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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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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天气已使人耳廓发冷。冬风初来,刺脸感渐生。
荆果穿着单袜和低帮帆布鞋走在操场上,总觉得随着降温,操场一夜之间变得冷清空旷。无数凋落的枯叶,似蝴蝶扇翅缓缓落下,大红跑道上不再有只穿着一件背心跑步的体育生。
心底的寒意,是从听到闲言碎语开始的。
楼梯间,厕所里,操场上,黄角树下,公共电话亭里……再后来,教室里也出现了那些声音。
“荆果……避孕套……卖|淫……”
她仿佛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罪犯,行之所至,皆是异样的、鄙夷的、好奇的、垂涎的目光。像见不得光的商品,光溜溜被陈列在一片空气里。
随之而来的却有一件好事——向荆果买烟的人陡然多了几倍。
许多不抽烟的男生来买烟,是为了跟她搭上一句话,趁这短暂的交易时间,放肆多打量她几眼。
从前惯常在其他人那里买烟的男生,纷纷跳槽来找她买烟,是为了问出那句:“你真的卖吗?”往往后面还跟着一句:“多少钱干一次?”
荆果麻木地回答着“不卖”,却并不解释那是谣言。被误解好过无人问津,手上越来越多的钱鞭打着她前进,暂且压制住了羞耻心。晚上开着台灯数钞票时,荆果甚至感受出一丝幸福。
高中毕业就好了……高中毕业就好了……难过的时候,荆果就拿出街边广告单背后印的日历来看,用红笔勾掉已过去的日期,又数一数今年还剩下的天数。
她很少幻想未来。细化的未来充满艰难问题,所以未来只需有一个光明的方向就可以。她是嗅觉灵敏的狗,会闻着微弱的味道匍匐前进。
几根木条搭起来的简易床旁边,是她初中毕业时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偷走的桌子。那个啤酒肚的教导主任曾经当着奶奶的面,指着她痛骂“脏东西”,害奶奶心脏病发作,险些死在医院。
褐色厚漆的办公桌上,都是些课本、作业,唯一的奢侈是荆果咬牙花20块钱买来的一只铁镜子。椭圆镜面,边缘漆了一圈姹紫嫣红的花朵,像欧洲古堡的风格,总使她想起那些天真的童话。
荆果捧起铁镜两端,向宇宙默念:
“编出谎言的人,我以经受的无边痛苦诅咒于他,诅咒他不得好死,永远得不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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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镜子真的有魔力,第二天始作俑者便浮出了水面。
荆果没去上体育课,左肩贴墙,窝在一大摞书本后面睡觉。解散后,女生们三三两两从操场回到教室,其中一群人聚在临窗几个座位上,嘀嘀咕咕。
聊天的主心骨是自称“班花”的陈丽丽。上学期刚从省会某重点中学转进本校,据传是开除,父母靠老家的关系给安排到了这里。
陈丽丽在省会长大,锦衣玉食千金小姐,刚来时很是水土不服,看不上县城里的土包子们。然而入乡随俗,认识一批本地混混后,倒也找回了曾经呼风唤雨的快乐,甚至更深。
看不惯荆果是从第一眼就开始的。
这个短发女生,她的漂亮很不顺从,像冷硬的石头硌着人,让她很不舒服。听说身世很惨,同样爱违反校纪校规,可陈丽丽总觉得,她们并不是一路人。
她看荆果时,眼神带着鄙夷;
荆果看她时,竟然也是鄙夷。
凭什么?
陈丽丽向学生会打听出荆果卖避孕套的事,添油加醋,一步步变成了最终的□□版本。
从时间到地点,从模糊的嫖客到具体的嫖客,从大致数字变成精确的50一次……无论男生女生,向她投来的猎奇的眼光、崇拜的眼光,像明星一样的被拥簇,都使她非常享受。
女生们你一言我一句:
“你说她每天放学后做那么多次,下面会烂吗?”
“肯定都烂了,发臭的。”
“那些男的怎么想的,不怕染上脏病啊?”
“图她便宜呗。”
“我都不敢跟我们学校的男生谈恋爱了,鬼知道他有没有上过那谁。”
“丽丽不是说,校外的也有吗?”
女生们的眼睛整齐地望向陈丽丽。
陈丽丽咽下一口冰可乐,笑嘻嘻地说:“高三普通班有个男生,跟她来往的扣扣消息被他爸看到了,他爸打了他一顿,删了小套套的扣扣。后来自己却偷偷加上了,跟小套套睡过好几回呢,还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都是一群老男人呢。”
“咦惹……”
下课前五分钟,体育科代表肖宝路汗流浃背地抱着个篮球出现在教室门口,吆喝一声:“集合了!”
这场话题才恋恋不舍地结束。
肖宝路后面站着同样一脸汗水的叶颐,浅蓝卫衣一圈领口湿贴着。
他目光环视教室,检查着有无遗留的同学;随着陈丽丽一行人小跑溜出教室,后面垃圾堆前那个座位突然剧烈抖动,传出捶桌子的重响。
叶颐试探性问出一声:“荆果?”
下一秒,荆果噌的站起。厚厚一层短发被泪水粘在脸颊,完全看不出表情;双手握拳抵在桌面,肢体僵硬,仿佛一座火山正在地底熊熊酝酿。
如此深重的怒气,迎面而来,叶颐与肖宝路同时被惊住。
荆果一脚踢开板凳,精准地直冲到陈丽丽的座位前,双手一挥,桌面上的书本立时哗啦啦倒下;文具盒被荆果捏在手里重重一摔,又用脚狠狠踩裂;粉红帆布书包被一把扯出抽屉,荆果两手奋力一撕,像公主裙一瞬变成烂泥。
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双肩颤抖。却依旧不解恨。
俯下身。捡起地上的圆规,用力划烂陈丽丽的每一本教材,每一本作业,每一张试卷。
不够,还是不够!毁灭的都微不足道。
荆果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撞过两个男生的手臂,从他们中间走出了那扇教室门。
叶颐和肖宝路对视一眼,愣在原地。身体接触那刻,荆果的怒气如火烧到了他们身上,至今犹烫。
肖宝路干着嗓子问:“怎么办?”
叶颐瞪着他,心里升出厌烦。
这一回,他恐怕帮不了荆果了——陈丽丽家长远在省会,她在县城跟保姆住在一起,保姆管不了她;最棘手的是,陈丽丽跟一些社会上的混混打得火热,每天放学都有不三不四的人蹲在校门口等她。
荆果在陈丽丽座位上那么有针对性的所作所为,他根本无法找出借口粉饰。
教室里空旷,安静,阳光照出浮尘。
一分钟后,下课铃响,过道外风生水起。
·
高二(13)班的教室里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正是放学时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陈丽丽目睹一片狼藉的课桌,怒火直冲胸口,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敢针对她的。
上一个公然针对她的人,被她纠集一帮流氓做成了终身残疾,也因此在省会各大中学再也混不下去,才屈尊回到了老家小县城。
陈丽丽起初像无头苍蝇,脑子里滚了一遍在这所学校认识的女生;后来一个激灵,突然就想起了荆果。
——荆果还在座位上慢吞吞收拾书包。
一抬眼,素颜之下更显尖刻的陈丽丽的脸孔就在头顶,像毒蛇一样盯住了她。
陈丽丽右手捏着变形扭曲的铁质文具盒,在她课桌上“砰砰砰”敲了几下,力度之大,引得同学们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陈丽丽冷冷盯着她:“是你干的吧?”
荆果瞟一眼不远处那张凌乱课桌,站起身来与她面对面,不急不慢地说:“你凭什么,说是我?”
陈丽丽霎时慌乱,却只片刻。
“这个班里除了你,没人敢做这种事。”
荆果笑着:“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掀你桌子?”
陈丽丽昂起下巴:“你心里知道。”
教室里渐渐鸦雀无声,凝滞的空气压在每一个同学身上。叶颐毫无知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紧锁住一触即发的两名女生。
荆果说:“我不知道。”
陈丽丽狠狠咽下一口气,伸出食指戳在荆果鼻头前,几乎要碰上她的脸。
陈丽丽瞪着眼:“你以为装蒜有用?”
荆果反问:“那你就大声说出来,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只怀疑我?你大声说出来,我为什么偏要报复你?”
陈丽丽噎住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指着荆果的手,转而妖异一笑,眼光将教室里外扫视一圈,入目皆是人群。
她故意拔高声音:
“为什么你要报复我?因为我说你——卖、淫……”
“淫”字最后拐了个弯,拖成了一声抑扬顿挫的“音”——大多数人只听到一个“卖”字,更多的注意力分散在了教室后门突然出现的班主任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赵红梅老师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冲散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赵老师身后默默无声的叶颐,盯着一瞬间惊惶无措的荆果,又看了一眼花容失色的陈丽丽。
有一个刹那,荆果与叶颐四目相对。心脏猛烈一跳,感受到一股无言的默契。
奇异的感觉没有维持太久,便被陈丽丽的一句话打破——
她背对着班主任和全班同学,面朝荆果,脸色阴冷,用唇语低声警告:
“你给我小心点。”
说完,笑意绵绵地回头,对班主任说:“老师,没什么,小摩擦而已,解决了。”
赵红梅老师并不相信她,冷脸警示一句:“解决了就好,别让家长再失望。”目光转向荆果,“放学了还不走?”
荆果“嗯”着,背起书包走出座位,经过叶颐身旁时,向他肩膀睃了一眼。
这是一句道谢,叶颐默契地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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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都识趣地速速离开教室,没人想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跟陈丽丽产生联系,就像不想与荆果打交道一样。
惟有叶颐留在原地,默默替陈丽丽收拣地上的书本与水杯碎片。
陈丽丽忽然有些羞涩,捏着细嗓轻轻说:“谢谢你啊班长。”
叶颐抬眼,没有说话。
等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叶颐才切入正题。他云淡风轻地说着:
“班级和谐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都是同学,没必要把关系弄僵。荆果的那些谣言,大家都知道是你说出去的,是你先对不起她。她在你座位上发泄,你们就算是了了,大家以后和和气气的,可以吗?”
陈丽丽嘴角刚扭出的笑容,一瞬凝滞。
她挤出一句话:“班、班长说的都对。”
叶颐临走,向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蛊惑人心的笑容,往往带着不可抗拒的善意,使恶溶于退,刚败于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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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的叶颐,却没想过荆果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