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夏徂之

4、第 4 章

　　周璟会讨厌宝王爷，倒不仅仅是因为月娘出家，其实缘来已久。早在宝王爷八岁那年，梁子就已然结下。

　　宝王爷八岁以前的人生，非常的美好，美好到一帮老宫人至今想起来都要抱头痛哭。

　　皇后娘娘去得早，皇帝又是个罕见的痴情人，难过得肝胆俱裂的同时立下誓来，他的皇后就只有一位，从此再不另立。皇后娘娘倒是含笑九泉了，却让后宫粉黛们芳心碎了一地。原本以为各显神通争斗一番，将来母仪天下的机会还是有的，哪里料得皇帝偏来这么一手，没有目标的人生真无趣……

　　然而过了不久，众佳丽们醒悟过来，想要母仪天下也不是没有门路的，当不成皇后，将来要是能混个太后当当，岂不是更尊贵?

　　当时皇帝膝下子息不盛，只有皇后所出的两个皇子,年长一些的太子谦谨慎恭，小小年纪就懂得圣人之礼，兄弟之仪，对同胞弟弟宝王爷很是关怀，但对旁人却总保持着七分的疏离。妃嫔们意识到，巴结聪慧的太子是指望不上了，但是要巴结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宝王爷，那门道，可就多了。

　　玉妃娘娘为给宝王爷作夹袄熬红了眼，林妃娘娘听后立马亲手纺纱织布七天七夜为了给宝王爷作如意吉祥袄，姜妃娘娘觉得不够狠，玉手一扯，拔下无数根秀发，以发作线缝出一件感天动地的长命百岁辟邪袄。皇帝听后十分感动，爱妃们实在是贤良淑德，母性甚笃，堪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于是大手一挥，统统位升一级。

　　皇帝陛下的认可，使得众人讨好宝王爷的心越发地坚定了。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宝王爷尿床，众人闻后感叹，凤子龙孙果不是凡物能比，这床单上的印记俨然一副虎跃龙腾图。宝王爷学游侠骑着小太监满宫跑，众人见了啧啧大赞，小王爷气宇轩昂勇武过人将来必是国之良将，实乃家国之幸啊。宝王爷某日得了一套笔墨，新鲜得拿了就往墙上画，众人见了惊呼，小王爷天纵奇才什么顾恺之米芾统统不在话下，纷纷邀请他去自己宫内泼墨挥毫一番也好留下墨宝。

　　天真无瑕的小小宝王爷就这众人的关爱下日复一日地长大，皇宫也在宝王爷一次又一次的摧残下，变得满目疮痍，就连长春殿也差点被他一把火烧个干净，原因是想要烤鸟蛋。

　　当然，世上的事也没有十全的，再好的日子也终究会过到头。他在宫墙内的种种壮举不幸传到了宫墙之外，于是宗正寺急了，兰台急了，朝中忠心耿耿的栋梁们都急了。自他五岁起，就时时有奏折递进宫里劝说皇帝要对他多加管教，否则将来宫闱混乱纲法不振。皇帝看第一回的时候显然怒了，XX的，老子宠个小儿子关你们鸟事！社稷江山，家国天下，不都还有大儿子么，敢情你们是太闲了，那好，统统给我滚去地方办实事去……于是圣笔一挥，御史大夫和礼部尚书一起回家含泪打包，一向潇湘一向秦去了。

　　士大夫都是惹不得的，谪迁外放算得了什么，罢官回乡算得了什么，就连脑袋也都爱砍不砍，不砍我就接着骂。死节、死义最光荣！之为了将来史书中能记上一笔，XX，忠心为国，不畏强权，不辱圣贤之书，儒者之名。于是，三不五时，总有人上书提醒皇帝，您的小儿子不能不管了，不管翻天了！皇帝有时回应有时装做没看见，拖着拖着，宝王爷也就继续无法无天地长到了八岁。

　　这一年，是宝王爷幸福童年的终结，起因其实很小。某日，宝王爷指使小太监上树捉鸟，结果小太监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再一不小心砸在了宝王爷身上，其实伤得也不重，腿折了一条，不用三两个月就能好。然而此事传到宫外，朝廷栋梁们眼前一亮，捋须暗笑，真是老天有眼。小太监爬的那棵树，好死不死，正好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手栽的。

　　于是，一时之间，奏折像钱塘江大潮似的涌向御案，口径相当统一，太祖显灵，这回皇帝你还有什好说。更有聪慧老滑者如夏右相，一篇奏折写得花团锦簇骈四俪六滴水不漏，也不说要如何严处宝王爷，只要求皇帝送他去读书，狠，真狠，既然皇帝不管，天底下也只有两位能管，一是祖宗，一是孔老夫子。如今这两位一起上，皇帝你怎能不从？

　　这回皇帝自然不能不从，想想总这么宠着也不是办法，书，还是要读的，于是爽快地应了下来。其实读书也不是说读就读得了的，要寻访先生，要精选伴读，就连拜师也要让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

　　先生倒好说，大臣们一致推荐集英阁大学士孟书道，孟大学士号称当朝第一大儒，就连夏右相和周左相见了他都得恭敬地称一句先生，经史之学，当朝无人能出其左，最紧要的是，其人个性执拗，于礼数上要求极高，总之是大臣们对宝王爷之症下的一剂猛药。

　　当伴读的问题浮上水面的时候，忠义之臣们集体闭嘴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断不能往火坑里送，成日和那个不上进的皇子搅在一起，将来必定也是个不上进的。当然，朝廷里也不乏投机者，想要借着此事巴结权贵，便想着法子将自家小儿往宫里送。皇帝不是昏君，臣子们的品色心中很是有数，于是也不多说，就单把夏、周二相唤入书房，一番深谈，说明了就是，都别跟朕玩沉默，读书是你们提的，你们俩随便谁，送一个儿子进来吧！

　　夏、周二相相视一眼，电光火石间，老狐狸们的心思转了又转，这样好的争斗命题，得好好做篇文章，可不能浪费咯！

　　然而人算终不及天意，这边老狐狸们布局才刚开始，那边一头磕下去，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

　　那一年，宝王爷八岁，周璟七岁，夏维仪六岁。那一年，宝王爷烤鸟蛋差点烧了皇宫，那一年，周璟一篇《向临川》名动天下，那一年，夏维仪……也无甚特别，一直安静闲散，时时坐在相府后院拔草望天，直到他遇见了一个人。

　　其实在当时，天真无邪的小夏维仪一直无法确定他见到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人。那人白衣白发，白胡子垂到胸前，身姿挺拔，面色恬淡。说是神仙也断不可能，哪里有神仙的前襟满是油渍，甚至连胡须上都隐约挂着些菜叶渣的。

　　“快跪下，磕头！”这是那老头对夏维仪说的第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眯着眼睛，笑得狡诈。

　　年少无知的夏维仪显然被那老头诡秘的气势震住，也没多想，只是眨着充满疑问的大眼睛，乖乖地跪下磕了个头。磕完之后才想起问：“您是谁？”

　　那老头上前反复掐捏夏维仪粉嫩的小脸，笑着道：“为师云溪子……”

　　“您是道士？”夏维仪被蹂躏得越发迷茫。

　　“是，也不是，还不快叫声师父！”云溪子捋着胡须，正色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云溪门的二弟子。”

　　夏维仪思考了一下，认真答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想做道士。”

　　“不孝徒儿啊！才刚入门就诋毁师门，为师命真苦，真是作孽哟！”云溪子一边说着一边扶额痛哭。

　　小夏维仪哪里见过这种仗势，看这老先生忽然大哭，鼻子一酸也忍不住跟着大哭起来：“爹，娘……”

　　府中下人听见如此惊天动地的哭声连忙跑来一看，一老一小两个人面对面痛哭着，一边哭还一边含糊地说些听不太清的话。年纪小哭得面红耳赤的是自家少爷，年老哭得涕泗横流的……，完全没见过。于是下人们自动分成两组，一组少壮的冲上前去护住少爷，另一组敏捷的飞奔而去通报相公大人。

　　闻讯赶来的夏右相见到这样的场面，惊得默默扭头，心中暗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云溪子却一把拉住他，边抹着眼泪边哽咽着道：“小虾子，你来得正好，这小子，这小子他欺师！”

　　被抓住的夏相只好沮丧地垂下头来，作揖行后生礼，恭敬地说了句：“夏某见过先生。”

　　云溪子甩了一把鼻涕，把事情的原委哭诉给夏相听，夏相听后心情十分欢喜，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一来，天意都要他胜那周执拗一回。虽然云溪子也是个不靠谱的，但跟着他多少还是能学些真本事，总比在宫里混得不三不四成日只会斗鸡走狗的好。

　　就这样，年纪小小的夏维仪被父亲右相大人欢天喜地地送给了那来路不明的老头，临走时还被嘱咐，若无师命，不得返家……

　　儿子痛快地送走了，夏相喜上眉梢，连夜进宫找皇帝密谈，得知原委的皇帝也大惊，连连叹道：“奇遇！实乃奇遇！”

　　由于夏维仪的意外拜师，周璟当仁不让地成了宝王爷的伴读，这一伴就是八年，周璟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八年。

作者有话说

　　这章基本上是前情，下章上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