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下》肥鱼悠悠

4、第 4 章

　　赵台是皇长子李齐卓的近身内侍，从李齐卓幼时就在他身边照顾，陪他读书，伺候他起居，整整二十年的辛劳，绝无一日懈怠。

　　赵台自诩与皇长子情分深厚，现在李齐卓功成，虽然他的身份仍是内侍，可实际地位却已非往日可比，就拿他身边的李缨行来说吧，她的身份再尊贵又如何？不过是笼中之鸟罢了。

　　面对李缨行的漠视，赵台安慰自己，他不需要在意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态度，更不需要记仇。

　　任她曾经是多么金尊玉贵的公主，早晚有哭着求他的时候，有什么不快，到时找回来便是，加倍。

　　李缨行跟着赵台走到甘露殿外，从凤阳阁边的高台到甘露殿，中间隔着崔皇后的旧居安仁殿，其实不算远，可这段距离对于李缨行来说，已算是极限了，李缨行需要捂住胸口，停下脚步深呼吸几次积蓄力量，才能勉强走完这段距离。

　　空气里飘落着木料燃烧后的炭灰气味，混合着鲜血的腥甜，刚才的大火已被扑灭，殿外只燃着几支火把，光线昏暗，李缨行隐约看见有成队的披甲卫士拱卫在甘露殿外，卫士们手中的长刀尚未还鞘，刀尖上滴落的鲜血在地上凝结成滩，在他们身后的暗影处，可以隐约看见有人拖着麻袋般的重物向甘露殿的角落扔去，在角落里已经垒起像小山一般高。

　　赵台带着李缨行走到甘露殿大门外，对她笑道：“公主殿下请进殿，皇长子殿下正在等您，奴才就不跟着了。”

　　李缨行抬头望去，昔日巍峨的甘露殿被笼罩在没有半点星光的天幕之下，还带着烟熏和灼烧的痕迹，仿佛陈旧的木雕玩具，而赵台紧张得有些扭曲的脸凑在她面前，使她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诞之感。

　　没有理会赵台的催促，李缨行用衣袖擦去额角的汗珠，将身上的长袍又裹得紧了些，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的狼狈，挺直脊背，独自走进甘露殿内。

　　殿外有黑暗的掩盖，李缨行还没有看到太多血腥的场面，甘露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殿中场景一览无余。

　　殿中站着寥寥数人，地上遍布着拖拽的痕迹，尸体已经被清理出去了，迸溅的血迹却没那么快被清洗干净，在墙壁和地面上描绘出成片诡异的图画，精美的殿阁被砸得稀烂，破碎的桌子上面满是刀砍的痕迹，可见刚才战况的惨烈。

　　地上散落的菜肴美酒混合着鲜血的腥味，殿外的凉风吹进来，油脂遇冷凝固，气味令人作呕，李缨行轻咬下唇，遏制住恶心。

　　大殿正中，皇帝李业安与杜贵妃面对大门并肩而立，护着身后的一对少年男女。

　　皇帝和杜贵妃身上都被染上了不少深红色的血迹，皇帝身上的血迹尤其多，衣袍上的明黄龙纹都被淹没在血色的漩涡里，而杜贵妃的深红宫装被撕开了两道裂口，发髻散乱，上面的珠翠已不知去向，脸庞被划破几道血痕，神色依旧倨傲，右手拉着一个少年。

　　少年自是杜贵妃所生的四皇子李齐怀，他看起来不过十余岁年纪，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更瘦弱些，肤色暗黄，神色萎靡，倒有些营养不足的样子，并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的模样。

　　李缨言则站在父皇身边，左手攥住他的袖角，皇帝李业安紧张的将她掩在身后。

　　四人紧紧的靠在一起，齐齐瞪着他们对面的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余岁，身材瘦高，穿着浅紫色长袍，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在殿内灯火的炙烤下几乎融化，脊背略弯，怎么看都是副窝囊样子，眼中却尽是狠厉之色。

　　此人李缨行也见过，正是她的大哥，皇长子李齐卓。

　　李齐卓只是衣襟略有散乱，长袍下摆沾着几缕血迹，比皇帝诸人从容许多，他手持长剑，与皇帝正面对峙，长剑雪亮，寒光刺目，只是配合他的形象，拿着剑也没有半分威风模样。

　　在李齐卓身后，还站着两名男子，身上穿的也是侍卫服制，没有着甲，腰中悬着长刀，身上也没有血迹，两人站在墙边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李缨行只能瞧出两人均是身材高大，相较之下，一人粗壮，另一人略瘦削些，应当是李齐卓的人。

　　见此情形，李缨行猜想今日之事是李齐卓逼宫，而且还占据了优势，甘露殿外应该已经被李齐卓所控制，殿内也只有李齐卓的人在，所幸父皇暂时无事，她心里略松了口气，想上前对父亲行礼：“父皇！”

　　皇帝李业安见到李缨行进殿，瞄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皇帝虽未出声，可他目光中饱含着的怀疑与猜忌，已令李缨行打了一个寒战。

　　这声问候被李缨行压在咽喉，再也发不出来。

　　心底的酸涩在胸中涌动，李缨行知道此时此刻，她得到的信息太少了，连解释都无从谈起，只能默默的先向父皇行礼，之后就站到旁边，李齐卓既然叫她来，自然不是请她看热闹的，一定还有其他事情等着她。

　　见到李缨行进殿，李齐卓也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扫向殿中的两个妹妹。

　　李齐卓心里浮上一丝惋惜，两个妹妹都是遗传了李家人的模样，李家的先祖拥有令人失去理智的绝世容颜，即使传了数代之后，在李缨行和李缨言姐妹身上也丝毫没有衰减，两人虽然年纪还有些稚嫩，却均已显露了倾世美人的模样。

　　姐妹两个都是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李缨言的眉眼柔美灵动，气质清雅，美得如同画中人一般，李缨行的美貌与妹妹不相上下，且她的眼尾处微微上挑，显出一丝有别于李缨言的妩媚与骄傲，美得更具特色，只是李缨行缠绵病榻多年，脸色苍白如雪，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人也太过瘦弱了些。

　　因为是在自己宫里被临时叫来，李缨行没有打扮，身上裹着一袭黑色绣着金色暗纹的长袍，发间也只插了一支青玉发簪，比起精心妆扮，服饰华丽的李缨言来说，实在过于简陋单薄，不像个公主的气质。

　　听说李缨行的身子病弱不堪，看她如今的模样，北地的风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不过这件事只有李缨行去，李齐卓才放心。

　　最可惜的是，李齐卓一下子要失去两个美人，如果不是忌惮她们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必然是要留在身边的，将来用于笼络臣僚也很不错。

　　杜贵妃见李齐卓打量女儿，不知他怀着何种打算，心底惶惶不安，她不敢询问指责李齐卓，就将怒火发泄到李缨行身上：“李缨行，本宫从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恩将仇报？与人勾结谋害陛下与本宫？”

　　杜贵妃父亲是中书令杜会，是本朝最受倚重的文臣，母亲更是出身于河东祁氏。她养尊处优惯了，在宫里除了皇帝夫君和一双儿女，眼中根本瞧不起其他人，只是碍于目前的处境，她不敢直接刺激李齐卓，免得他暴起伤人。

　　不过在面对李缨行时，杜贵妃就无需那么客气了，李缨行病重多年，在内宫前朝都没有支持者，被李齐卓叫来估计也不过是当个添头，欺负她没危险。

　　而且杜贵妃恨透了李缨行母女，若能在今日除去她，也算是个意外收获。

　　李缨行的母亲崔皇后出身关中崔氏，崔氏亦是朝中地方都极为显赫的大族，与祁氏齐名，崔皇后闺名崔柔，当年也是美貌多才，且出身高门，身份尊贵，与年轻时的杜贵妃不相上下，皆是京中最骄傲的贵女。

　　两人年龄相当，从闺阁时起就别着苗头，互不相让，后来杜贵妃用尽心思手段，诱使年少的崔柔对李业安倾心，最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崔柔不得已嫁给了李业安。

　　十八年前的李业安还只是一个不受关注的皇子，毫无问鼎的希望，没有什么世家愿意与其联姻，可偏偏在崔柔嫁给他之后，李业安的几个兄长都在争储大战中互相杀得纷纷陨落，非死即废，最后李业安捡漏成功，成了新任皇帝。

　　杜贵妃在李业安登基前夜火速毁去自己与李业安一个兄长的婚约，投入了新皇的怀抱，被甩的那个倒霉皇子在争储大战中侥幸活了下来，退出争斗的原因是被暗害落马，摔断了腰。

　　但是杜贵妃晚了一大步，只能万般委屈的向昔日的手下败将崔皇后行礼跪拜，尊其为正宫。

　　费尽心思为她人做嫁衣，还要屈居人下，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杜贵妃恼火的事情，差点把她给憋屈炸了。

　　崔皇后的运气在当上皇后以后就被用光了，她活着的时候圣眷优渥，人死得也快，当了十年皇后，在不足三十岁的年纪就死了。崔皇后玩心机耍手段不是杜贵妃的对手，孩子也只生下李缨行一个，还是个病弱之躯，而在崔皇后死后，崔氏族中对李缨行也失去了指望，转而将希望寄托在家族送入宫中的新人身上。

　　因为崔皇后并不擅长争斗，在当皇后的十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躲避杜贵妃的锋芒，而杜贵妃要对付数不清的后继者，根本腾不出手去干掉背靠崔氏大山的崔皇后，所以双方虽然对战日久，却都没有获得太大的战果。

　　杜贵妃多年来苦心经营，蓄势待发，誓要将崔氏斩落马下，一雪前耻，本已定下计策向崔皇后发起总攻，就在杜贵妃正要动手的前夜，崔皇后自己病死了，杜贵妃一腔心血付诸流水，还招致了皇帝的百般怀疑忌惮，险些把当时的杜贵妃气得跟着崔皇后一起去了。

　　崔柔只留下李缨行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儿，皇帝对她看护甚紧，在膳房事件后，更是亲自指派身边的近侍将凤阳阁盯得滴水不露，根本没有杜贵妃下手的机会。

　　杜贵妃只能安慰自己，李缨行明明是副自己就能死掉，完全无需杜贵妃费事的样子，何苦要因此惹得皇帝不快？杜贵妃还有大批新进宫的女人要对付，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李缨行身上花费。

　　此刻的杜贵妃心里万般后悔：自己的一时懒怠，竟然放纵她逍遥到现在，哪知会发生今日的变故？让崔柔的女儿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李缨行虽对外间之事所知甚少，对崔皇后和杜贵妃之间的那点事还是清楚的，在她精神尚可的时候，崔皇后跟她提起过几次。

　　在崔皇后的描述下，杜贵妃嚣张跋扈，愚蠢狂妄，虽然智力不高，但胜在够无耻，又有朝堂家族力量的支持，才能在后宫无往不利。

　　李缨行决定先撩拨一下杜贵妃，希望能出杜贵妃的反应里获得一些信息，面对杜贵妃的发难，她冷笑道：“贵妃今日之情形，难道不是因你自己愚蠢所致？若没有你的贪婪残酷，又何来今日之祸？”

　　杜贵妃立时大怒，近几年来，她都是顺遂得意，耳中只听得阿谀之言，连小心翼翼的讥讽都是很多年没听到过了，更何况是李缨行这般当面辱骂？

　　杜贵妃当下气恼至极，连头顶杂乱的发髻都在颤抖，状若疯妇，她伸手指向李缨行，沉声喝道：“李缨行，你不要猖狂，本宫乃杜氏女，岂是你可以随意嘲笑？你身份低微，又是晚辈，谁给你的胆子？敢忤逆本宫？”

　　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甘露殿，李缨行的体力所剩无几，站着都艰难，她没有精力与杜贵妃多作纠缠，只能尽力嘲讽道：“不敢忤逆你的人都在这大殿之中，如今可都成了孤魂野鬼，贵妃不妨再问一问她们，现在可还愿奉承于你？”

　　杜贵妃大为惊恐，刚才叛军在甘露殿外厮杀，仓促间禁军抵挡不住，殿内的众嫔妃贵妇都在哭求她的庇护，她却命身边的禁军撕碎她们的衣裙将她们推向殿门，妄图略阻叛军攻势，好让她有机会逃出甘露殿。

　　结果叛军砍杀得更起劲了，甘露殿脆弱的防线被瞬间击溃，若没有李齐卓的及时阻止，杀上头的叛军差点将她和皇帝一起顺手剁了。

　　她们魅力不行，这是杜贵妃的结论。

　　刚才险些被杀的情景太过凶险，杜贵妃想起仍是心悸，禁不住嘴唇发白，斥道：“李缨行！这些人明明是叛军所杀！她们都是你害死的！”

　　李缨行奇道：“你怎么确定叛军是我的人？你和他们很熟？”

　　杜贵妃刚才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注意到叛军都长什么模样？她一生从不服输：“他们都是崔氏的人！”

　　李缨行惊讶万分，她可不知杜贵妃在胡扯，崔氏竟和李齐卓勾搭在一起了？

　　皇帝李业安并不相信李缨行会参与宫变，她没有力气持续去谋划什么事，也不会有人与一位随时可能病重而死的公主合作搞阴谋，但是拖时间对他有利。

　　“淮安，你令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