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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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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前一个月左右,省赛在隔壁市如期开展。整个赛程封闭进行,从开始的热身集训,然后是高强度的题海战术,实际上的赛程只有一天的时间,但要等到成绩都出来,结束了颁奖仪式,才算彻底结束,为期一周。
载竞赛学生去参赛的大巴周一上午从一中门口出发,五月底的天气暖得快,男生几乎早就已经是清一色的短袖,因此行李也是一切从简,收拾来收拾去也只收拾出了一只背包,最终的居然是做满了笔记的本子和练习册。
下楼集合的通知还没来,全班正在安静地上自习。
老陈亲自盯梢,代云帆原本打算翘课下楼去送燕嘉泽的企图被葬送,于是只能拿起手机,藏在桌斗里悄悄发消息。
她一边发信息,一边躲避着陈连江巡视的目光和燕嘉泽眉目传情,你腻歪了好一阵子后放下手机,发现她发消息前就在低头订正英语答案的何骅枼,此时已经按部就班进行到了整理错题这一步。
再往一眼远隔重洋的宛风,也是一副题不做到最后一刻决不罢休的模样。
“哎,”她戳戳何骅枼的胳膊,“走一周,你一周见不到宛风,我说,不道个别的都?无情的男人。”
何骅枼头都没抬,轻笑了一声:“又不是不回来了。”
代云帆撇了撇嘴没说话,暗中悄悄盯着何骅枼的动作。
结果一直到自习课结束,负责竞赛的老师挨班找上楼来通知不同竞赛所乘坐的车牌号,也没见何骅枼把手机拿起来过。
宛风收了东西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何骅枼才抬头望了过去。
宛风的视线对上他的,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面,隐藏着或许只有他才读得懂的汹涌。
他上了车,陷进大巴舒服的真皮座椅,手机信息的震动声才姗姗来迟。
他点开了微信置顶挂上了红色的“1”的头像,那人连道别都显得又几分笨拙,完全不能和燕嘉泽那对热恋的情侣比:
「一切顺利,等你回来,下周见。」
他刚要抬手去回,备注的姓名栏却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他把刚输入了几个的字母删掉,等待着何骅枼的下一条消息,对方却在输入了半天之后又变成了静止的备注姓名,可消息却迟迟没来。
他正要去问,对方又开始输入。
然后又变成了备注。
如此反反复复了多次,对面的信息总算是发了过来,不过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会想你。」
宛风摸着鼻子笑了笑,脑子里想的全是何骅枼在窗边为了表达出这无比简单的含义而反复斟酌的样子。
他回:「我也爱你。」
对面没再回消息。
他打开音乐软件,分享了一首歌过去,而后戴上了耳机,靠在大巴的玻璃窗上,陷入了睡眠。
何骅枼点开宛风分享的链接,APP自动跳转:你和对方的共同喜欢:晚风吻尽荷花叶。
他设置成了单曲循环模式,把手机丢进了桌斗。耳机线藏在衣袖底下,被他撑着脑袋的动作完美地遮盖住。
晚风吻尽荷花叶。
宛风吻尽何骅枼。
妈的。
怎么才一张卷子都没做完的功夫,就开始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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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风到了考试场地的第一天给何骅枼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忙了起来,已经两天没有怎么联系过他了,都是到了深夜,才简单发来两句,算是对忙碌的一天的汇报。
何骅枼算了算日子,明天就是宛风离开的第四天了,也是正式赛程的那一天。
这天下了晚自习,何骅枼只身一人走到了巷子口,拐角处迎头遇上了正往巷子外走去的宛令山。
他打招呼:“叔叔好。”
宛令山看了他一眼,只“嗯”了一声,径直离开。
宛令山和何骅枼直接接触的次数不多,却每次都是以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示人。话虽不多,却稳重。
只是这一声“嗯”这一晚听在何骅枼的耳朵里总觉得多了些冷漠和疏远的味道。
他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走远了的宛令山,只觉得是自己又想多了。
拐进支巷,宛风家的灯亮着,只能是耿珏在家。
又走了两步,自家灯也亮着。
那一日讨债的带走了何广智之后,不光何广智本人没再回来过,汪美娜也跟着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起“因为夫妻情深所以丈夫欠了债妻子也一起被抓去讨债”这种不可能发生在他们家的戏码,何骅枼更倾向于相信汪美娜是害怕被这群瘟神找上门,所以干脆连家也不回,将这个烫手山芋直接毫不客气地丢到自己这个儿子手里,一劳永逸。
他永远对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产生不了任何向好的想法,甚至觉得街上随便拉来的一条狗都可能比这幢二层楼里住着的人强上百倍。
狗给块骨头起码还会摇摇尾巴示好,还知道护犊子。
可那个人只会骂他“白眼狼”。
他既然都这么说出口了,怎么能让他失望。
何骅枼走到自家门口站定,不知道是汪美娜和何广智两个人哪个先回来了。
钥匙插进锁孔,门没锁。
他推门进了屋子,屋内廉价的烟酒味混杂,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家一小时几块钱的棋牌室。
是何广智。
何骅枼打量了几眼:“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他们怎么舍得放你回来的?”
他根本没想听何广智的答话,也没兴趣。于是往楼上走去:“都往外借钱给人去赌了,还打算做正经生意呢。又当又立的,胆子真小。”
何广智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回来的,此时之前才被何骅枼收拾干净的地面上,又摆满了歪七扭八的啤酒瓶。
何广智俨然已经有些微醺,看见何骅枼的瞬间又被勾起了当初的那些怒火,抄起手边还没喝完的啤酒瓶就向着何骅枼砸了过来。
何骅枼侧身躲过,玻璃瓶装上墙壁炸成无数碎片,瓶内剩下的液体溅出一朵花。
何骅枼冷眼看他:“要发癫出去发。”
“不想知道你老子怎么回来的么?”何广智在下面问他。
何骅枼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你最好别回来。”
“多亏了咱家隔壁热心的邻居,”何骅枼脚步倏地一顿,何广智的声音犹如当头一棒,“要不是他们家我还真没法就这么安全回来。”
何骅枼已经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没等何广智话音落了就猛地回了头,两三节台阶并做一步地往下走,只下了一半的楼梯,直接撑着扶手翻了出去。
他喘着气,语气中皆是怒意:“你去找宛风了?”
何广智瞄了一眼他在身侧握紧的拳头,那一夜被何骅枼死死箍住脖子几近窒息的恐怖回忆又悉数涌入他的脑中。
他只见何骅枼怒目圆睁的脸,从没想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自己的行径忍气吞声的何骅枼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压下语气里已经在渐渐冒头的慌乱:“找那小子能有什么用,他能替我还钱么?成年人的事当然要找...”
话没说完被何骅枼上前一步揪住了脖领:“你去找了宛风爸妈?”
何广智不以为意,话间已是默认的意思:“他家一看条件就差不了啊,你看见巷口偶尔停的那辆凌志了没,那就是他家的。这条件,万把块对他们来说还不是玩一样...”
话没说完,何骅枼一拳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了何广智的脸上。
一向都忍耐着他的拳打脚踢,任打任骂的何骅枼第一次对他动了手。
何骅枼此时的眼睛已经红透,布满了血丝的表情在暗色里袒露出一丝狰狞,像一头初次完成了狩猎的幼兽,眼里透着嗜血的光。
何广智的嘴里瞬间翻涌起浓重的铁锈味,他偏头吐了一口,一片鲜红色里混了半颗牙。
“操你妈的——”
骂人的话又被何骅枼在领口重新收紧的手扼在喉咙,最后一个音节变成了干呕的撕裂声。
何骅枼的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冰冷:“你怎么联系到他们的?”
何广智着实有些惧惮被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性子的何骅枼,只能有问必答:“凌志、凌志挡风玻璃上有方便随时挪车的车主电话...”
他联系的是宛令山。
怪不得他觉得刚才跟宛令山打招呼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有些怪异。
不是他的错觉。
倘若知道和自己儿子关系不错的朋友有这样一个爸爸,换他他心里也膈应,唯恐避之不及,还打哪门子的招呼。
何骅枼想不出耿珏和宛令山有什么帮何广智还钱的理由,又想起何广智每次同时说到他和宛风的名字时总要反复提及的那几个形容词,一股寒意由心而生。
他问何广智:“你威胁他们?”
何广智也是一愣,片刻后语气诚恳,竟好像经人点拨后发现了生财门路一样问他:“拿什么威胁?”
何骅枼听到这里,心里竟然长舒了一口气。
宛风爸妈不知道他和宛风的关系,还好。
还好。
可是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是什么身份?
没文化、负债累累、不知廉耻、 不学无术的...
赌徒的儿子。
他想起每次去宛风家时耿珏眯着笑将他迎进屋里去的样子,他只觉得无比地羞耻,他不仅以后可能不敢再踏进宛风家的大门,甚至会害怕作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在某一天再和两个长辈偶然遇到,就像刚才那样。
他恨不得现在就能从这里搬出去,这幢房子从此又多了一个令他憎恶的理由,他一刻都不想再多待。
他想逃,可却不能逃。
还没到时候。
他抓着何广智的手没有松开,反而从茶几上抄起何广智的手机扔到他身上:“给你的债主打电话。”
何广智眉头紧皱:“干嘛?”
何骅枼咬紧了牙一字一顿:“把你从宛风家借来的钱,要、回、来。”
“你开什么玩笑,”何广智听着何骅枼丝毫不像开玩笑的语气,骑虎难下,嘴角轻微地扯动,“还都还了,要不回来。”
何骅枼重新捞起他的手机,单手翻开了通话记录,从第一个开始拨起:“好,你不要,我帮你要。”
何广智眼看着他第一个电话已经拨了出去,挣扎着伸手想要夺过何骅枼手里的手机。
无奈红着眼的何骅枼生出的力气无比野蛮,只一只手也按得他动弹不得。
拨出的电话开了免提,没响两下就被接起,懒散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背景里是稀稀拉拉搓麻将的声音:“何哥,什么情况啊,下午刚从我这走,手又痒了?帮你组个局?今晚还是明天?这回玩多大?”
何骅枼一声未出,抬手摁了通话界面的红色按键。
界面返回了通话记录,他又要去点第二个号码。
“别打了,”何广智见拦他不住,只能提高了嗓门大喊,“别他妈打了!那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连联系电话都是一天换一个,只有我被他们找的份,他们收了钱就消失了,你让我这会他妈的上哪找他们去!”
何骅枼心里其实早就知道这钱九成九根本要不回来,剩下那零点一成是划款的时候银行故障,钱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
但他妈的这怎么可能,何骅枼自嘲地想,这事能发生,那他可能高考的时候离清华北大也不远了。
何广智见他愣了神,企图抓住这个机会,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何骅枼回过神来,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在茶几隔层反手一摸,摸到那晚他用来威胁讨债之人的半截酒瓶。
不能再摔一个新的出来了,声响太大,耿珏在隔壁没准会听到。
他一下子变得好害怕以一切形式面对隔壁的长辈,仿佛隔壁才是自己的家,住在隔壁的人才是自己的家人,而他正在自家隔壁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怕极了被最亲近的人当场抓包。
他有一种自己家不再能回了的感觉。
仿佛漂泊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的避风港,现在又要无家可归,回到风起浪涌的诡谲中沉浮了。
被他攥在手心的那半截酒瓶边缘锋利,沾上的那一点属于他自己的血,颜色已经变得很深,依附在闪着锋芒的边缘。
此时这闪着寒光的锋芒被他拿来对准了何广智的脖子。
他已经不知道话是怎么说出来的,所有的理智都被他强行调出,维持着最后的平静:“以后别再和他家扯上任何关系。”
何广智不停地向后缩着脖子,死不悔改:“他们家人真的不错,一听我有困难立刻二话不说就给我转账了,我...”
理智在这句话说出的那一瞬崩断,锋利的玻璃扎进何广智的皮肤,深褐色的血迹之上立刻染了一层新鲜涌出的血液:“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叫你不要再去招惹他们家,你是哪个字理解不了?!啊!?”
伤口在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滚烫液体顺着那块冰冷的凶器汩汩地冒出,痛觉逐渐清晰,伴生着无尽的恐惧。
只要何骅枼再用力将酒瓶向下推进两公分,就一定会扎进他的动脉。
何广智彻底吓破了胆,话也一刻不敢耽搁地火速出了口:“我答应你!爸爸答应你!我肯定不再去找他们要钱了!真的,我保证!”
此时的何骅枼仿佛灵魂出了窍,讷讷地起了身,将手里的酒瓶扔在了沙发上,抽着纸巾擦着手。
何广智紧按着脖子上的伤口,起身在客厅里胡乱地找着医药箱。
“还有,”何骅枼将血迹斑驳的餐巾纸随手丢进垃圾篓,转身上了楼,“以后别在我面前自称‘爸爸’,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