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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捉云去全文 ...

  •   我第一次见到乐宜的时候是九岁,乐宜年岁比我略小一些,身量却比我高出了小半个头。
      那个时候她以为我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黄门,她站在绮华河旁的一棵杏树下叫住了我,面上腾着两团因急切而升起的红晕:“这位哥哥,烦请帮个忙,我的团扇掉进河里了,这是阿娘新给的,要是弄丢了,我,我…”
      乐宜从小说话就是这样,喜欢絮絮叨叨地绕上许多的前因后果,却永远也抓不住重点。我不等她说完,就扔了靴子蹚进水里,替她将那把绣着小猫扑蝶的团扇捞了出来,只是扇子终归是在地上磕了几下,好好的一只狮子猫被泥巴糊成了乌云盖雪的模样。

      “见过承宁郡主。”我将扇子奉还,又规规矩矩地朝了她行了一礼。乐宜接了扇子,才慢吞吞地疑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未来得及擦净的水珠,额角鼻尖都沁着一层薄汗,日光肆意地落在她身上,耀眼地有些刺目。
      我笑着答道:“整个宫里,除了郡主,还有谁敢从太后的宴席上溜开。”
      乐宜见自己身份被道破,脸上刚消下去些的红晕又燃了起来,“那可你别说出去!我是实在坐不住了才出来透透气的。而且我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才等在河边的。”乐宜的声音越说越小,她倒是也知道自己这理由实在是牵强。又似乎想要从身上找点什么小玩意来同我做个交易,可她翻了许久也没想好到底要给我什么才合适。她身上那些华贵珠翠,哪一样对我来说都太贵重了。

      我正想说点什么好把这只迷路的羔羊送回去,就听见身后有阵忙乱的脚步声混着呼叫声传来。下一瞬,一个身形健硕的仆妇就将乐宜拥在了怀里,另有两个顶着巴掌印的小丫头扑到了她的脚下,嘤嘤出声:“郡主!”一时人声混杂,那股盘桓在大殿里的腻人香气又缠了过来,熏得我直想转身就逃。
      乐宜那个老母鸡护雏式的奶娘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我,于是又引得一堆人呼啦啦地转过来,朝我行礼下拜:“三殿下。”他们礼行得敷衍,我也答得敷衍,没说两句奶娘就准备带着人回席上去了。
      她们转身的时候,几个小丫头脸上均是愁云惨雾的,乐宜倒是笑得眉眼弯弯,她摇着那沾了泥的小猫咪同我挥手,“三哥哥,再见。”

      这次见面让我挨了充容一巴掌,且被关了足足三个月的禁闭。充容娘娘是我的生母,也是陛下后宫里最不讨他喜欢的几个嫔妃之一。原因无他,充容是商户人家的女儿,是因为小时家里穷才被送进宫来做小宫女的,大字不识诗文不通,脾性又怯弱,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吞吞吐吐的。陛下一年中难得同她讲几句话,可往往不等充容想好怎么回话,陛下就没了听她讲话的兴致。
      充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想,总觉得这深宫里藏满了随时等着取我母子性命的魑魅魍魉,总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她此生唯一的盼头就是我好好长大,然后她能熬到我出宫开府建牙的那一日,随着我一道出去看看这四方城之外的天空。
      等太后的赏赐到了摇光殿,充容才知道我不仅逃了太后的千秋宴,还遇上了承宁郡主。充容问我知不知道承宁郡主是什么人?我答知道。承宁郡主是咸平长公主同大将军的小女儿,从小长在太后膝下。因为太后宠爱,虽然是公主的女儿,却也破例封了郡主。
      “知道你还招惹她?”充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我为何招不得?她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女,我是太后娘娘的孙子,说起来她还得叫我一声表兄,况且听说太子哥哥他们前日去打马球也带上她了,”我不甘示弱地看向充容,“都是陛下的儿子,太子哥哥能同她往来我为何不能?太子哥哥的马球还没我,”
      我话未说完,“啪”地一下,一记耳光甩在了我脸上,充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终是忍不住将脸埋进帕子里呜咽着抽泣起来。充容力气不大,她甩在我脸上的这点力道还没我同保庆他们玩闹时来得大,可这是我长这么大充容头一次打我。
      我被双眼红肿的充容紧搂着,抱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充容一直在说对不起,说是她这个做娘的拖累了我,说她不是故意打我的。我被她哭得心烦,却仍是耐着性子替她擦泪,劝她不要再哭了,并发誓以后自己一定循规蹈矩,不再做任何出格之事。

      但我心里却同上天讲,我刚刚说的话,一句都算不得数。

      我再同乐宜说上话是在五年后。
      彼时我正在带着保庆往云枯斋买画的路上赶,路过眠月楼时听见有人在楼上喊:“三哥哥!三哥哥!”我听这声音耳熟,循声望去,正是几年不见的乐宜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唤我。目光相触,乐宜更来劲了,“三哥哥,这里,这里!快来救救我!”
      乐宜声音听着急切,却也不甚惊慌,估计不是什么大麻烦,但她既然叫了我,那便需得去看看。我只得立刻勒马掉头往眠月楼赶,让保庆独自去云枯斋替我将画取回来。
      这几年,我们只在宫里的各式庆典上遥遥打过几回照面,却再没说过话。难为她到现在还记得我。

      乐宜一见到我就从塌上蹦了起来,快步走上前来拽着我的袖子,炫耀似地高声同另一桌人讲:“我三哥哥来了,我说不过你们,他念书多,他来替我辩。”又回过身来,仰着脑袋同我私语道:“这群臭酸儒说我爹爹常年驻扎北疆不是为了守卫陛下,是为了自己,我气不过,就同他们吵了起来,可他们讲得话都是一套一套的,我说不过他们。三哥哥,你得帮我。”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臂示意她放心。太后临朝称制近二十年,她的懿旨满朝文武莫敢不从,大将军同他的父亲更是南征北战三十余载,帅旗所到之处贼寇皆是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如今已有近十年未见狼烟了,边境安宁百姓和乐,人人称颂陛下是天赐的圣君。
      这一切于陛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估计连陛下自己都说不清。更何况是眼前这些刚念了点圣贤书的太学生。

      一炷香燃尽,书生们也未能辩倒我,倒是就大将军到底应不应该班师回朝的问题起了内讧。我见好就收,想带着乐宜就此告辞,乐宜却很是大方地替书生们将酒钱付了,还为他们又忝了几个菜才离开。看我对此颇感意外,乐宜摆摆手说这些书生来这里就是为了发议论博声名的,自己刚才扰了他们的计划颇有些过意不去,这点酒菜就当是赔罪了。
      我只觉得乐宜当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如此一来,云枯斋那头我是彻底赶不上了,索性做了乐宜的小厮,替她提着临时起兴在街边买的各式小玩意儿,准备一路护着送她回家去。想着若是乐宜对哪里感兴趣也可以趁此机会带她去逛逛,毕竟她不是男孩子,估计也是难得有机会出门,此番便要尽兴了才好。
      谁知乐宜对京城的街坊都熟悉得很,她带着我在各式小巷里穿来穿去。西家的腊肉铺子,东家的灌汤包子,南街的糕点,北街的酒曲,乐宜好像对整个京城的美味奇珍都了如指掌,反倒是我举着两根糖葫芦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极了刚进城的土包子。
      七拐八绕地在走了许久,乐宜最后带着我进了一户后院,而迎上来的老翁竟是云枯斋的掌柜瘦山先生。
      瘦山先生先向着乐宜行了个礼:“大小姐。”又朝我作了一揖,“牵鹿山人。”
      我故作惊讶地望着乐宜,“原来这也是你家产业?”
      乐宜不答,却也回身看向我,欣喜道:“原来三哥哥就是那个牵鹿山人。”随即又掸了掸自己衣襟上那不存在的灰,煞有介事地朝我行了个礼:“小弟捉云见过兄长。”
      “你竟然就是捉云道人?!”这次我是真的惊呼出声。我同这位捉云道人相识快有两年了,不仅对书画风格的喜好相同,连对各类史实轶事的看法也颇为相似,只可惜两年来从未同他见过面,只有书信往来。我引这位捉云道人为平生知己,只是认为那是位云游四海的世外高人,今生怕是无缘相见。没想到捉云居然就是乐宜!
      心脏瞬时难以抑制地狂跳了起来,声音大到几乎在胸腔里形成了回响,我只觉得血管里有什么从未燃烧过的东西沸腾了起来。
      乐宜见过我久不出声,忍不住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轻声唤道:“三哥哥,三哥哥?怎么?吓傻啦?”
      手掌落下去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乐宜的笑脸,小巧的虎牙,漩起的梨涡,还有一双最明媚动人的眸子,我的心跳声忽然停掉了,然后又似擂鼓般的错落响起,砸地我整个人都晕头眼花。
      我按捺着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用最后的理智扯出一个标准的兄长式的笑容,假模假式地向她讨饶道:“嗯,吓傻了。还望贤弟海涵。”
      回答我的是乐宜快活的,爽朗的,我今后十几年从未在深宫里听见过的笑声。

      回宫后,我仍是同乐宜以牵鹿山人和捉云道人的身份保持着先前的往来。我原是想着若互不相识便也罢了,如今知道了真实身份,我是该避嫌的。乐宜却道,她母亲咸平长公主说了,女儿家一生也只有在父母身边时才是最快乐的,只要不是违背了道义的事,她的女儿都可以订亲之前试一试。
      原以为有长公主撑腰,我同乐宜至少可以再通上两年的书信,可没想到仅过了半年多,我送往云枯斋的信便被原样退了回来,掌柜说捉云道人不会再来了。保庆说,陛下在前两日的朝会上宣布将为太子议亲,而宫中传言,太后娘娘有意亲上加亲,属意承宁郡主来做这个太子妃。
      听到这话,我正在临帖的笔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保庆,“那我们准备好了么?”
      保庆难得跪下来向我行了个大礼,沉声道:“准备好了。”
      我搁下笔,扶起保庆,轻声道:“去吧。”
      “是。”
      保庆走了之后,我将写完的字与之前乐宜给我的回信一同锁了起来。我想很快我们就不用传信也能说上话了。

      翌日,太医院报喜,东宫侍婢郭氏有妊四月余。而这位郭氏在领赏谢恩之时向前去传信的内臣禀报,东宫内另有一侍婢于两年前为太子诞下一子,不知为何,此子却一直未能入宗室玉碟。而去年冬天那位侍婢生了场大病,现下已病入膏肓再无力照顾皇孙,若再得不到救治,不仅侍婢将香消玉殒,怕是连那学语小儿也难以活命,万望陛下和太后开恩,救救孩子。
      太后听到消息立即派人将小皇孙接入宫中照看,直言此子甚肖其父。而原本伴于太后左右的咸平长公主则在看到孩子后拂袖而去。太子尚未成婚而已有长子,这个孩子不仅是掴在未来太子妃脸上的羞辱,更是日后不可避免的祸端。

      三日后,万年县县令上书称,有逃奴至万年县衙门首告,称太子良娣之父、太子太傅谢甫成家中藏有大量铁器。太后遂命人彻查,当日金吾卫便于谢宅中搜出甲胄一千三百副,箭矢三万六千支,另有兵刃若干,甚至还在谢家后院抓获铁匠二十余人。
      太后震怒,亲自带人去了东宫,羽林卫在太子寝殿搜到了太子与虎威将军、镇山将军等军中新贵的往来书信若干,更是在谢氏处找到了一份以备焚毁泰半的太子手赦,上面零散地写着“事成”“封后”等字眼。
      六日后,太子以谋逆罪被废。储位由此空悬。

      在举行册立新太子仪式的前一日,陛下忽然单独召见了我。说来好笑,这还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单独同自己的父亲见面。
      陛下久病,已许久未接见过任何朝臣了。虽然宫里早有陛下圣体欠安的共识,但当我第一次真正近距离看到陛下时,仍是被他的枯槁模样吓住了。
      他瘦得厉害,几乎能看得出头骨的轮廓,被汤药浸泡的枯黄面皮像是揉皱的纸张般挂在了骨架上。他被包裹在繁复而威严的帝王常服里,反倒显得整个人更加的虚弱,似乎下一瞬就会被肩上的日月章纹压垮。但他的眼睛却是格外的亮,亮得像是燃着最后的心头血般刺目。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视。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来?”在我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陛下终于开口了。
      我顺势跪拜,伏在地上诚心答到:“孩儿不知。”
      陛下冷笑了一声,“因为好奇。实在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蠢材才会上赶着来替朕做这个孝子贤孙。”
      我把头埋的更低了些,下颌上似有水珠划过。
      “你猜太后为什么不再查查到底是谁同太子与虎威将军牵的线?又是谁急着想杀进宫来斩除这一切荒唐事?”陛下走到我身边来,俯下身来问我。不等我细想,他便柔声絮语地给出了答案,“是朕。”
      说完,陛下便离开了。我却在崇政殿内跪了许久,直到充容娘娘带着太后为我和乐宜指婚的懿旨找来,我才惊觉自己早就脱力了,得倚着保庆才能勉强站起来。

      充容娘娘对着那太子金印上盘着的斗眼小金龙爱不释手,头一次见着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捋了好几下,每摸一下又忍不住嘴里直念佛,感叹自己到底是修了几世的福气才能有今日。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同我讲她和乐宜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场景。
      “承宁郡主啊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连对着宫人都是笑眯眯的,说话也和气。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那次在太后娘娘的千秋宴上被撒了一身的汤,还是郡主带着我去换的衣裳。当时我就想,也不知道以后是谁有这个福气………”
      “哎呀,娘!这个故事我都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以后您同郡主有的是时间相处,我等着您讲新故事。”彼时我正对着第二天要给太后娘娘看的折子焦头烂额。搬进东宫之后,我对着谁都显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倒是搪塞起充容娘娘来异常地顺手。
      充容娘娘也很是理解我,每次去请安也只让我留一小会,说是她也要忙着给咸平长公主和承宁郡主准备礼物,没空搭理我,得等以后带着儿媳上门才肯再好好正眼瞧我。

      只是充容娘娘最终还是没能同乐宜说上几句话。在王朝拥有新太子的一个月后,陛下薨逝了。他生前的最后一道旨意,是要充容殉葬。

      我再见到乐宜便是在大婚的晚上,离我们上次见面过去了六个月又十七天。
      婚礼是按皇帝娶后的典仪来办的,花销比之前废太子娶妃时预想的足足翻了三倍。保庆仗着当日的氛围从早上就开始贫嘴,“陛下可算是抱得美人归啦。要我说呀,还是承宁郡主排场大,若是陛下早年听了安排早早就娶了那张翰林家的姑娘,我们可就瞧不到今儿的热闹了。”
      说完,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地向我请罪。我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开了。保庆说的一点也没错,若不是娶乐宜,我怎么可能见识到今日的阵仗。莫说别的,便是我这皇位都是因为乐宜才能坐上的。

      她是天生的皇后,所有想要这皇位的人就不得不娶的皇后。

      宁仪殿里红烛高照,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赞颂我同乐宜的天作姻缘,可我望着乐宜掩在团扇后模糊不清的脸庞时,却没来由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嘶吼。彼时他早已说不出连贯的句子来,却挣扎着坐起身来,力道惊人地掐着我的手腕,含混不清地重复着一个词:“木偶!木偶!木偶!”
      我知道,他是在劝我,他做了一辈子太后的傀儡,不想自己的儿子也重蹈覆辙。
      可是父亲,你知道么?就算是这根牵着木偶的丝线也是我费劲心力才换来的。更何况,我不要也不会像你一样懦弱,我能挣脱这命运的束缚!

      没等全福夫人念完所有的祝词,我便握住了乐宜的手。乐宜挣了挣,没挣脱,遂又反过来捏了捏我的掌心。一旁的女官贵妇见此情景便匆匆念完了祝词,连剩下的一点仪式都没走完,就识趣地告退离开了。
      只剩我们俩的时候,乐宜面上的颜色逐渐由枝头桃花将将绽开时的一点粉变成了烂熟李子般的绛色,我能感觉到她在因紧张而微微发抖,我想说点什么来安抚她一下,却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在因激动而难以开口。乐宜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她顶着快要从头冠上蒸出热气的羞怯,将她的手指嵌进了我的指缝里,眼眸里有漫天星辰都及不上的柔光:“三哥哥,我们终于又在一块儿了。”
      “嗯,我们以后都能在一块儿了。”我回握住了乐宜的手,然后在她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吻住了她。
      我不想现在就让她知道,十五日后将有另外八位姑娘入宫,而她们都是我早已同老师一起选定的嫔妃。

      我同皇后明面上的争执爆发在成婚后的第三年。彼时朝堂之上仍是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我继承了父亲的皇位,也继承了他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乖巧听话的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决断,也不能有自己的决断。

      那年夏天,黄河改道冲垮了沿岸的数万民居,十几万人瞬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纵然朝廷即刻拨付了赈灾银钱与米粮,又派钦差至当地安抚,但这件事仍旧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块重石。我有时候也会做梦,梦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像闻见腐肉的秃鹫般围在一起,挣抢一张薄饼,抢到的顾不上噎到两眼翻白得将饼往嘴里送,抢不到的就捡掉在地上的碎屑吃,更有甚者会从人嘴里将来不及咽下去的饼挖出来。更多的是连争抢的力气都没有的人,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望着我,眼角挂着淌不出泪水的凄苦,声如泣血般地祷告:“陛下!陛下!”
      但等我细看的时候,他们的脸又都变成了父亲的模样,讥笑地看着我,“木偶!”“木偶!”“自以为是人的木偶!”
      保庆说,在受灾最严重的恪城,粮食紧缺到了五张面饼就能换一个黄花大姑娘的地步。但是太皇太后又安慰我说,恪城有兖州总督梁敏遐坐镇又有钦差帮衬很快就能将局势稳定下来的。
      可就算等到了那年寒露,我也没有等来水患已了的消息。反倒是有恪城来的几个太学生带着从家乡逃出来的灾民敲响了设在皇城外的登闻鼓,说是要状告兖州总督贪墨朝廷赈灾钱粮致使恪城饿殍遍野,且即将入冬,而梁敏遐派人发下来的冬衣里填的全是稻草。如果想要真正可以御寒的衣物,就要去指定的铺子里买,可现下大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有可以买衣服的钱。
      太学生们在宫门外跪了三天,朝堂也吵了三天。最终太皇太后下旨,命永定侯王隽领五千精兵前往兖州接替梁敏遐,并再遣人从江淮调拨米粮至恪城以解困局。梁敏遐被削去总督一职,罚俸三年,即日起程回京待罪。
      太皇太后问我如此处置可好?在朝堂上我自然是说好,可心里却是憋闷的不行。梁敏遐犯下如此大罪,太皇太后竟只不痛不痒地削职罚俸,而之前我的老师不过是酒后写了几句酸诗便被冠了失仪的罪名,贬到瘴气丛生的蛮荒之地去了。
      哦,是了,这两者怎么能一样。梁敏遐的妹妹嫁了大将军的堂弟,算起来我与他也是亲戚,今日被派出去的王隽则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孙,皇后的亲哥哥。而我的老师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迂夫子,他们怎么能一样?
      这件事左不过是在自家人里打转,旁人再怎么受苦,又怎么比得上自家人的脸面重要。
      可这些受苦的人是我的臣民!他们供养我,敬重我,将我视作最后的希望,而我却连站出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的本事也没有。

      我满心愤懑地回到寝殿,却发现皇后也在那里。
      我们有一阵没见了。

      新婚的第三十五天,乐宜在梅林里撞见了我与新进封的昭仪一同散步的场景。
      乐宜虽然接受了要和许多人分一个丈夫的事实,但之前总是不肯面对这一点。这些天里,她一直没有召见这些新进宫的莺莺燕燕,也不许她们去主动参拜她。我知道她的心思,也乐得纵容她的小性子,愿意成全她的眼不见为净。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我身旁的徐氏见到乐宜时,脸上故作娇憨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规矩地向乐宜行了个大礼。乐宜绷了脸朝我屈了屈膝,“陛下。”
      我虚扶了她一下,装作兴致颇高地问她,“既然遇上了,皇后可要同朕一道去赏梅。”
      乐宜声音颤抖地回到:“不用了,陛下。妾另有他事。”
      “好。”我随即便带着徐氏走开了,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假装没看见从乐宜脸上滚落的串串泪珠。
      乐宜手里捏着的是我最喜欢的绿梅。这是那年的绿梅头一次开花,而乐宜一大早就遣人来邀我一同用晚膳,说是有礼相赠。
      我同乐宜讲,整座宫里只有严华殿旁长着几株绿梅,是我小时候偷偷栽的。绿梅不好种,很容易就会枯死,所以我有时候晚上从梦里惊醒都忍不住跑去看我的小树,因为总是梦到它们又没种活。为了这个,保庆小时候没少挨打,因为他不一留神我就不见了,而充容娘娘身边的老嬷嬷又严厉得很,我一没影儿就是保庆这个小跟班没当好差。往往等我回去的时候,保庆的屁股已经肿得如同发面馒头了,所以我渐渐也就去的少了。等我长大了,能自由活动的时候,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许多,严华殿前的那几棵梅树却在我心里排不上号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乐宜望着纸上我画得歪七倒八的一堆树枝子忍不住乐,“三哥哥不会画就说自己不会画好了,怎么还编故事搪塞我。”
      我竖着三根指头一本正经地起誓,“此事千真万确,承宁郡主不信可以叫郭保庆来对质!况且小生现下有了落入凡尘的小仙女做妻,这还没成精的梅树枝子确实入不了我的眼了。”
      “呸。”乐宜红着脸啐我,我顺势不要脸地凑上去偷亲了一口。
      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喜欢她。除去权柄,我想要的,也只有乐宜一个。

      那天晚上我如约去找乐宜的时候,她的贴身女官告诉我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乐宜从那天晚上开始发起了高烧,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我去过几次,但乐宜都不肯见我。
      乐宜病好之后,正式召见了所有的嫔御,接受她们的朝拜,也赐了不少东西下去。太皇太后同咸平大长公主笑着提起此事,夸赞说我们乐宜长大了,现在很是像个皇后的模样。但也是从那日起,乐宜没再管我叫过三哥哥。

      我知道,我用野心和贪婪做刀,切碎了一个小姑娘。

      “陛下,陛下。”保庆小声的提示将我从回忆中唤了回来,刚才望着乐宜的背影,我竟有些恍惚。等她转过身,顶着隆起的肚皮规矩地向我行礼,我才意识到,距离乐宜上次主动来找我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
      皇后是来请旨出宫的。她要去看王隽。
      咸平大长公主于去年殁了,大将军又常年戍守边关,乐宜身边就只剩下了王隽这个哥哥。王隽虽是出身将门,但领兵的机会却是不多,现下说是去接管兖州,但免不了还要做好一路上平乱的准备。乐宜怕王隽会同大将军一样弄得满身是伤的回来,非要亲自去把求来的平安符交到王隽手上。
      我自然是不许的。“乐宜,阿兄是要连夜出发的,现在估摸着已经在营中了,就算出去了你也是见不着他的,何必白跑这一趟。要送平安符,让保庆替你跑这一趟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陛下。”乐宜勉强笑了一下,略带惊惶地看着我,面上带着因孕中浮肿而特有的苍白,“哥哥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别人哪有我心诚呢。”
      我仍是拒绝,“那你也不能去!从这里到城北大营起码有八十里,你还有身孕呢,根本经不起颠簸。听话啊,乖。”
      听到这话,乐宜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万一有点什么,岂不是更好?”
      “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都盼了多久才有的孩子,我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我伸手去拉乐宜让她先坐下再说。听太医讲,孕妇免不了多思多虑,她从去年大长公主去世之后就一直有些郁郁寡欢,我让着她些也是应该的。
      乐宜掸开我的手,不让我碰她,“陛下忘了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了?若真盼着她来,这些年宫里又何须人人都要喝加了料的补药?”
      我伸出去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随后又只得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我一时竟不敢替乐宜去擦她脸上的泪痕。
      四方城上的云层里隐约响起了隆隆雷声,密集的雨点很快就落了下来,砸地挂在檐角的铜铃晕头转向,嘈杂不堪。那道刺目的白光划破堆叠的云层时,我看到了乐宜脸上难以言喻的痛楚。
      我终于想起了老师离京的那日。
      我想起了我是如何喝得烂醉,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乐宜的寝殿,埋在她的肩窝里嚎啕大哭。
      “乐宜,乐宜,老师走了,张鹤山也走了,冯丰,刘世南他们都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我好没用,真的好没用,我只能看着老师走,我连去送他都不敢。”
      “祖母她好生厉害,我同老师想了这么久,她四两拨千斤地就揭过去了。整个朝堂,嗝,整个朝堂又都是她的人了。”
      “乐宜,乐宜,你说我会不会和父皇,皇爷爷一样,一旦有了孩子就会死。祖母,祖母,她就是只凶悍的母螳螂,她等着我,等着我去死。她在等着我去死,你知道吗?”
      “乐宜你知道吗?我同父皇发过誓,我一定同他不一样,不做木偶,可到如今,我还是,还是祖母手里的小玩具。”
      “乐宜,我不是只为了皇位才接近你的,嗝,我是真的,真的只知道云枯斋是你家的,嗝,我其实很想一直一直只做牵鹿客,真的,我也是没办法。”
      “我不想的,不想给你们下药的,可是,我好怕,好怕去死。乐宜,乐宜,你别喝,所有我送来的东西你都别喝。”
      “乐宜,我只有你了,乐宜…………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乐宜”
      我终于想起自己是如何蛮横地向不情愿的乐宜索吻,凶悍地像是只有她身上的那点温度才能让我僵死的灵魂暖过来。
      我也想起了那日乐宜的抗拒与挣扎,想起她说,是我早就丢下了她。

      乐宜那日最终还是没能去成,因为她在极度惊悸之下动了胎气,在第一道雷扑向大地的时候,她在我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抱起乐宜,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云翳,没来由地想起一条语谶,“冬日惊雷,不详。”

      睡着了的乐宜没有再抗拒我靠近她。我看着睡梦中都不得安宁的乐宜,憋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我同乐宜讲的句句都是实话,我怕做木偶,也怕死,可是如果非要有个人来催我引颈就戮,那我希望这个人是乐宜。
      保庆来向我报喜的那一日,我虽然有些讶异,但仍是忍不住傻乐了一晚上。乐宜不想见我,我就搜罗了许多小孩子用的东西让保庆送去。就算这个孩子会打乱我所有的计划又有什么要紧呢,这是乐宜同我的孩子,我愿意许它这世上所有的珍宝,即使礼物要拿我的性命来换也没关系。
      我没了阿娘,也没了兄弟,生来便是在这血腥的斗兽场,注定了只能在死亡和胜利里面挑选一个结局。乐宜是我遇上的意外,她是凿穿了砖墙的那束光。如果连光都不要我了,那我的死亡或胜利都将掩在夜色里,两者将没有什么差别,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在乐宜床边沉默地坐了许久,想说的话却一句也没能讲出来。她这里全是太皇太后的耳目,哪里容得下我最后的这点秘密。我想总有一天,我能同乐宜讲明白的。

      在王隽凯旋的那一日,乐宜生下了一个女儿。
      我盯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好几个时辰,终于看出来她眉眼像乐宜,脸型像我,我兴奋极了,恨不得朝每个路过的人都大声喧嚷这个发现。每一个被我反复告知这个发现的人,也总是会很有兴致地附和几句。
      除了乐宜,乐宜扭头躲开了我的亲吻,生硬地恭喜我的寿命又延长了一阵,然后又祝我长命百岁。
      我满心跃动的火苗被当头浇了一泼冷水,凉地我锥心刺骨。我知道乐宜彻底不要我了。

      我最后一次同乐宜单独见面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朝阳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而乐宜来见我,正是为了朝阳的婚事。我昨日在朝会上宣布,同意将朝阳嫁与北边草原上的昭利可汗,以示两国休战,共结世代之好。

      听保庆说皇后娘娘在崇政殿等我的时候,我不禁楞了一下,随即又想,这世上果然只有朝阳才能牵动乐宜的心。
      再次近距离看到乐宜的时候,我有些不敢认。乐宜竟也在老去,她变得陌生起来,我们中间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除了无用的套话,我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臣妾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乐宜打破了我们之间黏着的氛围,一如过去十几年般直接冷硬地开口。
      “皇后,此事关系重大,岂可朝令夕改?你听朕同你慢慢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拿腔拿调,我不是等这一日等了好些年的吗?
      “陛下,”乐宜朝我跪了下来,我惊得顾不得仪态,立刻冲上去,想要扶她起来。但乐宜仍是挣开了我,倔强地重复着:“求陛下收回成命。”
      我从未想过要乐宜臣服于我,我一直认为整座宫城甚至整个王朝,只有乐宜与我是平等的。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从成婚那天起便说好要休戚与共,不离不弃,矢志不渝。这些年不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也从未想过要用强权使她低头。
      可当我看到乐宜跪在我的脚下,以如此卑微的姿态恳求我时,终于发现我自己把她推得有多远。很多事,我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乐宜,乐宜,”我顾不上旁边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一幕,我蹲下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头一次能将她拥入怀里那样,“你这样,是在拿钝刀子割我的心。”
      乐宜挣扎着想要脱开我的怀抱,但我却再也不敢让她逃走了,“乐宜,对不起。还有,我很想你。”乐宜怔住了,随即有两粒滚烫的水珠落进了我的领子里。
      等到我的肩膀濡湿一片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幽微的声音叫我,“三哥哥。”

      乐宜的泪水是拿我的衣袖擦的,保庆曾试图拿帕子来换,但是乐宜不肯,她拿袖子捂着脑袋,把脸埋在我怀里说刚才实在是太丢人,现在已经没脸见人了。
      我已经不记得乐宜上次同我撒娇是什么时候,再次听到她这样同我讲话,我比多收了三年的税还要快活。
      保庆很有眼色地带着所有人离开了,我搂着乐宜使眼色暗示保庆,等下弄些乐宜爱吃的菜来。

      “好了,好了,他们都走了,”我抚着乐宜的背告诉她这个消息,语气里有着我自己都没在意的轻快,“就剩我们俩了。”
      乐宜从我怀里抬起头来,面上居然是多年来我习惯了的冷硬。而刚才那一刻的柔软,似乎只是我的错觉。“陛下,请收回成命。”
      我错愕地望着她,缓慢地消化着时光不复返的事实,然后我听见自己以同样的生冷回答她,“这不可能。现在是建和十六年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乐宜听完这话站了起来,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向我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她临走前似乎还说了一句话,一句很重要的话,但我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心跳漏了好几拍,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我一个人等到第二日天亮也没见保庆带着乐宜爱吃的菜过来,我等了很久,他也没来。哦,不对他来过一次,进来的时候还是连滚带爬的,他好像有很着急的事要同我说,但是他要说什么来着?
      我看着保庆的嘴型张张合合,但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搅得我精神溃散,烦躁异常。快要到上朝的时候,我竟十分不情愿去见那群最擅长叽叽歪歪的狗东西。
      我向外面唤了两声,保庆又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我同他说今日辍朝,保庆竟然哭了,嘴里还呜哩呜哩地说着什么,我笑他,“你怎么哭得这般厉害,十六年前你姐姐难产同你小外甥一道去了,也没见你这么伤心啊。”
      保庆闻言嚎得更大声了,他扑在我的脚下,连鼻涕都没擦干净就想往我裤腿上蹭,“陛下,你难过就也哭一哭,哭出来就好了………”
      然后保庆还口齿不清地说了好多,我都听不大清,脑壳里嗡嗡嗡的声音又出来了。我费力地辨认了许久,终于看明白了他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皇后”。
      “乐宜?乐宜?她怎么啦?”我终于也紧张了起来,她昨日不是还来找我了嘛,我们和好了呀,怎么,她反悔啦?
      想到乐宜,我脑子里嗡嗡的声响终于消停了,我异常清醒地想起了昨日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
      “三哥哥,”你看,她还叫我三哥哥,我们是和好了,她没反悔呀。
      “朝阳是我的命,”对啊,就算我又有了好几个孩子,我也最喜欢朝阳,她永远是我最宝贝的小公主。
      “她走了,我会死的。”我没答应她!我昨天没答应她把朝阳留下来!原来问题在这里!那乐宜一定很生气,乐宜生起气来真的可吓人了,上次她一生气就十四年没理我。不知道这次怎么样,我得赶紧去哄哄她。

      “乐宜呢!她出什么事了?!”我惊惶地看着保庆,“她在哪呢?!我要看她去!”
      我见保庆呆愣愣地看着我,忍不住来气,“快呀,备撵去啊,傻站着干什么?!”然后又很快地否定了刚才的自己,“不不不,不要坐撵,我们走着去,乐宜不喜欢人多的。”
      我急冲冲地想要出门,我都到门口了,保庆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见我回头,他又没忍住嚎了起来。这次我听清了,保庆在说,“昨晚上,皇后娘娘薨逝了!”
      我喉头一甜,“哇”地一下,有一些铁锈色的黏稠从我的指缝里漏了出去。

      我总是做对不起乐宜的事。做了一次还要做第二次。
      乐宜想让朝阳留下来,我没答应,她死在了绝望里。
      乐宜想用自己的死亡为朝阳换得一些时间。因为不论如何,母亲去世了,朝阳是应该留下来守孝的,草原上的昭利可等不了三年,这样朝阳就不用嫁到草原去了。所以,我没有宣布乐宜的死亡。
      我在乐宜去世的十四个月后,送走了她最宝贝的朝阳。王朝没有时间让朝阳去做个孝顺女儿。

      自建和五年冬,草原上的图刹可汗带着他的铁骑踏过边界线,屠杀边城其兰陀的百姓起,我等这次机会已经等太久了。
      这场陆陆续续进行了十一年的战争,杀死了王隽,杀死了王桓,夺走了我边地百万民众的家园,有数不清的战士与平民因此丧命。我要趁着今日永绝后患。

      建和六年冬,大将军王桓在突袭了图刹王帐后的回程途中因旧疾复发而去世。图刹的军队也因为后方被毁而军心不稳。其守卫戎庆趁乱刺杀了发动战争的图刹,图刹死后,图刹之弟安戟遂率着剩下的队伍投降。
      建和九年秋,图刹的另一个弟弟濡挲率兵卷土重来,再次入侵边城其兰陀,双方皆死伤惨重。在肃宁关受到岳亭侯李常越的迎头痛击后,濡挲退守至契可图河。不再大举进攻,只常派小股骑兵过河骚扰,抢掠钱财米粮。边地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建和十三年春,濡挲战死。他的部落随即发生内讧,分裂成了两支。其中由其堂弟昭利带领的一支主动向我朝求和。经过两年苦战,我朝将士终于同昭利可汗的部落一道剿灭了当年濡挲留下的另一支部落。
      而此次,是最后的一战。
      借由筹备公主的婚礼,我朝大量的斥候混入了昭利可汗控制的齐齐拉碦城,而大批的军士也正扮作运送公主嫁妆的苦力,运着粮草与铁甲向边城而去。
      一切皆已就续,只待公主的銮舆到达。
      齐齐拉碦城门大开之时,便是我彻底解决草原隐患之时。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乐宜,让朝阳留下来。

      乐宜生我的气,实在是生得有道理极了。
      我拿她的婚姻换了我的王座,又借她父兄的死亡换了我的权柄,最后还要拿她的女儿去点缀我的声名,我可实在不是个东西。

      收到捷报之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宣布了乐宜的死亡。向来幽静肃穆的宫城里开始有了声响,所有人都在替我痛哭,我却觉得这哭声听着着实烦人,里面连一点情谊也没有,假惺惺到令人作呕。
      徐氏来送乐宜的遗物给我,我翻了许久,却是一张画儿也没见着。乐宜这么爱画的人,怎么可能连一张画都没留下。我大怒,认定了是收拾东西的人将那些全是我同乐宜记忆的画儿藏了起来,即刻就要喊打喊杀,恨不得立刻送他们去给我不见了的画陪葬。
      徐氏却替他们求情,说皇后从小公主出生之后就再没动过笔了,
      “那先前那些呢?!”
      “公主小时候闹着玩,全撕了。”保庆不知从哪冒出来,也顺势同请罪的小宫女们一道趴在了地上。
      “怎么没人来告诉朕这件事?”我觉得荒唐极了,居然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妻儿的事情。
      “娘娘说,没必要。”徐氏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云就该在天上,要是被捉住了,云也就散了。”
      我惊怒交加,口不择言地反问徐氏,“你也是这么想的?即使我现在放你出去见陈拾勉你也这么想?!”徐氏是当年万年县令的女儿,入宫前已同贡生陈拾勉定了亲。陈拾勉是建和三年的状元郎,现在已是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但他仍未娶妻。
      “是。”徐氏淡漠道,“我既注定做了父亲的提线木偶,便不再做他想了。陛下,人不可以太贪心。”
      我怔在原地,眼眶酸得厉害,但不敢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我怕乐宜觉得恶心。

      建和十九年夏,长祁侯冯丰和雒阳侯陆屿终于带着昭利可汗的首级和我的朝阳回到了京城。

      朝阳试图用空荡荡的袖管去抚摸乐宜的灵位时,保庆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出了声。
      我抬头看向了天,今天天上有云,而我再也不想去捉它了。

      完。

      一点不重要的时间线:
      建和二年冬,永定侯王隽平定了兖州民乱,得赏封邑五千户。
      建和三年春,大将军,齐国公王桓告老,太皇太后允之,王隽在这年被派往北疆,而大将军终于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故乡。
      建和五年秋,图刹可汗一统草原。
      建和五年冬,图刹带着他的骑兵杀入边城其兰陀,王隽战死,边地十二城陷落。大将军只得再度披甲出征。
      建和五年冬,太皇太后薨。天子亲政。
      建和六年春,王桓夺回边地六城,图刹退守契可图河。战事陷入胶着。
      建和六年冬,图刹突袭肃宁关,肃宁守备李常越以三万胜图刹精锐部队五万。
      建和六年冬,大将军王桓,长祁侯冯丰率兵五万越过契可图河,找到了图刹的王帐,屠其众十万余。王桓在回程路上因旧疾复发而去世。
      建和七年春,图刹死于其守卫戎庆之手,李常越趁机击杀其众一万余,图刹之弟安戟率众投降。李常越因功授岳亭侯。
      建和七年春,长祁侯冯丰,凉州守备陆屿夺回其兰陀同其余五座边城。冯丰因功授赵国公,陆屿因功授雒阳侯。
      建和七年夏,原涌城守备梁遏,原淮阳郡郡守梁敏暇因贪墨军粮一案被处以极刑,梁氏灭门。梁氏父子案牵连甚广,凡与此有勾连者均削去功名爵位,下狱待查。
      建和七年秋,王氏封地千乘郡爆出圈地案,王桓族弟王朷被告持威占用耕田千余顷,打杀农夫五十余人。经查,王朷因此削爵下狱,王氏一族皆受牵连,王氏由此衰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捉云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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