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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幽冥谷下幽冥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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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们干嘛那么急着要走啊?难得回来一趟。”雷大旗看着宫嘉嘉的神情,好奇的问。“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燕尾村的,这地方多好啊,如今荒了,真是可惜。”
他往平地的边缘蹦了几步,踩上了山梁边缘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迎着夕阳,站直身体,向西边望。
宫一凡跟在他身后,双手撑在石头表面。他犹豫了一下,跟着雷大旗爬上岩石,在稍微靠后的地方蹲坐下来。
只有宫嘉嘉焦躁未消,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脑袋却也不由自主向着他们那边转。
山梁下方,燕尾村黑瓦的村舍自东向西排列。在村舍消失的地方,地面被一片密密的杂树林占据。宫一凡他们所在的这段山梁在越过最高点后,便朝着西边渐渐下降,与村尾所在平地汇合成一片。杂树林蔓延过来,盖住地面,又继续向西延伸而去。
杂树林的尽头,就是燕尾崖。
阳光下,崖边的白色巨石正莹莹闪光。
“你看啊。多好看呐。”
雷大旗的手指着燕尾崖外,那里,巨大的深谷从南到北,将月栖山的东麓劈成两半。
深谷两侧,连绵不断的峭壁相互挤压,形成巨大的岩石褶皱,曲折地伸向远方。崖壁上,岩层纵裂的纹路,如同刀劈斧砍一般。仿佛曾有某个远古的巨人,执一把山岳般的大斧,一斧一斧劈开了这条大地的伤口。
天地雄浑,看得人心神摇荡。
越过深谷,在对岸更远处,林海和云层的正中央,月栖山的主峰——星落峰缓缓伸起,峰顶直抵天际,仿佛与星辰同高。那巨大的轮廓让人想起万物之母,她舒展而完满,自足又沉默。
宫一凡不由得心中一动。
“那条峡谷,叫‘寐渊’。你知道的吧?”雷大旗问宫一凡。“在谷底,还有一条河叫‘寐水’呢。”雷大旗顺势在大石的边缘坐下,把双脚甩到石头外面。
“诶过来呀!”他回身挥手招呼宫嘉嘉。“别一脸不高兴的了,本来脸就没多大,鼻子眼睛再拧一起都看不见了。”
宫嘉嘉被气笑了,白了他一眼,甩着手蹭过来,靠在巨石边。
“嗯。”宫一凡望向那绵延的裂谷,点了点头。“寐渊的名字我知道。但寐水,我小时候好像没听说过,这么深的峡谷底下,原来还有河的吗?”
“有啊。”雷大旗望着看不见的深谷底部。寐渊的下半部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薄黑的水雾从谷底涌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身体后仰,凑到宫嘉嘉旁边。
“诶,对了,说到寐渊和寐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宫嘉嘉抱着胳膊瞪了他一眼。“哪件啊?”
“就那件啊!”
“哦!”宫嘉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脸恍然的表情。
“什么啊!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宫一凡站在旁边,对被排除在对话之外很不满意。
“嗨,就是我们两个读小学的时候,有次被罚站在楼道里倒立。”宫嘉嘉笑起来。
“你别看你小姨现在看着长得山青水绿的,小时候比男的还凶狠。”
“那是你太废了好吗?”
“到底怎么回事啊?”宫一凡在旁边催促。
“诶呀,就是,你知道寐水其实是条没头没尾的河吗?如果你在寐渊底部沿着峡谷走,会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条河在地面上出现,然后越走河道越宽,越走水越深,然后再走着走着,突然河没了,又变成干旱的平地了。”雷大旗娓娓道来。“那个时候我大概就8、9岁吧,在山下的小学上学,跟你小姨一个班。本来我们也没多熟的。但有天我听人跟我说,说那条寐水,之所以没头没尾,是因为,那是条幽冥河。”
“幽冥河?”宫一凡惊得坐正了身子。
“对,那个人说,这寐水,没头没尾,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仿佛灵魂入了幽冥境界,无来无去,永远困在其中。而且这一整条寐渊,从南到北,就是一条鬼魅和亡灵行走的通路。”
“哇哦。”宫一凡瞪大了眼睛,回头再次望向燕尾崖外的寐渊。只见在黄昏的光线中,峡谷的深处更加幽暗晦昧,两侧的陡峭崖壁一直蜿蜒到更远处。
宫一凡甚至觉得,这说法除了让人毛骨悚然之外,竟然还有几分浪漫。
“那人还跟我说,”雷大旗继续往下讲。“寐渊是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
“对,她说峡谷的这边,是人间,过了峡谷,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了,那边是妖兽和精魅的地界。”
宫一凡觉得自己都快发不出声音了。
“很酷对吧?”雷大旗耸了耸肩膀。“小孩子听到这种话都很着迷的嘛,然后我就把这事儿拿到班上去跟其他同学说了,结果就有一个很讨厌的小孩跳出来,非说我传播封建迷信。”雷大旗把“很讨厌”三个字咬得特别重。“那小孩就是那种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特别烦人的,非跟我说什么,寐水根本就不是幽冥河,寐水没头没尾,是因为它是一条地下河,到了地势高的地方,就被埋在土层下面,碰到地势比较低的地方才会露出来,哇啦哇啦说了一堆。”雷大旗翻着夸张的白眼。
“你说讨不讨厌?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去吓吓她,还没走到跟前呢,她突然跳起来,一头把我撞翻在地上,结果我倒是没什么事,把站我旁边的另外一个小孩带翻了,人家头上缝了三针。”
“那然后呢?”宫一凡问。
“然后就是我们两个都被老师罚了呀,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罚倒立,站了一节课。那天站得我,两只胳膊都不是我的了。”
“所以那个很聪明的小孩就是?”
“是我。”宫嘉嘉在旁边苦笑地举手。
“你说说,她是不是烦得要命?觉得自己多聪明似的,一天天显摆,以为自己科学小天才啊?”雷大旗隔着宫一凡,对宫嘉嘉指指戳戳。
“那能怪我嘛?”宫嘉嘉也被激得嗓门大了起来。“你看他那么大个个儿,站都站不稳,推一下就倒,自己倒也就算了,还带倒一个,丢不丢人?屁用没有的。”
两人隔着宫一凡,瞪大了眼睛对视一会儿,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捧着肚子弯了腰,笑得眼泪横飞,带得宫一凡也跟着笑起来。
似乎从早上到现在一路上的阴霾,都在这开怀大笑里一扫而光了。
“所以,我是一直很喜欢这里的啊。”三人大石边或坐或靠,面对着日落下的星落峰。
初夏的夕阳落在人脸上,甘甜的晚风从峡谷另一边吹来,雷大旗迷起了眼睛,望着远方出神。
“不管那个人跟我说的是真是假,我一直觉得,如果这世上要有一个地方,真的存在着妖兽和精魅,那也只能是这里了。虽然也许,所谓的幽冥谷和幽冥河也是存在的吧。”
幽冥谷?幽冥河?
这让人不安的名字在宫一凡的心里盘旋。不由自主地,他往后靠了些,退得离大石的边缘更远。在他手掌下,石头的触感冰凉,表面沾着滑滑一层石粉。令他想起十年前燕尾崖的边缘。
在他眼前,晃晃悠悠浮起了十年前那天晚上巨大苍白的月亮。乌鸦面具,陶笛儿忽高忽低的乐音,燕尾崖前的石头地面莹白的光,小伙伴们紧闭的眼睛,都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然后,就是那铃声。那冰晶般的铃声,还有那对巨大的金色翅膀。它破开黑暗,能将人心中淤稠泥般的恐惧瞬间驱散。还有那个小小的女孩。宫一凡看不清她的脸,也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回忆像温水一样,暖洋洋地漫过了他的头顶。
“妖兽和精魅?”他喃喃地重复着。
所以她是妖兽或精魅吗?
异界的少女偶尔巡游人间,救了他这个人类?
“小兄弟,我和你小姨,你比较相信哪个版本?”雷大旗晃着腿,冲着宫嘉嘉挑衅地笑起来。
“啧,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吧。”宫嘉嘉转过身,背靠在石头上。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女士烟,在背风处点燃。
山风把她的发丝吹得纷乱,阳光的角度很低,把影子在她身前拖得很长。她的眉眼裹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我也喜欢看星落峰,从小就喜欢看,就算那是条幽冥谷,也无所谓。其实就我自己来说,只要看着星落峰,生死也根本无所谓。
“那时候非要反驳你,说到底也是因为害怕嘛。我现在也害怕啊,这不就想着早点把这个家伙带回去嘛。”宫嘉嘉嘴角弯起,推了推身边宫一凡的肩膀。“但是说实在的,如果一个人能决定自己的死地,我觉得这里倒真是个好地方。”
宫一凡心里一动,转头望向她。只见宫嘉嘉正转头望着星落峰的方向,夕阳在她平静的侧脸上留下明暗清晰的光影。
他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远处,落日的橘红的余晖下,巨大的山峰半隐在云雾中,峰顶被白雪覆盖,复又被夕阳染得通体金红,宛如异界的仙岛,浮于茜色的云海之上。
而在它们之间,寐渊蓄满黑雾雨云,裂开大地,隔开了此间与彼间。
“你不觉得吗?”她吐出一口烟,那小小的烟圈在风里刹那就被吹散了。“看着那座山,看着看着就会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好像看到了家,跳下去就能回家了。”她歪着头,像在脑海里搜寻一个确切的表达。
“我虽然是非常理解你,但是你的感性指标突然冲得那么高,我有点接不住啊。”雷大旗眼看着就有点不知所措。
“那可不!”宫嘉嘉跳起来,绽开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脸。她的声音和她的跳步一样欢快,刚才那张深沉平静的面容已经无影无踪了。“比感性我还输得了你这个猩猩吗?”
“你在这种事情上也有胜负欲吗?”雷大旗目瞪口呆。“宫嘉嘉你真的是个变态啊!”
“喂!你们三个在干嘛?”晚樱树的方向传来阿姨婶婶们的喊声。“快过来磕头上香!你们怎么回事啊,快点,再不来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急着下山呢!”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连滚带爬地跳下岩石,朝孤坟的方向跑去。
“对了雷大哥。”宫一凡跑在最后,拉住了前面雷大旗的夹克后摆。“那个跟你说寐水是幽冥河的人,是谁啊?”
“啊,我想想。”雷大旗仰头望天。“我想起来了,是花婆婆吧,对,是花婆婆。”
“花婆婆?”宫一凡有些惊讶。不知为何,他隐隐觉的,从今天他回村起,这个名字就总是缠绕在他周围。
一阵晚风吹来,气流的漩涡裹着茜红色的樱花瓣,拂过宫一凡的身边,朝他们刚刚坐着的方向奔涌而去。
宫一凡在风里回过头,在一片零落的红色中,宫一凡依稀觉得自己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影逆着夕阳,看不清脸,只能辨认出一个伛偻着背的轮廓。在被光打亮的轮廓边缘,宫一凡隐约看见在那人颈部的位置,有一抹红色一闪。
花瓣纷飞,迷得人睁不开眼,待宫一凡放下揉眼睛的手,那个人影已经不在了。只有浅粉色的气流,旋转着刷过岩石表面,向着落日下的寐渊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