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rosarium

1、魔鬼与死天鹅

　　莫菲斯在漆黑的夜里醒来，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轻盈冲刷过心底。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泊，月亮破云而出，安静地流泻在波光上。

　　他缓缓站起身，举步朝湖心的那片月光走去，初春夜里冰凉的湖水没过了他的脚踝，可他丝毫不觉得寒冷——在夜色里徘徊是他的天性，他想，他不该破坏这份宁谧的恩赐。

　　“您在这做什么？”
　　身后一道诘问声拦住了他。

　　莫菲斯转头望过去，只见对方戴了一顶荒诞古怪的羽饰帽子，苍白的脸上镶着一对乌黑的眼珠，影子在月光底下被拉得很长。

　　“坏我好事——”他不满地腹诽道。

　　“这可不是自裁的好地方，”那人顿了顿，“就在今天清晨，这里刚死了一只天鹅。”

　　他倏然间感到一阵恶心。
　　“那天鹅呢？”

　　“还能怎么样？——死了，沉到湖底去了。”

　　“你在撒谎。”莫菲斯冷淡地回敬道，“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守在这里，从没见过什么死天鹅。”

　　“你当然没有见过那只天鹅。”那人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当时睡着了——睡在湖岸边的那株小椴树①下。”

　　他隐约间想起来了，的确如此。
　　“那只天鹅是怎么死的…？”

　　对方的语调显得满不在乎：
　　“还能怎么死的？反正不是被猎人开枪射杀的——那个愚蠢的王子娶了另一只天鹅，它一声悲鸣就死在了湖心，那蠢货最后也就跟着殉情了。”

　　莫菲斯沉默了一会，想结束这个话题：
　　“你是否也爱着这片月色？”

　　他朝莫菲斯露出一丝微笑：
　　“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夜与死亡是永恒的宁静。”

　　“果真如此。每当夜幕降临，我才能觉知到真正的自己。”莫菲斯望着他那双黑眼睛，“'永恒的宁静'，恕我只能认同一半——死亡怎么会等同于宁静？”

　　“啊——那么我们换一种方式。”
　　他轻轻鼓了两下掌，朝莫菲斯抬起眉毛。
　　“跟我走吧——既然你如此喜爱夜晚，那么我就带你前往一个永远都是夜晚的地方。”

　　“你疯了，先生。”莫菲斯甩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冷冷地驳斥道，“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况且我甚至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D.”

　　莫菲斯不说话。他已经甩开了对方冰冷的手，那只手比先前没过他脚踝的湖水还要冷得多；他就这么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警惕地盯着对方的脸。

　　“一个永远都是夜晚的地方——如果你希望的话，还能月光明朗、繁星璀璨。”他的语调变得很温和，嗓音像是歌唱的海妖一样，“多么美妙——那种抛却凡尘嚣闹的生活，比永生与纵情更为自由；水波上会永远映出你的倒影。无论你想要什么，全都能够在转瞬间来到你的眼前。”

　　“好极了…”莫菲斯的思绪跟随着他的话语游弋，他也陷入那轻灵的怀想，如同自己的灵魂已经失去了重量，“…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还有纯金铸成的宫殿与天鹅绒的床垫…”
　　D继续低低地说着，唇边划过一丝狞笑。

　　就在他们交谈时，天际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

　　莫菲斯不喜欢白昼——每每此时，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沉重。或许是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对方又倏然间拽过他的手腕，带着他离开了这片旷野。

　　他被那只冰冷的手紧紧蒙住了眼睛，随后便感到自己被托了起来。初春的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他的心底隐约生出一种预感：他的背后是一片绝壁，而他正直挺挺地往深渊坠去。

　　“我改变主意了。”对方的低喃如同一道诅咒徘徊在莫菲斯脑际，“我以前真是愚蠢，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天鹅与恶魔的习性本就是不相配的…直到你说你也喜爱黑夜，我才发觉这一点。”

　　“什么…？”
　　被遮住双眼的莫菲斯喃喃着，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主人，您怎么带回来一个这么丑的家伙？”
　　莫菲斯听见自己身前响起一声尖厉的惊叫。

　　“满身黑羽毛，还长着鸟喙！——啊！我想起来了！这是一只乌鸦，乌鸦就是长成这副样子！”
　　这是另一道“问候”。

　　可他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直到他听见一扇大门被缓缓推开的沉钝声音。

　　那一刻，莫菲斯又重新变得轻盈起来：他几乎是一瞬间便能尝出，那是他所喜爱的黑夜；他摆脱白昼的重负，步入了永恒的长夜。
　　他不仅轻，而且变得柔软，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降临到那片属于他的世界。

　　莫菲斯感到自己正睡在天鹅绒上，床垫的褶皱如同湖波，轻轻地划过他的身体。

　　那双熟悉的黑眼睛，正从上方打量着他。

　　“天鹅和魔鬼果然是不般配的。”
　　D低语着，胸腔里发出一阵胜利般的狂笑。

　　那只蒙住他眼睛的手终于被缓缓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阴森的吻：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天鹅死后竟然会变成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