是他之前又惊又怒,耗光了心神,回途路上竟直接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在自己府内。
      第二日他便送了礼过去,算是谢她搭救之恩。
      后来……后来便是长达三天的冷战。
      师殷一顿,掐断了自己的思绪,端起烛台。
      他又把烛台放下,借着月光走到门口。
      他走回来,又把烛台拿起来。他摩挲着上面的金鸟纹路,眼眶发热,但到底没让泪滚落下来。
      他想,也许明天要把那个黑铜烛台重新找出来了。只是在那之前,这个金鸟纹烛台还能再陪他一夜。
      就一夜。
      他手里端着无光的烛台,借着月光走到卧房。这没花多少时间。因为他的宅子很小,是他刚来羽都时买的。还记得彼时年少,大皇女会翻过他的院墙,把院内的他扑倒在草坪上。他们在桃花瓣之间亲吻。可惜今日已是炎炎夏日,看不见桃花了。
      师殷站在卧房门口,端着烛台,推开房门。
      有昏黄的光从门缝倾泻而出。门吱呀一声,惊醒了门内外的人。
      师殷端着烛台。他愣在那里。
      昏暗的烛光只能照的见他的衣袍,他的脸仍然隐藏在阴影里。因此他惊愕的表情才能好好藏起来,又把所有的惊喜都放进口袋,不让她瞧见。
      女帝坐在小几旁边,撑着头,睡眼朦胧,刚从梦中惊醒。烛光笼上她修长的手臂,岁月未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龙袍宽大的袖子堆积到她的手肘,遮了一旁按大小叠好的三只红玉盒子。
      她睁开了晕着红胭脂的眼睛,珠光粉在眼角闪闪发亮。她自下而上看着他,盘的螺髻前插一金梳,又簪了一长钗,龙身盘身其上,张口吐出一串浑圆的宝珠,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随着动作摇晃,
      他们相识十余年。时至今日,师殷仍觉惊艳。
      他后退一步,退回阴影里。他几次张口,最终只是徒劳的一句,“臣师殷,参见陛下。”
      女帝靠着手腕,钗上宝珠仍在摇晃。她的眼睛半阖着,听了这声拜见,半晌才出声。
      “五日前,朕——吾——我翻了你的院墙,进了你的宅院。管家在歇息,灶上无人,我溜去门房迎你。”
      女帝像是回忆起了极糟心的一件事,长吐了一口气,这才继续下去。
      “你坐着马车,与爱刃一起。你睡着了,你靠着她。她抱着你,她把你从马车上抱下来。管家此时来了门口,而我躲进阴影里。她问了管家方位,把你一路送到卧房。”
      她沉默半晌。
      “第二天你回了礼。这是很正常的回礼,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怀疑。”她再次长吐一口气。“先生是要议亲,还是心生爱意?我是个没有夫郎的孤家寡人,女儿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怎样,我却看不见。”
      师殷听着,心中升起怒意。“却不知陛下这句孤家寡人从何而来。陛下那日看着的美男子,是不是便要择日纳进宫中了?”
      “何来的美男子?”
      “陛下何必装作听不懂?也不知美人巧匠雕的并蒂莲,陛下看着可顺心?臣不过一介酸腐朝臣,断是没有那般心灵手巧的。能让陛下抛去外交提案倾注心神的,怕是位绝色美人。”
      听着师殷几乎算得上是夹枪带棒的话,女帝却突然笑了出来。她笑的很快活,看起来舒心极了。师殷被她一笑打乱了阵脚,只能端着无光的烛台,拧眉盯着她看。
      女帝笑得以手掩面,借着烛光能看见晶莹的泪珠滚过她完美的妆面,幸而她用的胭脂向来是一等一的好,才没有花了妆。
      她重新看向师殷,眼里没了愁思,凭空多增两分笑意。她伸出手臂,摸过那最小的红玉盒子。
      “你与我讲西树联盟时我确实走神了。却不是在看那崔家送来的工匠,是在看这个。那老匠极力追求精致,这个当时造了十五日还未曾造好。”
      她把盒子朝着师殷打开。
      师殷站在阴影里,却并不妨碍他借着烛光看清盒子里是什么。他骤然失语。
      一顶……镶了桂枝与玉叶的,形似凤冠的男子用的金冠。一颗红玉切成枕形,嵌在正当中,旁边的金玉都无法与其争辉。虽镶金嵌玉,但金冠整体却丝毫不显轻浮散乱,倒是处处透着巧夺天工的气概。
      他记得,当日那老匠粗粝手指中,便是这样一块红玉。
      师殷出阴影。师殷走进光里。他拿着那早便熄灭的烛台。他说,“我一生只得一个女儿,一只手牵着她;我一生只认一任君主,一只手护着她;我一生只遇一位妻子,那只护着君王的手便同时护着她。”
      这句话说的别扭极了,不像高官雅言也不像市井闲话,倒像是戏本子里的唱词。师殷说完便暗自羞耻,不过一想到他是接着陛下的话继续说的,现在陛下看着正经,心下指不定怎样羞恼,他的心情便又舒畅起来。
      女帝听到这一段话,更是愁眉舒展。她把红玉盒子放上小几,起身牵着师殷走向床榻,让他坐下,一时间竟比师殷更有些主人风范。可她转瞬又站到师殷身后,轻巧地取了他的玉冠,让他原本束好的头发散到脊背上。
      师殷生活向来不甚精细,自然也不能如何奢求他的头发像画本里说的那般“三千青丝落下,如墨云一般”,女帝从头上取了那金梳,细细把师殷粗糙的头发中的每一个结都疏通。她梳着梳着,却是低声唱起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却是母亲为出嫁女唱的梳头歌,师殷笑道:“你这是要给我做母亲?”
      女帝听了也不恼,只是继续唱完了歌,笑着叹一声,为师殷挽上头发,又给他戴上金冠。
      做完这些,她才走到师殷面前。低头轻轻吻他。
      “母亲可不会对你这样。”说罢又是一吻。
      在嘴唇相触的间隙,师殷微微抬眼,盯着她低语,“只可惜,我今日穿的不是红袍。”
      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摆明不信她今日毫无准备,催着她打开剩下两个盒子。
      女帝笑着盯他看了半晌,落下最后一吻,便起身去取盒子去了。她把稍小的盒子放在一边,拿起那个最大的盒子,扣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件叠好的凤袍。在暗淡的烛光下,这凤袍也显得极尽华贵,便是师殷这般不在乎外物的性格,也有一瞬被迷住了。
      要说这凤袍上面,却并无凤冠那炫技般的雕花镂空,红玉晃目,只用金线锁了边,又以祥云纹压了脚,并未见到如缂丝一般使图案看起来立体的繁复织法,只是在这宽大的赤红外袍上,绣了一整只巨大的凤凰。
      朱红,橘红,杏黄的冰丝。以金线为底,将凤凰的每一根羽毛都表现的得细致入微。那是一件极宽大的外袍,虽无花朵增添颜色,却不失凤君该有的体面。
      凤袍宽大,下摆又极长,女帝只能用双手捧着,把大半部分衣摆留在床上,唯恐沾到一点灰。她就着这个姿势为师殷穿好了凤袍,幸而衣服本就以外袍款式订做,除颜色与师殷穿着不同外倒也不显突兀。
      她低下头,用白天批阅奏折的双手为师殷细细理好床上的衣摆,直起身子,看着头戴“凤冠”身披凤袍的尚书左仆射,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倒是有几分凤君的样子了。只可惜得了这样一个凤君,我的后宫这辈子算是别想要定点儿人气了。”(注1)
      “陛下若是不满意,臣不穿便是。”
      “哎别!”女帝忙挡住师殷作势要褪凤袍的手,转脸对上他的笑眼儿,气得撞他的额头,又不愿用力,最后力度却是连猫咪玩闹都算不上。
      她不舍地松开他的手,去打开最后一个盒子。师殷饶有兴趣地盯着,看到后反倒说不出话来了。他嗫嚅几下,最终才憋出一句,“你真把今日当做婚礼了?”
      盒子里是一对龙凤杯,似乎也是红玉雕刻的,颜色有几分眼熟。还有一个小酒壶,估摸着倒完那两杯的酒便再无戏唱。
      女帝手执酒壶,向两只杯子里斟酒。她在位五年,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但容颜从未改变,肌肤细腻,手指纤长白皙,是他们十八岁时相见的模样。时光荏苒,反倒在她身上打磨出一种天家贵气,便是为人斟酒,也无损分毫。
      不等美酒入喉,酒香便逸散开来,足见其醇美。师殷辨认一番,想是藏了至少三十年的龙膏酒。
      她端起酒杯,把那只凤杯递给师殷。眼见着师殷端稳了,她笑意更深一层:“便是真把今日当了婚礼如何?”
      朝堂少不了师殷,他们注定不会有一个完整的,热闹的婚礼。唯有女帝悄悄赶制凤袍,才仓促筹措了这样一个捡漏的仪式。
      “那不该有盖头?”
      “盖头是为了遮新娘子的脸用的,我为何要把你遮起来?”
      “别人家的夫君妻主都巴不得爱人独属自己,怎么到你这都变了?”
      女帝坐到床上,紧紧挨着师殷。他们肩并肩,一丝缝隙不留。她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轻轻扶着师殷的下巴,确保他看着自己。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确保一丝情绪变化都不落下。
      “我自然也盼着我的师殷眼里只我一个。”她说,视线突然逃了,眼睛半阖,“可先生太傲气了,满腹才华,政事谋略远在我之上,我连将他称为自己的夫人,把他在语言上归属于某个人都不舍得,怎么能折了他的翅膀,把他囚在深宫呢……”
      师殷斩钉截铁:“你定然想过这样做。”
      女帝坦然回应:“自然。”
      师殷凝视着他,凝视着这张脸。他该为这句话感到厌恶的,因为也许女帝下一秒就会这么做。朝堂之上政略与他比肩之人不少,他一消失朝堂并不会停止运转,只会卡涩一段时间罢了。他的思绪骤然被一句“自然”打乱,什么情绪都冒了出来,却偏偏没有诸如“愤怒”“失望”之类。
      师殷的思绪飞驰着,目光却在顺着女帝的脸庞勾勒。他的目光描过精致的眉眼——
      “嚓”,蜡烛倏地熄灭了。女帝进屋时点上的蜡烛,坚持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
      但室内并没有变得昏暗。不如说。蜡烛的熄灭让原本不起眼的亮光变得显眼起来。
      在发橙红光芒的是师殷——不如说,是凤袍,还有他们手中握着的一对酒杯。
      师殷原本纷乱的思绪更是乱成一团麻,可他瞬间抛开了那些纠结的想法,瞬间抽出那最为明晰的一根线——
      “这是,那颗夜明珠……”
      女帝轻轻颔首,“确实。”
      师殷怔然。从古至今,从未听过哪位帝王把祥瑞磨成了粉掺在线里给凤君做袍子的!这分明是昏君所为,可观女帝平日行事,莫不是张弛有度,怎会做出如此昏聩之事!
      师殷一时间颇有些震惊,他看向女帝,却被她眼中那种平静的情绪安抚了。
      “我不信祥瑞。”她的眼神平静得像无波古井,“先皇那般昏聩,每年照样有刺史献上各种祥物。白鸟,字玉,寿石,神龟,我尽见过了。便叫匠人用那夜明珠打了一对酒杯并一只小壶。剩下的碎料只能打了凤冠上的宝石,再磨成粉制了这件凤袍。制成之后又余了米粒大的几片残片,我便叫人装饰了骄儿的璎珞的银锁。”
      她似是叹息般地接了一句,“世间皆赞的祥瑞,如今在朕的凤君和皇储身上,那我的先生和女骄儿便是我的祥瑞了。”
      橙红光芒照耀之下,女帝缱绻深情尽览无遗。
      师殷张口几次,却未找到合适措辞。最终他微微抬起酒杯,笑着邀请:“光举着这酒杯怪傻的,你还不与我共饮这交杯酒吗?”
      女帝与左仆射交臂,龙膏酒凌冽香气顺喉而下,带起一股极其浓烈的热意。师殷眼角微凉,仿佛有什么顺着脸颊淌下,但他不在乎了。
      他倏忽想到他初见女帝时,想起的那半阙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将拟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想,这诗与此情此景不符,倒不如改成——

      「妾将拟身嫁与,一生休。未被无情弃,不曾羞。」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夜光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