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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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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山回来的第四天,父亲为我说了人家,如母亲所愿,丞相张大人之子,真真是个好人家,婚期定在来年八月。
      我一下就成了全京城的姑娘艳羡的对象,谁见了我都会笑吟吟的道上一句恭喜。
      我该高兴的。可我脑海里全是另一个少年的脸。
      父亲问我的意见,其实我知道那哪里是询问,不过是变相的通知罢了。
      我假意羞涩的点点头,像每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贴心的女儿那样。
      父亲很满意我的乖巧,无数次说起那句话——
      “当初让你母亲给你缠足果然是对的,你现在多好,这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还是微笑,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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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有人敲我的窗,频率是我与阿兄约定好的暗号。
      可阿兄怎么会突然回来。
      我推开窗,是沈山。
      应当是阿兄告诉他的。
      是啊,我嘲讽的笑笑。毕竟他也算是我的兄长。
      沈山说要带我出去踏春,我原想拒绝,可眼前莫名浮现出那个十七岁的他。
      那个对我说“东郊正有好风光,你该去看看”的沈三哥。
      我还是答应了,待成了亲,就再也没有机会这般出行了吧。
      也算是我的私心。
      坐到马车里,车里还有一人,是蛮蛮姑娘。
      我该知道的,沈山看似大大咧咧,但做事向来妥帖,他怎会给蛮蛮姑娘一点误会的机会。
      我心情堵得慌,可到了郊外,看着满山万紫千红,也开怀了些许。
      沈山和蛮蛮姑娘带着我往山上走,说要带我看一处从未见过的景色,我看着那二人神神秘秘的样子也觉得好奇,于是小步跟上。
      来到一处亭子停下,荒草丛生,一片荒芜。
      我嘴角抽搐:“这就是沈三哥嘴里的好风景?”
      沈山和蛮蛮姑娘相视一笑,蛮蛮姑娘走过来牵住我的手,那双手粗糙、磨人,可我莫名觉得温暖。我觉得委屈,面对一个“抢”走我心爱之人的女子,我竟感觉不到一点点厌恶。
      “不怪山哥,是我想带你来,”我听得出她已经放缓了声音,想尽量显得自己温柔,“我一直觉得自己幸运,相比寻常女子,我既没有食不饱腹,也没有规矩束缚。我爹是个粗人,打小不怎么约束我,这也让我见了很多别的女子不曾见过的风景,我不敢笃定我的生活一定比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姑娘好,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然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由你自己定。”
      我由她牵着来到亭前的坡地。
      低头时我呼吸不自觉的屏住:
      整个京城缩小了数倍呈现在眼前,万里江山不过是脚下的景色,竹楼瓦肆或万丈高楼好像成了一只手就能把玩的物什,远处是我从未见过的青山绿水,滚滚江流。
      小时候父亲不许我读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沈三哥偷偷给我讲,他曾告诉我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此刻都有了具象的模样。
      我心中如有战鼓,咚,咚咚,一下一下敲得我心神一震。
      “我听母亲说了你许了人家,我没和张公子来往过,不知道他为人如何,但是我算你半个兄长,我觉得,嫁人嘛,当嫁个自己喜欢的,满意的才方能过安安稳稳的一辈子。”沈山说着话,眼睛偷偷瞄着蛮蛮姑娘,被抓包了就假装无事发生的别过头,殊不知他红透的耳根早就出卖了自己。
      蛮蛮姑娘点点头,一只手搂着我。
      “问问自己的本心,想不想嫁,不想嫁就试着反抗吧。”沈山双手搭在脑后,“这也是你阿兄托我告诉你的,他早料到有今天。顾阳这小子这几年这么拼,官升的这么快有个原因。你那年差点醒不来吓了他一大跳,他说那次没护住你他很愧疚,以后你放心大胆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他给你当靠山。”
      “我也一样。”他看着我,笑意似是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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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振奋直到我回家也没停止,阿蛮说她有事要外出,于是沈三哥送我回家。
      到顾府门前,我与沈三哥告别便各自转身,即将踏入大门的一瞬间,我停了脚步,纠结了下还是叫住沈三哥。
      “沈三哥。”
      他回头,不解的看我。
      “阿蛮是个好姑娘,你可得抓点紧,不要等错过了才后悔。”我又狡黠的眨眨眼,“姐姐告诉我,今天见得是位公子哦。”
      我看着沈三哥面色又开始羞赧,了然一笑就进了府。
      遗憾吗,我问自己。
      遗憾的,可他太特别,而他们是太般配的人,就该幸幸福福,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我的少年,祝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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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还是应允了和张公子的这桩婚事,沈三哥和阿蛮的话的确很振奋人心,可我没那么傻,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的像沈三哥和阿蛮,我天性胆小懦弱,瞻前顾后,我只能走“该走的路”。
      后来的故事理所应当的发展,沈三哥顺利和阿蛮在一起,但沈家不肯认这个儿媳,沈三哥干脆带着阿蛮离家出走,要浪迹天涯。
      顾家和张家见了面,张家的聘礼也送到了顾府。
      比我的婚礼来的更早的,是沈三哥和阿蛮的婚礼,以及阿兄的归家。
      我作为新娘在京城唯一认识的女性朋友和新郎的自小长大不是亲妹胜似亲妹的嘉宾,自然担任起司仪的职务。
      元景二十三年秋,沈家三郎与李氏阿蛮结为夫妇,没有高堂亲朋,但余三五好友,天地为证,日月为媒,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满座欢喜,四方祝福。
      唯一人在人群喧闹里独自流下泪来,但言感动而已。
      月光明晃晃的照着人间,有人幸福甜蜜,有人心绪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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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归家没几天就和父亲大吵一架,我在父亲书房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半天等不到阿兄,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不断响起。
      好不容易等到阿兄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先被阿兄肿起的脸吸引了注意力。
      “父亲打你了?!这次又是为何。”我心疼的看着阿兄,拉着他边要去上药。
      阿兄不动,只看着我,眼神温柔成熟。
      “我们阿姜不愿嫁就不嫁,再找个喜欢的男人,阿兄抢也给你抢来。”阿兄摸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
      “阿兄活一天,就护你一天,阿兄会一直保护我们阿姜。”
      我眼睛蓦然红起来,想不起什么男女之妨,像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那样扑进阿兄怀里。
      阿兄明明什么都懂。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我和张公子的婚期延期,时间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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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还没带来京郊的花香,漠北的沙砾抢先一步。
      沈三哥回家,带来了阿兄的棺椁。
      我不死心,双目赤红的要求开馆,任他人怎么劝都没用,父亲的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不为所动。
      沈三哥沉默着,最终应了我。
      棺盖掀开的那一秒,我再也控制不了情绪,崩溃的跪在地上,手紧紧捂着胸口号啕大哭,哭到眼泪干涸,哭到声音嘶哑还是想哭。
      阿兄,你骗人,说好一直护着我的。
      元景二十四年三月初八,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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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三哥说阿兄死在战场上,他本可以随大部队先走,却不知为何主动请缨留下来守城,最后……最后死在乱箭之中,甲胄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倘若不是沈三哥听闻消息立刻调转马头,恐怕连尸身都留不下。
      沈三哥说,城里的猎户有个幺女,年十二,长的颇像小时候的我。
      阿兄被追封为将军,像他小时候拿着木制战马对我说的那样,他真的成为了受百姓爱戴的大将军。
      父亲召我去书房,上一次这样父女对话还是在张家提亲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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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阿兄上次回来坚决要求他取消婚约,他没同意,已经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况且张家也不是顾家轻易能惹得起的。
      阿兄低头不说话,态度依然坚决。
      父亲气极,站起来扇了阿兄一巴掌。
      阿兄侧头,突然小声的开口。
      “顾家护不住阿姜,那我呢。”
      父亲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阿兄抬头时,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慌张,只余骇人的坚定。
      “那如果我位高权重,重到能护住阿姜呢。”
      父亲坐在木椅上长长的沉默。
      他最终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阿兄出去。
      那是一个父亲对子女的心疼和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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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父亲一夜白了的头发和微驼的背,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记忆里那个幼年时把我举过头顶,童年时威严正经的训话,长大后就觉得他固执的令人头疼的男人,早在岁月里孑孓而行了很久。
      那是顽固的顾学士啊,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了那么多年,不许阿兄参军但还是偷偷打点关系照顾他,为我许了人家,可听阿兄说我不愿还是会别扭的延迟婚期。
      他有什么错,他不过一直在以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孩子。
      “父亲,我上次出街见过张公子一面,觉得是女儿良配,女儿愿嫁。”
      阿兄希望我过的好,活的幸福;父亲希望有人护我一世安虞。
      或许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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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二十四年冬,我出嫁了,三次催妆诗一念,喂着吃了轿饭就盖上了红盖头。这也是我在京城的最后几天,夫君被调任到江南,我自是要跟着去的。
      照习俗该由兄长背我上轿,我阿兄……马革裹尸,偏偏父亲是独生子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母亲那边也是人丁稀薄,这个位置轮来轮去,竟落在了沈三哥头上。
      我趴在他背上,本来觉得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平淡了,可此刻感受着他的温度我还是不自觉流下泪来。
      沈三哥送我进了轿子,摸摸我的头,动作轻柔,一如多年前那样。
      “受了委屈就跟三哥说,三哥游一条江也定替你讨个公道。”
      我听着他的嘱咐,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沈三哥这人啊,真是从未变过模样,一直是少年模样。
      “再见,沈山。”在锣鼓喧天声里,我轻声对他告别。
      “嗯?你说什么?”沈山没听清,又问我。
      我摇摇头,红盖头上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
      大红轿子摇摇晃晃的远去,有的人或许永远没有再见。
      沈山可能忘记了,他教我念的第一首诗是王维的《送沈子归江东》
      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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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二十五年,沈家人无奈承认了阿蛮儿媳身份,沈山与阿蛮风风光光的又办了回婚礼,这次我没能到场,只寄了信祝福。
      元景二十六年,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小名负暄,那是阿兄原本为自己起的字。
      元景二十八年,我再次怀孕。
      元景三十年,阿蛮久久不孕,大夫查看后下了结论,阿蛮体质异于常人,恐是此生都无法有孕。沈家坚决要求沈三哥休妻或纳妾,沈三哥大怒,带着妻子离开沈家。
      元景三十四年,夫君纳了个妾,是他南下扬州时领回来的瘦马,太正常的事,我不怎么在意,依旧与夫君相敬如宾,夫君赞我贤德大方。
      元景三十五年,阿蛮写信告诉我,沈三哥出征回来时捡到个孤儿,父母双亡,饿晕在一堆尸体里,若不是沈三哥火眼金睛怕早就被人活埋了。夫妻二人觉得与这孩子有缘,干脆收为了义女。
      ……
      元景五十七年,夫君突患重病,久治不愈,抱憾离世。
      ……
      元景七十年,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虚弱,大概是大限已至。
      元景七十一年,张氏祖母阿姜离世,享年六十五岁,一生儿女双全,四世同堂,孝顺至极,得夫君宠爱,夫妻相敬如宾,倒也恩爱,人人道是个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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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七十一年的最后一瓣桃花没再落到少年肩上,落入大江,随江水奔腾四方,赏人间至景,看四季更迭。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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