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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他竟问去金明池玩过没有。
      当然!
      身在汴京城里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去过金明池。每年三月金明池开池的时候,汴京城里大街小巷东桥西瓦的叫花子都会减少一大半,因为都出了西门向人流如潮、“生意”更好的金明池讨生活去了,剩下不去的,多半是瘸腿的,年老的,行动不方便,生怕给人潮挤得七荤八素,摔进池水里去。那时候,偌大的金明池有彩棚十里,人如山海,夯歌野调,百戏翻飞,水球秋千,千帆争标,女妓群来,宛若仙人……挤掉了一个两个人,还真的就被淹没在那千张嘴叫卖里,可没什么人会发现。
      金明池开池供普通人游玩的时间长达数月,却几乎日日有此盛景。若是碰上真龙天子驾临的那几天,场面更加鼎盛。若说汴京人没去过金明池,简直就像沽味楼的食客没尝过孙娘子的糕点一样不可原谅。
      “我记得,去年我还和你一道去过一次。”戚少商回答着,一边在回想。
      他这么一个俊美的白衣男子,和他这么一个俏煞的白衣男子,走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很出众的,可在那人潮中竟也不那么惹人注意了。
      无情说:“以前,每年几个月的金明池开放事宜,都是由蔡京一手打理安排的。”
      那是自然的。像这种帝王巡游玩乐之事,蔡京一向有十二分的积极揽到自己身上,仿佛每到这时候就是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时候,用尽一切方法变着花样让皇帝玩得开心满意正是他的天职一般。而皇帝也乐意见他积极地出来筹办这些事——蔡京罢相以后,赵佶也试过把这些事情交给童贯、王黼和其他的大臣,但是发现左右总有些不如意的地方,都不像蔡卿办来那样让他尽兴,让他龙颜大悦,让他有奉天承运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的感觉。
      他知道这方面自己已经离不了蔡京。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悄悄把蔡京召回来,放在身边。有些事,背地里还是蔡京来运作,只不过,就差光明正大的复官而已。
      “——这我知道。”戚少商靠在窗边站着,忽然一把推开了窗户,把脸迎着料峭而醒神春冷,朝沽味楼不远处的一座石桥和桥下飘着浮冰的小河道看了看,方恨少和唐宝牛正无聊地在那里溜达。方恨少站在水边摇扇子,却摇出来结结实实的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不敢摇了。唐宝牛却被一个迤逦自桥上走过的丽人吸引去了目光,呆呆望了许久。
      “今年三月又快到了。”戚少商目睹这像晚冬多于像早春的时节,回头对无情说:依我看,到时候虽然名义上有专门的官员掌理金明池开放事典,但实际上,管事的还是蔡京那老奸吧。莫非他趁这机会,又想搞什么动作?”
      “不是。”无情断然摇了摇头,神容严肃地说:“相反,今年金明池的一切安排,皇上要世叔负责来办。”
      他脸色严得像霜一样。不管多好看的人若是绷着脸,看起来都要打个折扣,可他寒着脸却也寒出一种略带杀气的美来。戚少商每回看看他,再看看李师师,再回想回想过去的大娘二娘三娘和那些曾经有缘相识相交过的女子,都会让他心里更恍悟,自己这一生所最钟爱,所最愿欣赏的,果然还是那带一些杀气的美意。
      “皇帝也不是傻子,把这事交给世叔办,世叔当然不会像蔡京一样安排他游玩挥霍,他哪里愿意。这事,保准是皇帝身后有人吹风怂恿,花言巧语,有意要把这差事推到世叔头上。”
      戚少商立刻问:“——为什么?”
      他直接问最紧要、最实际的。
      ——为什么有人要诸葛先生来接这个差事?什么目的?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只要问出这个“为什么”,基本就什么都可以清楚了。
      无情没有马上回答,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猜猜看?”
      他的脸色还是又正又肃,一点儿笑意也没有。
      戚少商怔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真的要猜呢,还是应该一笑了之。末了,他说:“我猜不到。你说,我听。”
      可无情却是答非所问,换了个话头说:
      “京城不是等闲地,复官的事蔡京已经不能再等下去。其实,皇帝也早就想复他的官、还他的职,好让他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鞍前马后,免得朝中其他大臣多有言辞。”
      戚少商道:“他要复相,他要复相还把观礼金明池这种讨好皇帝的大好机会推给他的对头?”
      无情道:“他不需要什么讨好皇帝的机会,我说了,皇帝一样急着想把相位还给他。只可惜,他们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说是借口也可以。毕竟蔡京当初下台的那罪名可不轻,没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也不能说复用就复用。”他向着戚少商,忽然说:“那还是你干的好事。”——这当然就是一句赞扬了。
      “也亏了诸葛先生善后得好。”戚少商轻描淡写道,“好事大家有份。”
      无情道:“自古有个最迅捷有效而且一个人就能办到不怕被人分去功劳的立功法子,你知道是什么?”
      戚少商道:“救驾。”
      无情道:“也有个最大逆不道而且难以禁绝最让在位者痛恨的罪行……”
      戚少商道:“行刺。”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说的是蔡京要在皇帝观礼金明池时救驾——他救驾,谁行刺?”
      然后还补了一句:“别让我猜。刚才是谁讲的要‘直说’,嗯?”
      这时,突然有人在门外敲了敲墙壁,细声细语地说:“二位要猜什么,晚些再猜可不妨吧?我这打扰片刻……”
      无情疾声道:“谁?”
      戚少商道:“是温老板。”
      只见帘子一挑,一个人手里端了个木盘子走了进来,果然是温白水。他从木托盘里拿了小小一碟枣箍荷叶饼出来,放在桌上,嘴里说:“戚楼主和成捕头是老客人,这点小点心是我们理当送的。”
      他居然好像只是来送一碟点心。
      戚少商站起来:“——有劳温老板了。”
      无情也很礼貌地向他点点头,道:“名利圈遭逢大变,这些日子以来也多亏温老板在主持。两头都要看顾,辛苦您了。”
      温白水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做生意嘛……”他把木盘抱在胸前,闲话着说:“我们在京师做点生意,若想站住脚,也都是要多谢您二位这样的大人物愿意光顾捧场……以前方巨侠喜欢这儿的糕点,也常在我们沽味楼流连,现在方巨侠——唉,方小侯爷这些日子天天都来,天天来等我们的糕饼师傅现做一炉,带回去奉在方巨侠灵前……”
      无情冷哂:“孙娘子倒卖他这个面子。”
      温白水笑道:“便是不是卖他面子,方巨侠的面子也应该卖的。”他拿着木盘,若有若无地指了一下门外,道:“时候差不多,方小侯爷估计这个时候就该来了。”
      他笑了笑:“小侯爷出门总有些下人跟班,到时候可能人多耳杂。二位若有什么要紧话,待会可以小心一些……”这才是他忽然进来“送点心”的目的,要不区区一碟点心,岂要他一个老板亲自来送。
      正好这时下面传来车马声,戚少商顺势自窗口探出身子看去,只见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在沽味楼门外停了下来。
      马车的派头很足,非常足,只不过整辆车都是素白的。马车上有赶车的,马车旁有许多跟随的人,看起来前呼后拥,竟有一大帮。
      以戚少商所识来看,这架马车,赶车的是:“五虎断魂刀”彭尖;“伶仃刀”蔡小头。
      紧贴在马车两边跟随着的是:“虎行雪地”任劳;“鹤立霜田”任怨。
      稍微外围一些的人有:五大刀王里除却彭尖与蔡小头外剩下的三人,还有三个体格不群的异族人。
      另外,马车后还有一个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步一步地跟着,是唐三少爷唐非鱼。
      他们身上穿的也都很素,不是白的,就是黑的。
      这样排场的一行人一路走来,路上的人一定全都知道了这是方小侯爷又来为方巨侠买祭品尽孝了。
      戚少商低沉而似笑非笑地说:“侯爷真是个大孝子。”

      温白水退了出去,方应看和高小上已经上楼了,他当然要亲自去迎一迎。
      无情一侧首,看见戚少商的一对令许多美丽女子觉得难以招架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怎么?”无情不解,“有事?”
      “我在等你。”戚少商点着头说。
      “等我?每回约见似乎是戚楼主风度翩翩姗姗来迟的次数比较多呀。”
      “我在等你变脸啊。”戚少商悠叹道,“这会儿人多耳杂,你我合当唇枪舌剑,再大战三百回合。”
      他点了点心口,不紧不慢道:“——来吧。”
      无情白了他一眼,说:“在温老板的地方,不管说什么话,我一向都很放心,怕什么人多耳杂。”
      戚少商瞟了一下温白水走出去的方向,道:“自名利圈惨案他们‘用心良苦社’被蔡京弄了一把,就开始跟你们走得很近。”
      无情道:“用心良苦社和我们的关系本就不错。你别忘了名利圈是捕快的地方,名利圈就是温六迟先生开的。”
      戚少商这回直截了当问:“——他可靠吗?”
      无情沉吟道:“温八无、温六迟开在京师的酒楼客店有几家,也有些人手。他们用心良苦社本是有意要入局京师,也想在这京师割据里分一杯羹,所以前些时候以名利圈为据,聚集了一些人手,是蓄势待发的。想不到蔡京不肯多一人分羹,早一步利用雷怖毁了他们的名利圈。当日名利圈惨案,见者共愤。”他脸色铁青,因为当日他也有一名剑童在名利圈受辱。
      “用心良苦社誓报此仇是必须的。这仇要是就这么算了,不消说别的——用心良苦社自己还怎么立足。”
      戚少商道:“他们在汴京伤了元气,又想向蔡京算这笔账,所以最好的就是依附蔡京的死对头——假你们的手,帮助你们对付蔡京。是么?”
      无情俏目一翻:“他们本来就跟我们这些捕快算是朋友。”
      他见戚少商还是在沉吟的样子,就又说道:“而且,除了这一些……”
      戚少商皱着眉:“嗯?”
      无情慢慢地说:“除了这些以外,他这个人——他本来就是一个好人。”
      戚少商舒开了眉尖,也慢慢展开一丝笑意。
      这个世上,除了利益纽带和各取所需,总还是有一些纯粹的“好人”的。
      “‘大好人’是好人,‘老好人’也是好人。不过能被你无情大捕头亲口说上‘好人’两字的,我也要小小佩服他一下。”
      无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我吝惜‘好人’两字,只是好人难做,好人也不是谁都当得来……”
      戚少商打断道:“没关系,我随口一说,我只佩服,不羡慕。在大捕头这里当个坏人我也很喜欢,我继续当个坏人。一——个——坏——人。”
      他站着,故意俯下身子好似要看无情的脸色一般。
      二月春风似剪刀。今春的风却实实在在是冷,钻进窗来,吹在脸上像剪刀尖儿在划一样。无情忽然向着窗口扬了扬下巴,道:“关了吧。”他顺势转开了脸。
      戚少商微笑着用他的右手关起窗扉时,却见不远处桥边碧草新柳,燕子斜飞,徘徊在那里的唐宝牛方恨少,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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