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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劫难逃 ...

  •   那一年,他正年少,刚刚拜入雷家庄,和雷腾、雷炮一起跟随卷哥千里迢迢奔赴霹雳堂总舵。

      江南芳春,草长莺飞,杜鹃花炽烈盛放,映红了英武少年热血豪侠的江湖梦。

      然而,他却不知,此次江南之行,竟会遭遇今生难逃的一个劫数。
      **********

      “出去出去,你个妓院的野小子也敢来霹雳堂找差事?”

      “知不知道霹雳堂是什么地方?你这婊/子的儿子,别站这里污了我们的地!”

      ……

      门房处突然一阵喧哗,正在院中练剑的他闻声收了势,好奇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望见了他。

      只一眼,便注定,万劫不复。
      **********

      他与他年纪相仿,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清秀身形,一袭青衫,发丝微卷,容貌俊雅。虽正被管事的几名壮汉推推搡搡有些狼狈,面上却不见一丝惶然、窘迫乃至畏惧,凌厉的眼神酷似一只被困犹斗的兽。

      他呆了一呆,没来由地就喜欢上了这个一表人才、器宇不凡的少年。所以当他看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便不假思索立即追了出去。

      “喂——你等等——”他不知他的姓名,只能这样叫。

      青衫少年当然不知身后的人是在叫谁,径自向前走着。

      他只得加紧了脚步,小跑起来,绕到前面才截住了他。

      “你干嘛?”青衫少年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呃……”他搔搔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呐呐地说,“我……我想替方才那些人向你道歉。”

      “你?道歉?”他眉一挑,嘴角噙起一抹嘲弄的笑,“你是谁?你又凭什么替他们道歉?”

      “大家都叫我小七,我是雷家庄霹雳堂分舵的弟子,跟师兄到这里来觐见总舵主和各位元老前辈们的,”他忙不迭地介绍自己,并解释着,“我道歉是因为他们方才不该那样骂你,还对你动手。”

      “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婊/子的儿子,”他唇边的嘲弄意味更深,分不清是在嘲弄他还是嘲弄自己,“所以你不必道歉,让开!”

      他怔住,为这少年超乎年龄的隐忍、尖锐与薄凉。纵是阳春时节,周身上下仍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

      但是他没有让开。

      “那他们也不该辱骂你,”他固执地坚持说出自己的看法,“出身有那么重要吗?又不是你的错,你又不能自己选择生在哪里啊。”

      这句话说完,他看到青衫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亮。

      “你不像霹雳堂的人,”他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且肆无忌惮,而后撇撇嘴说,“名门正派连招个小工都要拿这个说事的。”

      “我才入门没多久,”他嘿嘿一笑,“对了,你为什么要去霹雳堂做工啊?”

      “为了偷师,”他毫不隐瞒,坦然直言,一个不甚光明正大的理由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让听着的他觉得很理直气壮,“他们不肯收我做弟子,没想到连小工也不让我做。”

      “原来你是想学武功啊,”他开心起来,拍拍胸脯说,“我可以教你啊!”

      “你教我?”他双眉一展,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笑了,“好呀!”

      这一笑,仿若寒冰乍破,春风一般和煦宜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就叫我小顾吧。”

      “那你家在哪儿啊,我下次要去哪里找你?”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没有家,本想应招去霹雳堂,就可以住在那里了,现在不行了,只能再寻其它去处。”

      “呃……你母亲呢?”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

      “前日过世了,所以怡香院就把我赶出来了。”他神情淡漠,语调寒凉,无一丝情绪波动,仿佛说的是毫无关联的旁人。

      他的心忽然就痛了一下,像第一次被剑伤到自己,冰冷的剑尖刺入肌里,勾起的是灼心的痛。

      “原来你现在无家可归了……那我来帮你一起寻栖身之处吧。”

      “不必,你人生地不熟的,”他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自己可以。”

      “可是……”他该去何处寻他?

      “三日之后还在这里相见吧。”

      “好!”
      **********

      分手后的几日,他格外用心地习武,不但跟卷哥学,还缠着总舵“雷门五虎将”其余的几位学。因他天资敏悟,又如此好学,众人也乐得教他。雷腾、雷炮每每来寻他玩耍,他总是不去。

      “小七,你每日废寝忘食地苦练,这是要做什么?”雷腾好生不解。

      “咱们难得来到这江南灵秀之地,理当遍赏美景,饱览风土人情,练武时间还长呢,何必急在一时呀?”雷炮也在一旁劝着。

      “你们去玩吧,我这可是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别扰我!”他笑着说,心里美滋滋的。
      **********

      终于捱到约定的时间,他如愿见到了他。

      他仍是一袭青衫,飘逸出尘,只是比前次多背了个黄色布袋,正倚着柳树看书,见他来了,随手把书塞进袋里。

      “你读的是四书五经么?”他自小不喜读书,偏爱舞刀弄剑,这几本还是勉强学下来的。

      “四书五经算什么,私塾里教过的书我早都读完了,”他傲然一笑,“我现在读的是兵书战法。”

      “你这么小的年纪都念完私塾了?开始读兵法书了?”他惊讶不已,心里愈发佩服。

      “我没有父亲,没有慈母,没人送我去念私塾,我是自己去书馆打杂干零活时跟着学的。”

      他再次怔住,为他凄凉的身世,也为他过人的禀赋。

      “对了,我已经在武馆里寻到了差事,”他忽想起这事,兴致勃勃地说,“虽然那里比不得霹雳堂,却是五湖四海各种正统偏门功夫都能见到,倒也不错。”

      “啊,只要你能有处吃住就好了,”他最关心的莫过于此,欣慰地笑笑,拔出剑说,“这几日我学到不少新招式,我这就教你吧。”

      “好,你随我去后面山上,那里清净,免受打扰。”
      **********

      一旦拉开架势操练,他发现小顾还是有一些武功底子的,暗想应该又是去哪里做工偷师来的。不过小顾确是天资奇高,看他舞剑,几个来回就能记下套路和招式,依样学样,竟能学得七八分像。

      “咱们若像这样一起练下去,日后必可双剑合璧、无敌于江湖呢。”他被二人的默契激起满腔豪情,情不自禁说出携手共闯江湖的希望。

      孰料他竟摇摇头,讥诮一笑:“无敌于江湖有何用?你没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男子汉在世当怀大志,立大业,考取功名,博得一官半职,手握权势,为朝廷建功!”

      “原来你想做官?”他浓眉一蹙,反问道,“难道你没听过‘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卷哥说现下做官的大多是狼心狗行之辈,奴颜婢膝之徒,他们只会横征暴敛,奴役百姓,我等不应与之为伍,还是纵横江湖,惩恶扬善,行侠仗义,才是为国为民的正道!”

      “那是你选的路,你愿意做你的大侠自管去做,我是绝对不屑于江湖草莽的,”他说得斩钉截铁,“我自小苦心孤诣学文习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出将入相,一飞冲天。我发过誓愿,要做,就做人上人!”

      “原来你我的路,竟是如此不同……”他喃喃自语,忽觉意兴索然——纵是有缘相识,却是无缘同行。

      “你在想什么?”小顾盯着他问,敏感于他神色的变化。

      “哦,没什么,”他扯出一抹笑容,“我在想日后若是你做了大官,不知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个江湖朋友?”

      “那是当然了,”他如释重负,点点头说,“我从来没有朋友,不知何故与你刚刚相识却像久别重逢一般,所以我是认定了你这个朋友。”

      “好啊,”他的心情因这一句话重新开朗起来,也重重颔首道,“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
      **********

      翌日,他跑去小顾打杂的武馆帮他干活。武馆的人见他是外地来的,也不知是霹雳堂的弟子,白白多了个人使唤,自然乐得由他。干完活他们就一起看那些师傅们教授拳脚兵器各种功夫,或是到后院自己去叉招换式,累了便席地而坐,天南海北聊些有的没的。当然,他仍会试图劝小顾放弃庙堂而入江湖,二人会就侠义与权势孰重孰轻激烈辩论,可最终,他总是会败给小顾的口才。

      “你做什么事都这样一意孤行、不听劝说么?”他说不过他,只好捶他一拳。

      “怎样?”他一副“我就是如此你能奈我何”的架势,笑得自负且张扬。

      “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了。”他就爱看他笑,只要他笑,什么都不重要。
      **********

      一天的时光转瞬即逝,天快黑的时候,武馆要闭门了,他也不得不回霹雳堂了。

      小顾送他到门外,忽然说:“明日午时我设法找个空闲出来,带你去看杜鹃醉鱼,咱们自己抓鱼回来,我做给你吃。”

      “真的?太好了!”他抚掌大笑,开心不已。

      ——原是中午见到小顾给武馆的人做饭,居然手艺了得,他佩服不已,连连夸赞。小顾问起他喜欢吃什么,他说最爱吃鱼。小顾便说声巧了,自己最拿手的就是做杜鹃醉鱼。他从未吃过这道菜,听他讲得惟妙惟肖,真是垂涎三尺。小顾许诺有机会做给他吃。不想,这么快就要兑现承诺了。

      “他对我也是真心的好啊。”他这样想着,一路迎着晚霞跑回霹雳堂,心儿飞上云霄。

      可一进门,迎面却是卷哥阴沉的脸。

      “你这两日到哪里去了?”

      “我……”他迟疑了一下,想起小顾曾说名门正派都爱拿出身说事,当下不敢提他,只说,“我见后面有座小山,不知山上有何景物,就去攀登玩赏了。”

      卷哥小而锐利的一双眼,在他面上逡巡片刻,才道:“前几日你用心练武,总舵主听说了十分喜欢,本想亲自指点你一二,不料你竟没长性,没坚持几日就跑去疯玩胡闹。我们难得回来总舵一次,你应该好好珍惜,多向总舵主和各位前辈们学习讨教,才不枉我不远千里带你来这一回。”

      “是,卷哥!”他心里当然明白卷哥对他的器重与栽培,将他与亲兄弟一般看待。只是不能去见小顾,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

      翌日午时,他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随他来至溪边。但见簇簇火红的杜鹃竞相绽放,阵风拂过,便有些花瓣悠悠飘落到水中。

      “快看,有鱼儿在吞食花瓣了!”小顾兴奋地指给他看。

      “真的!快看那边,又游来一条!”

      二人兴致盎然瞅着水中的游鱼抢食花瓣,等待着它们被花粉醉倒便可以出手捕捞了。期间他偷瞄小顾,只觉他的侧脸在杜鹃花的映衬下格外好看,一时情动,忍不住抬手拂了拂他鬓边的一缕卷发。

      他即刻回首,一挑眉,似笑非笑间,眸中忽闪过一抹促狭,猝然出手,扣向他触碰他发丝的那只手的脉门。

      他立即撤手,另一只手却如流星赶月一般,十指骈伸,插向他的咽喉。

      不料小顾竟不躲不避,双掌一翻,直击他面门。

      他只得收手,脚步一错,向后退去。

      小顾立时追击,二人见招拆招,电光火石间已交手十余个回合。

      正练得兴起,耳边忽然听到两声大喝——“小七!”“你好大胆子!”

      ——是雷腾、雷炮的声音!他闻声心中一凛,忙递了个眼色,二人齐齐收势站住。

      “好啊小七,你骗大哥说是出去玩,原来一直在偷着教野小子学霹雳堂的功夫!”雷腾生气地用手指着他斥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我们向门房的雷叔打听到了,他根本不配学霹雳堂的武功!”

      “幸好我们今日悄悄跟了来,不然大哥还被你蒙在鼓里呢。”雷炮也忿忿地说。

      他正想解释,一旁的小顾却已先开了口,伴着一声冷笑:“谁稀罕你们霹雳堂的功夫?你们看清楚了,方才我们过招可没有用霹雳堂的一招一式!”

      “你少狡辩,”雷腾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混在一起好几天了,你敢说他一点儿霹雳堂的招式都没教你?”

      “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我偶然看到过一招半式,也全不会记在心上的,”小顾傲然以对,毫不心虚,“按套路练功永远不会有所突破,我才不会拘泥于学哪门哪派的武功呢。”

      “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偷着教了他,还欺骗大哥,罪不可恕,快随我回去受罚!”雷炮几步上前,伸手就要抓他。

      “慢着!”小顾突然出手,一把抓住雷炮伸向他的手,“此事因我而起,我随你们去向霹雳堂解释!”

      “快松手!谁要你解释?你这个妓院婊/子生的小杂种,竟敢对我弟弟动手!”雷腾大怒,拔剑就向小顾眉心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雷炮也拔剑出鞘,一剑挑向小顾手腕。

      “住手!”眼见小顾猝然被双剑夹击,他又急又气,也顾不得多想,一掌就劈向距离较近的雷炮。

      雷炮迫不得已只好回剑相格,可那边的雷腾,剑尖已迫近小顾的眉间。

      千钧一发之际,小顾的身形猛向下一沉,堪堪避过眉心要害,发髻却被一剑刺中,“叮”地一声,束发的木簪被挑落坠地,发丝瞬间披落满肩。

      几人因此都住了手。他忙过来,旁若无人拉起小顾的手,焦急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孰料小顾一下甩掉了他的手,弯腰拾起地上的木簪,小心翼翼地仔细检视,当看到上面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剑痕,登时红了眼,咬牙切齿指着雷腾、雷炮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们今天让它受损,我今天就要让你们流血!”

      话音未落,他就要冲过去,披头散发想要发狠拼命的样子吓得雷腾、雷炮连连后退。

      “小顾!”紧要关头他一把揽住了他,大叫,“你别冲动啊,就算你真能打过他俩联手,可卷哥和霹雳堂那么多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啊!”

      小顾前冲的身形一顿,停住脚步,愤恨地瞪着雷腾、雷炮,牙关紧咬。他双臂揽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带动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终于,小顾一跺脚,迅速挣脱他的手臂,拔腿就走。

      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更没有再对他说一个字。

      就这样,很快便消失在他的注视里。

      “小七!你还看什么看?还不快随我们回去向大哥请罪!”雷腾走过来拽他的胳膊,他没有反抗。

      一路上,雷腾雷炮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见。卷哥会如何罚他,也在所不想。他的心里全是小顾,交替浮现他说起母亲亡故时漠然的样子,以及方才见到木簪受损却又急怒的样子……怔忡间,他忽然就想明白了他,明白了他心底所有的矛盾、挣扎、痛苦与压抑。心痛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次像是被剑刺在心上,对方还紧握剑柄,继续深深浅浅地捅着。

      回到霹雳堂后,卷哥出人意料并没有责罚他,只是决定即刻返程回雷家庄。他与他,连最后的道别也没有机会。

      事后,他常常想,纵然卷哥肯给他时间去找小顾道别,他又愿不愿见自己?
      **********

      五年后,他已成为雷家庄数一数二的高手,在江湖上行得风生水起,人称“小老幺”,三江四海的口诀背诵如流。他也曾四处打听小顾的消息,但江湖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于是他想,他应该真的是去考了功名,然后到哪里去封官拜将了吧。

      再后来,他在京城邂逅了息红泪,离了雷家庄,进了连云寨。他自创了闻名天下的“一字剑法”,可没有人知道,这套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个名字——一意孤行、一飞冲天、一心一意、一往情深……莫不有关于那个年少时青色的、青涩的梦。

      就好像连云城有不少饭庄酒肆,他独去旗亭。因为只有那里才能吃到杜鹃醉鱼。
      **********

      十年后,他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一肩担侠义,为国为民。只因李龄相赠逆水寒剑,他在旗亭酒肆等来了一位书生。

      青衫卷发、会做杜鹃醉鱼、姓顾、著作兵书战法心得、出身低微……一点一滴,与心里那个从未被岁月磨灭黯淡的影像渐渐重合。所以,他对他一见如故,称他为知音,倾心相待,并力荐他挂柱到连云寨。

      然而他,却是带着“杀无赦”计划而来。

      六大寨主为救护他逃走尽皆而亡,他的心都在滴血。但在沼泽地里,他仍要在卷哥手下救他一命。

      螃蟹河畔,卷哥说雷腾雷炮被人所杀,在那一刻,他终于可以确定他就是小顾——小顾没有亲手杀死六大寨主和任何一名连云寨兵,却终究要向雷腾雷炮讨回当年的债。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此一生也不可能杀掉他来报仇了,纵然被他害得亡命天涯、半生基业毁于一旦。只因他是他人生的劫数。早在十年前那一次回首,天已注定,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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