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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亲子盖饭 ...

  •   绿川光很擅长料理。
      这两天里他时不时用着仿佛无论什么都会满足我的口吻询问我的喜好。然而事实上,他并不会太放纵我的挑食,总会狡猾地让我在同样讨厌的食物里二选一,或是将食材做成其他模样诱骗着我尝试。
      多数情况下,不得不承认他的好手艺,我确实愿意吃下了不少过去半点不碰的食物,例如煮熟的黄瓜胡萝卜,牛排配菜里的酱汁豆芽菜和味道古怪的菠菜。但诸如青椒、洋葱、生菜这类仍然是我绝不肯咬哪怕一口的万恶食物。
      “今天的晚餐……亲子盖饭可以么?”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的绿川亲昵问道。
      他身上系着买回来后还从未用过的崭新围裙,灰蓝底纹,胸口靠下的位置印着伊布和精灵球的单色图案。
      “当然!我可以进去厨房帮你吗?”听见他声音的我立刻抛下了手里看到一半的漫画周刊,踩着拖鞋跑到厨房门口向对方申请。
      自从绿川撞见过我拿厨房的料理刀开罐头后,我就被他禁止了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进入厨房这件事。
      “真是的。”他眯起眼轻笑着同意,“如果小幸能够不擅自动那些危险的厨具,那就进来先去水池洗个手吧。”
      我摸摸鼻子欣然答应。踏上放在水池前的板凳,踮起脚伸手拧开水龙头的把手,冲洗两遍后抹上泡沫洗手液,仔仔细细将指缝也搓揉。
      用水冲净手上滑腻腻的泡沫,我甩甩双手,迫不及待地跳下板凳凑到绿川面前向展示我的成果,“现在全是橙花的气味了。”
      我也说不清橙花究竟是个什么味来,只是看到洗手液瓶身上是这样写着便说出口了。
      “嗯——”绿川压下嘴角,故作严格地捏着我伸出的手正反观察,“不错。任务完成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这样的相处却让我倍感舒适。触摸皮肤的亲密举动带着我的情绪在心中就像节日装饰的气球高高飘起。
      “那么首先是这些。”
      他端来已经清洗好的青葱和洋葱,两者都是我所讨厌的。
      大约是我不满的表情太过明显了,绿川替我将碎发撩到耳朵后边别着,嘴上无奈地解释道,“它们可是调味提香的重要材料。小幸实在不愿意吃,等会儿全都挑给我也没有关系。”
      听了这话我安心不少,仅仅只是作为调味我还是能够勉强接受的。
      虽然说是进来帮助绿川打下手,可实际我能够做的事少得可怜,更多时间里也只是看着绿川行动。
      将估约我拳头大小的去皮白洋葱切薄片,放在小碟子里备用。青葱从白与绿的中间掐断,白色的部分斜斜切片,绿色的部分切成短条。
      “不要切碎成葱花会比较方便挑出来。”他这样说着,捻起一小段中空的青葱条,将刀尖抵住一端微微转动手腕划开。青葱就像自然课上制作过的标本那样,如翅膀般的被手指压着向两侧展开。
      “和拉面店里买的一模一样欸。”我见绿川把刨开的青葱片叠成一叠切丝,听着指令将卷成一团的它们泡入对方准备好的冰水里。
      用食指沿着容器边在清水里绕圈,葱丝便会轻易散开,丝丝分明。
      “然后是鸡腿肉。要把过厚的部位切开,但不能够划到皮。稍微敲开筋,之后煎时才不会卷起来。”绿川边介绍着,下手利落。
      我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侧过埋在手臂交叠留下的空间里的脑袋,目光落在沉着葱丝的玻璃容器上。水面里倒映着绿川认真的脸。
      我想起第一天从米花百货回家的路上,那些牵着抱着小孩的爸爸妈妈。
      绿川光的身上有着他们的影子,我们相处时的气氛是漫上窗户的水蒸气,一种会不由沉溺其中的温暖。但我也清楚知道他不会成为我的爸爸。
      古尾谷幸的爸爸是由坚强、一点点怯懦、不败的争执、攥紧肩膀的大手和对幸的爱构成的,英雄般伟大的爸爸。
      “拜托,就算是为了爸爸,做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吧。”
      只是偶尔的,他也感到沉重的疲惫倦意,随后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正确对待别人奇奇怪怪的脑袋,更别提友好相处,在学校里无论老师还是同学大家都不喜欢我。老师们虽然在班级里总是副耐心模样,可一旦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们就会尖声尖气地把我叫做“不知悔改的小没良心”或“麻烦不断的讨厌鬼”。
      刚入学时所有人都很亲切,同桌是向日葵般的明朗男孩,喜欢漫画的小团体总是邀请我去他们的部活教室,班长内野是好学的女孩,听说父母都是大学里的老师,测试前大家都会去借她的课堂笔记。
      但渐渐的,随着时间轮转,我的座位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就被固定在了最后一排,稍微推开椅子就会紧贴上放置抹布拖把水桶之类打扫用具的铁皮立柜。早晨小组长会唯独漏收我的作业,体育课上是只能站在老师身边多余的第二十九人,更换课表或教室的通知永远不会传达到我的耳中。就连午餐的分配也总是比其他同学要少一些,有水果或是布丁的日子,我的那份一定会被棒球社团那些体格更强壮的小孩们拿走。
      抱着不能再给爸爸添更多麻烦的想法,我至今为止都忍耐着这些。
      直到上个月,爸爸从其他班级的老师那得知了我隐瞒的情况。
      职员室里他挡在我的身前,脖子上的赤蝶尾们拼命冲撞着玻璃缸,溅得地板上到处都湿漉漉的。他平日不高兴时总是会表现出属于大人的不动声色的威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情绪外露的爸爸了。从回荡房间那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里更是能窥见一二燎起的怒火。
      他是我一个人的英雄。
      “小幸,在发什么呆呢?”绿川唤回了我分散的注意力,“觉得无聊的话回沙发上再看会儿电视吧。这里很快就好了。”
      “我喜欢呆着这里。”我向他摇摇头,端起盛着处理好的鸡腿肉的盘子奔到煤气炉旁,“继续吧,我有点饿了……”
      绿川一脸“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不忘先将切菜板和刀具冲洗收拾好再过来。
      拧动煤气开关,将鸡皮朝下摊进平底锅里,煎至表皮呈现出金黄色,溢出香喷喷的油脂后,用筷子夹起放在一旁切块备用。
      向锅中倒入之前准备好的酱汁,加进葱白和洋葱,煮到它们全部染上深褐色,变得软乎乎的,再把鸡块全部铺进去,等上二三分钟。
      我在这期间替绿川又从冰箱里拿来了两个鸡蛋,将它们敲进碗里咕噜咕噜地搅开后递给对方,带着点新奇地望向锅里,“是要煮滑蛋吗?那种粘稠的。”
      “你会不喜欢么?”他顿了顿,接过碗的手停在半空,锅的正上方。好像只要我说出半句讨厌的话来,就会立刻放弃一样。
      “全熟的鸡蛋吃不下去……但如果是会流动的,只有一点点凝固着的就没问题。”
      我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总感觉全熟的鸡蛋有股呕吐物的酸臭味,捏着鼻子塞进嘴里,口感也和咀嚼肥皂似的,这样让人恶心的话来。
      “嗯,别担心。我会做成那样的。”
      绿川无比轻巧地便应下了,没有丝毫为难的样子。

      晚餐的亲子盖饭十分美味,甚至在我心中挤下了四丁目那家大排长龙的定食店,成为了盖饭排行的第一位。
      “那是小黑今天送来的礼物吗?”绿川带着笑意开口问着。
      “嗯!是罕见的五叶草。”我双手捧着那株被折下的五叶草,献宝似的伸到他眼前,“只有足够幸运的人才能够找到的宝物,小黑果然是只好运的小乌鸦。”
      “也格外聪明。”他眯起眼补充道,“我那天也是被它领着跑进院子里的呢。”
      回忆起黄昏下占满视线的通红颜色,枫叶与血液不分彼此地淌在绿川光的四周。还有第二天醒来后的苍白面色,滚落下巴的汗珠,粘在额头上的碎发,以及闭合的蓝眼睛。
      我想到了书中谈论的“死亡”。
      ——那是被痛苦情绪缠绕拖拽着坠入的无光之地。永恒的虚无。
      听上去就是件意味不明的可怕事。我还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便又从脑海里翻出其他读过的相关内容。
      ——一种无法逆转的遗忘。
      生命的消逝,即什么都不复存在。我同样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但依稀有讨论的印象,好像是发生在妈妈刚离开家里的时候,我和爸爸之间有过这样段对话。
      “离别和死亡是不一样的吗?”
      凌晨三点,抱着妈妈临走前递来的那本《银河铁道之夜》,我不断点着脑袋,努力克制住浓厚睡意,睁开眼询问爸爸。
      “你还真是给爸爸出了个难题,要知道国中那会起我就没再正经听过国文课了。”罐头拉环被打开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他应该是小口抿了几口,澄黄的啤酒液被倒进鱼缸之中,轻易就被稀释。
      他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全身放松倚靠向背后,举手投足间竟带上了股暮年的迟缓来。
      “这两者没有什么不同的。”鱼鳍受过伤的赤蝶尾晃动着它比另一只多一尾的鳍,吐着泡泡开口,“无非都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抛弃,和再不相见。它们带走时间与一切美好记忆,徒留苦恼。可有时就连那份苦恼都不能长久…或许哪一天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你在和幸说点什么呢!”身子更瘦长的那只撞开了它,“那当然是不一样的。离别总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妈妈出门前不是亲吻了你的脸颊么?就和过去的出差那样,只是这次时间更长了些而已。死亡可截然不同。”
      “无法逆转的遗忘?”我将那句书中的话复述给爸爸。
      “那个女人总是给你塞那些怪书!”“可幸喜欢那些,也算是件好事。”它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却又维持着奇异的有序条理。
      我耳朵里那微妙的不和谐感就像是滚进鞋子里的小石子。
      “死亡就是幸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关东煮店的爷爷,米花神社的野猫,全都会从你的身边消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那样。你将一无所有。”
      “那是我的死亡?”
      “这是每一个人的死亡。”
      “……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
      对话暂停,在寂静无声的客厅里,爸爸他听到这句话后笑了许久,手里那罐拿不稳的啤酒也差些翻倒在沙发上。
      “如果幸死去,那爸爸就不再会记得你。”他亲昵地揉着我的脑袋,凑得极近,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鼻尖触到一丝冰凉,“幸已经七岁了,我们真真切切相处了七年多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制造回忆。可当幸死亡,我便会开始逐渐将那些都遗忘。”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叫醒赖床的幸的事情,春天樱花会大包小包去野餐的事情,幸讨厌蔬菜和面包边的事情,不小心覆盖了幸的游戏存档的事情……”两条赤蝶尾金鱼的声音重合上了,“与你有关的一切爸爸都无法再记起。”
      “你在这个世上生活至今的痕迹会被时间吞噬。然后,在某一天,幸会成为对我来说从来不存在的人。”
      绿川光在那一天是否差点就要死去了呢?
      想到这,我几乎要不住地颤抖。恐惧与揣揣不安挤压着心脏发出尖锐鸣声折磨耳朵。
      “…许个愿望吧,光。”我强硬地将五叶草塞进他的手中,又握住手指,不让他松开再还给我,“拿着五叶草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这可是小黑特意送给你的礼物不是么。”他显然没放在心上。
      “然后我将它交到了你的手中。”
      “怎么突然间这样执着了?”
      “因为…我不想你死去。许愿吧。”
      当我说出这个理由,绿川撇下了嘴角,看起来有些不情愿聊起这个话题的模样。
      “是我那天吓到小幸了么…还真是……抱歉,之后不会再出现那样的情况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所以这片五叶草还是小幸自己来决定愿望会比较好哦。”
      “可我不知道替别人许愿能不能成真,幸运传说里的那个孩子许下的是自己的愿望……”我感到丧气,却仍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恳求道,“许愿吧。”
      不清楚是否是被我磨得没了脾气,他最后还是收下许了愿并答应会好好保存。
      时钟的指针转向八点,自己端着碗筷走进厨房,绿川被我赶到沙发上对着电视。他似乎格外关注水无怜奈姐姐主持的节目,那总包容着我的目光频频被电视分走,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常常会帮着爸爸做家务,相较于扫地叠衣服与洗米设定洗衣机那些,洗碗并不是件困难事。
      挤下洗洁精再倒入少许水,用洗碗的小块抹布仔细擦洗。看着泡沫升起,蛛丝勒上双手,缠绕一圈又一圈,指甲在日光灯下被腐蚀出晃动又明亮的白色小块,数不清的,芝麻大小的蜘蛛从米粒的茧中爬出,它们透明的腹部鼓起,像个气球那样涨开,随后在微不可察的破裂声中融进清水,干瘪的残骸穿过滤网流入水管。
      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爸爸告诉过我。
      和过去一样忽略无视那些异常,我动作利索地将用热水冲洗干净的碗筷整齐排列到碗碟架,洗完手便随性甩甩回去了客厅的长沙发上,在绿川身边坐好。
      “所以,这个空罐搭出的校长先生就是小朋友们一个学期共同努力制作的杰作咯?真是不可……”
      电视上正播着水无怜奈姐姐采访某个小学的节目,好像和什么环保啊手工啦之类的主题有关。画面从操场切换到室内,光线暗下,屏幕上的积灰就显得碍眼极了。
      “是该稍微擦一下。”绿川也注意到了。
      “哈——”我打着哈气,没骨头似的倚在人身上,手扒拉着他的腰,困意席卷而来,我只感到温暖的沉重几乎要将我压倒,“明天,明天再说吧。”
      “困了?得要去床上才行呀。”
      “光来帮帮我啦——”我撑着最后点力气不让眼皮直接耷下,几乎是用嗫嚅的音量含糊不清道,“晚安……”
      绿川叹口气,一只大手贴上了我的额头,“晚安。”
      那声音仿佛是从时间的另一端那样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又像外套拉链翘起的线头,音节破碎却又黏黏糊糊搭连着。比梅雨季节阴沉的灰雾天空还让人压抑,胸腔之中酸涩得想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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