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雨》游园入梦

5、深夜

　　回去的路上，汪小雨和江平俱是沉默。
　　汪小雨垂着头，一个人走在前面；江平拄着拐杖，同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紧不慢缀在后面，面有纠结。

　　汪小雨停步，短暂停滞后，回头道：“你一个人行吗？”
　　江平听到他的声音，不答反问：“你怎么样？”
　　汪小雨摇摇头。
　　托汪小雨的福，江平几乎没怎么喝酒。
　　可是现在，江平却无比后悔，他今晚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汪小雨现在这副样子，让他无端害怕起来。
　　“等等，我现在腿不舒服，你可以来扶我一下吗？”
　　汪小雨默默往回走，一声不吭地搀起江平。
　　仍是一语未发。
　　江平有些慌了：“你到底怎么样？是不是醉了？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汪小雨轻笑出声：“平常不见你有这么多问题！”
　　江平看他不好好回答，吼道：“我担心你啊！”
　　汪小雨一怔，片刻扯开嘴角：“你放心，我没事。那瓶酒确实挺唬人的，我本来也没抱着横着出去的想法，可真的喝完后，好像也就这么回事！”
　　江平的脸色一时有些复杂，似是有难言之隐。
　　“对了，我帮你打一辆车吧，这边离你家很近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应该可以吧！”
　　“不可以！”江平飞快开口，“你送我！”
　　“你不是很讨厌别人处处看着你么？”
　　“我什么时候说了？”江平激辩，眼看汪小雨又要拆台，便急急道，“我现在不是不方便嘛，有点累了，腿也有点疼了！”
　　汪小雨定定看着，默默走到前面拦车。
　　看着汪小雨的背影，江平叹了口气。
　　他在心中默默想，我只是讨厌别人围着我，但是你不是别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一辈子看着我！

　　到了楼下，汪小雨再次开口：“要不我还是不上去了，你自己坐电梯就好了。”
　　“都到家门口了，为什么不上去？”
　　汪小雨别过脸：“我这一身酒气，就这样上去，成什么样子？”
　　江平拉住他的胳膊，似是担心他溜走：“没关系，我爸妈今晚不在家。”
　　汪小雨抬眼看他。
　　“真的，他们出差了，今晚就我一个。”
　　汪小雨皱眉：“你不会骗我呢吧？你妈妈没跟我说啊！”
　　江平坦然道：“他们让我转告你，可是我忘了，刚才才想起来！”
　　汪小雨：“......”
　　此间，电梯门打开。
　　江平不由分说拉着汪小雨进了电梯。

　　到了门前，江平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留意着汪小雨的动静。
　　汪小雨失笑：“这都上来了，难不成我还能跑掉？”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哪天飞走了呢？”
　　“我又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呢？”
　　江平刚要应答，猝不及防，门从里面推开了。
　　屋内的灯光照亮里面人的脸，竟然是江潮。
　　“怎么开个门都要这么久？”
　　江平失声：“爸？”
　　“不然呢？”
　　“不是，你不是出差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江潮的脸上闪过一丝愁闷：“提前结束，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继而转向身后的汪小雨：“小汪，今天多谢你了！”
　　汪小雨看到江潮的脸从门内探出时，也是一脸震惊。
　　一开始他以为是江平的把戏，可是现在看来，一切不过是巧合和意外。
　　“不客气，应该的。既然江平已经安全回家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汪小雨迅疾转身，眼看着电梯就要上来了，江平立马扑到汪小雨面前，张开双臂，然后冲着身后的江潮道：“爸，他不能走。他喝酒了，喝了很多酒，他现在的样子都是装的，家里还有房间就让他在这里睡一晚吧！”
　　江潮呵斥道：“你胡闹什么？你的脚还想不想要了？”
　　江平只得低头。
　　汪小雨不明白江平这出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经此一役，只怕他的形象要大打折扣了吧！
　　江潮走近，用眼神警告了江平，而后问汪小雨：“喝了不少酒？”
　　汪小雨垂眸，默认。
　　二人短暂缄默了几秒钟。
　　时间虽短，可在江平看来，却尤其难熬，于是只好招供：“爸，这都是我的错。小雨哥都是为了我才喝的！”
　　江潮冷着双眸射向江平，沉声道：“你的事，我之后再跟你算账！”
　　汪小雨趁势开口：“江平爸爸，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江潮却深深看了一眼汪小雨：“身上这么大的酒味，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没事？进来吧，家里有醒酒汤，喝完再说！”
　　他的声音不似方才对江平的严苛，却仍旧有一种让人莫名遵从的魔力。
　　汪小雨的脸烧的通红。
　　想想也是，在那样一个嘈乱的环境中，又喝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干干净净回来？
　　兴许他自我感觉上的良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进门后，江平尤其乖巧的洗漱，乖觉的准备入睡。
　　汪小雨坐在沙发上，脑子一片浆糊。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感觉自己身处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什么感受不到，便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江平挪到他身边，小声道：“你别怕，我爸人很好的，他就是对我凶一点，实际上对人很不错。再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他不会怪你的。”
　　思绪被拖拽回来，汪小雨看看江平，点点头。
　　不远处，江潮在厨房煮醒酒汤。
　　汪小雨抬眼看看，继而对江平道：“你快去睡觉吧，都已经回来了，难不成还能有事？”
　　“也对！”江平放下心，又叮嘱道，“我爸要是敢对你做什么，你就大声叫我，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汪小雨忍不住笑了：“行了，赶紧滚吧！”
　　江平努努嘴，不情不愿地回了屋。

　　汪小雨无奈摇摇头，转身时，赫然发现江潮端着醒酒汤就站在厨房外面看他。
　　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汪小雨当即噤声。
　　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江潮竟然笑了。
　　他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朝汪小雨招手。
　　“把这个喝了！”
　　汪小雨坐下，闷头喝干，像是在吃什么美味佳肴。
　　江潮在旁打量，好奇道：“这么好喝？”
　　汪小雨一呆：“什么？”
　　江潮忍住笑：“没什么，笑你也不过是个孩子。”
　　汪小雨蹙眉！
　　“我的手艺怎么样？”
　　汪小雨低着头看看面前仿佛被刷过似的空碗，含糊点头：“挺好的。”
　　江潮煞有介事：“看来还是有人认可我的！”
　　听到这里，汪小雨立刻抬眼看他。
　　“怎么了，难不成你刚才说的是假话？”
　　汪小雨立即摇头，忙道：“没有，是真话，一直以来都是真心的！”
　　江潮疑惑点头：“嗯，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家里有地方，你这样子回去我不放心！”
　　汪小雨像是被电打了，立马站起。
　　江潮笑道：“又怎么了？”
　　“我...没事。”
　　江潮摆摆手道：“就这样说定了！于公于私，这是无可厚非的，男孩子做事情要爽快点！”
　　未及汪小雨辩解，江潮已经转身走了：“等会我把洗漱用品放在屋里，你早点休息。”

　　直到汪小雨躺在床上，他仍然不敢相信，十年后，自己竟然还能有和江潮同处一室的机会。
　　曾几何时，江潮也抱过那个小小的自己，哄着他睡觉，带着他玩耍。
　　一晃十年过去，两人竟然再没有联系。
　　汪小雨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那时的江潮，就这样仓促的分开了。
　　此次的相逢，意外的像是上帝的剧本。
　　人生在这样的忽然之间，究竟会有多少的离别和相遇呢？
　　汪小雨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侧过身，脖子上的挂饰滑落在外。
　　汪小雨盯着它，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身边突然陷入了大片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汪小雨茫然的行走，尽管他大声的呼喊，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不多时，前方有了光亮。
　　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那个背影太熟悉了，是他的父亲。
　　汪小雨喜不自胜，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奔跑过去。
　　走到近前，他一把拥住眼前人，可方一触手，那人却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周遭变得一片惨白！
　　汪小雨四下探看，耳边只听得见刺耳的鸣笛声。
　　在这混乱的声音中，背影再次出现，却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江潮。
　　汪小雨的心开始狂跳。
　　他告诉自己要镇定，可脚下的步子却忍不住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汪小雨拄着腰站定在江潮身前，然而当他望向江潮的时候，眼前人的脸，竟是一片空白......

　　猛地坐起身，汪小雨从梦中惊醒。
　　额间双鬓早已汗湿，喉咙里干渴的厉害，像是有把火在烧。
　　开门倒水，黑暗中却有人出声：“渴了？”
　　汪小雨一惊，这才借着外面的光，看清楚沙发一角的江潮，还有他手边的红酒。
　　“嗯，起来喝点水！”
　　“喝了那么多酒，肯定很渴。我先前给你送了一杯，你没看到？”
　　还真没看到！
　　汪小雨咕噜咕噜喝完一杯，心虚开口：“看到了，已经喝完了！”
　　江潮看着他的眼，似乎在辨识他有没有说谎。
　　过了片刻，他别开视线，拿着酒杯，不说话了。
　　解了渴，汪小雨的睡意也没了。
　　他按捺住心中波动的情绪，走到江潮身边。

　　江潮没看他，笑道：“睡不着了吧？喝过大酒起夜之后，都是这样！”
　　汪小雨不语，正欲离开，江潮道：“坐会吧，咱们聊会天！”
　　汪小雨乖乖坐下，可江潮却始终沉默。
　　汪小雨喝了半杯水，忍不住开口道：“是因为工作不顺利？”
　　江潮一顿：“你倒会察言观色。其实也不全是工作！”
　　汪小雨静静听着。
　　“你要不要也来点？”江潮举起酒杯，看到汪小雨直摇头，便拿起瓶子给自己倒酒。
　　汪小雨忽然探身，从他手里接过瓶子。
　　江潮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摇摇头，问道：“你有没有特别想见，可是又见不到的人？”
　　“有！”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时常想起他。”江潮的声音带了几分惆怅，“可是我和他分开了十年，说实话，我甚至不太确定，如果现在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汪小雨的心狂跳起来，他忍着激动道：“他对你很重要？”
　　“嗯，很重要！”
　　江潮道：“他是我友人的孩子，那时他不过十岁上下，还很小，可是家里却出了那么大的变故。我曾经答应他的父亲要照顾他，可是后来我却食言了。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只不过送了他一块什么用也没有的破石头。我...我对不起他！”
　　汪小雨的鼻子一酸，忍不住握住了江潮的臂膀，安慰道：“人生本来就是无常的，如果他知道你现在还念着他，他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江潮垂眼看着那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恍惚不已。
　　转过身，他望向汪小雨：“想一想，他现在应该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了。”
　　汪小雨一惊，生怕露馅，转而道：“他若是知道你现在过的这么好，一定也会替你开心的。”
　　“是吗？”江潮喃喃，“可是，如果有他在，我或许会更开心！”
　　汪小雨一阵颤抖。
　　原来江潮也一直未曾忘记自己，这十年，原来不止他汪小雨一个人念念不忘。

　　汪小雨哽咽，于是，在黎明前的那片黑暗之中，他鬼使神差的借着江潮的杯子，再次沉醉。
　　他倒在沙发上，一旁的江潮却仍旧在脑海中念着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
　　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会不会已经把自己忘了？
　　喝干杯里的酒，这才发现汪小雨已经倒在沙发上了。
　　江潮笑了笑。
　　他放下酒杯，走到一旁扶起汪小雨，打算将他送到卧室。
　　就在他架起汪小雨的胳膊准备起身时，一颗碧透的吊坠从汪小雨的胸前滑落。
　　视线不经意的扫到那个小石子，江潮身上微醺的醉意，顷刻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