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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听风吹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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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藏/听风吹雪》
序
广德元年,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漫长的战乱几乎让唐朝每一寸土地都化为焦土,不论是曾经繁华昌盛的四大主城,还是中原各派的名门圣地都已不复昔日模样。唯有坐落于秦岭的万花谷依旧完好,只因战乱爆发时谷主东方宇轩下令封谷,不再准许外人进入,且万花谷地势易守难攻,狼牙军穷极手段也对其无可奈何。
自唐开元二十三年东方宇轩隐居花谷算来,万花门派已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这一年安史之乱平息,彻底隔绝外界已有八年的万花谷也再度对外开放。
世人皆知万花谷里四季如春,终年繁花似锦,却不包括今年的冬天。这年自入冬以来天气就冷得厉害。
就快要到早课时间,安筱还在床榻上卷着棉被任同屋的师姐如何诱哄都死活不肯下榻穿衣,还一边声音软绵的喊着冷,央求师姐向先生给自己请假。等人离开,她又没多少睡意从被子里钻出半张脸,瞪着房梁滴溜溜的转着眼珠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同龄小孩儿的欢呼声,安筱有些好奇,就裹着被子站起来趴到窗台上将纸窗推开一条缝往外看。房外便是晴昼海,平日里每每开窗都能闻到扑鼻的异香,如今确实冷冽的空气让人生生打了个冷颤。安筱忽的瞪圆了眼睛,空中飘落着零星的白点点,是雪。她在万花谷长到十岁从未见过雪,今日万花谷居然落雪了。
等她慌慌张张把衣服穿好,又梳好长发,到出门时那些零星的白点点已经化作密集的大片雪花。此时晴昼海里的花依旧开得盛极,与漫天雪花相衬着,真真美不胜收。
跟她关系最好的苏欢见她出门便举着小花伞一溜烟的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告诉她先生说今天难得下雪就不上课了让大家玩。安筱只呆呆的看着雪景,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阿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草草的吃完早饭,安筱神秘兮兮的拉着苏欢单独离开。
“去哪儿啊?”
“跟我走就是了。”
俩小丫头撑着一把花伞,在铺满薄雪的花海中留下一长串小小脚印。安筱在生死树附近停下,苏欢围着她转了个圈儿,又被她拉住,在原地蹲好。
“我前几天在这边跟师姐采草药,师姐回去得早,我一个人玩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这边吹曲子,那个人吹得可好听了。”安筱想了想,手指在雪地里划拉着,一脸认真道,“我从来没听到那么好听的曲子。”
“噗,难道连谷主也及不上么?”
安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苏欢讶然:“那他用的什么乐器?”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乐理学得真不怎么样,不过那个人似乎每天都会来这边吹曲子,我想去看看是哪位师叔。”
“每天?那我们可以去问问别的师兄师姐啊。”
“问过了,都说没听到过,你说会不会是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师叔们……”
“嘘——”
苏欢忽然竖起一根指头堵住安筱的嘴,与此同时,一阵低沉醇厚的乐音从某处传来。苏欢稍一辨认便识出那是埙乐,曲子倒听不出是哪首名曲。只听得那轻快的调子逐渐一声比一声喑哑绵长,到最后近似呜咽,里面蕴含着个中情感让小丫头们听得泪花盈盈。
“我就说吧,吹得太好听了。”
安筱蹲在地上胡乱抹着脸,苏欢拉起她循着方才的埙乐往那人大致的位置偷偷走去。
在渐欲迷人眼的繁花深处,立着一个穿着标志性花谷高阶破军服装的白发男人,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等她俩再走近些便察觉那人像是在此处站了很久,雪都在他的衣衫上化开些许湿痕。
许是听到了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已经不年轻的脸,浑身透着万花弟子特有的温文尔雅,连带着眼神也是温温润润的。
苏欢拽着还在发呆的安筱乖乖的喊了声师伯。
男人瞧了他们一会儿,而后招招手唤他们过来。
安筱这时胆子又变大了,跑过去两眼亮晶晶的喊:“师伯你吹的曲子真好听!”
被这不掩饰的称赞逗得一乐,男人弯腰摸摸小丫头的头,笑道:“我吹的是埙,喏,就是这个样子。”
安筱刷的红了红脸,原来方才在那边说的话都被这位师伯听去了。她专注的去看男人手中的埙,近似椭圆的形状,似乎是骨质的,表面光滑无比,想必平日里一定被时时取出把玩,是师伯珍爱之物。
“师伯看着眼生,也是刚从谷外回来的么?”
“嗯,不过我回来已有数月,杏林门下,我叫萧云。”
“这样啊,我叫苏欢,她叫安筱,我们是芳主一脉。”
“芳主一脉……宇晴师叔她如今还好么?”
“师公很好啊,整日在落星湖侍弄花花草草,偶尔给我们授几堂课,身子骨硬朗得很。”说到这儿,安筱支着手肘,指头在颊边微点,“师叔你许久不曾回来,我听几个归来的师伯们说师公她连容貌都不曾变化多少呢。”
“呵,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一问一答的,萧云就没再言语。似是有些心不在焉,遥遥的望着远方。两个小丫头相互交换着眼神,而后苏欢伸手去拽了拽男人的袖子,一边把花伞举高些:“师叔,天气这么冷,你总站在这儿会染上风寒的。”
“不碍事,倒是疏忽你们了。”萧云蹲下身,俩小孩共着一把小花伞立即挤了过来,他推拒道,“不必如此,你们先回去吧。”
“今天学堂放假,反正也没事做,师叔你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安筱见状也虚挥下小拳头:“我们的身体好得很,难得下雪才不要回屋呢。”
见状,萧云只好在原地坐下来。小丫头们支着下巴蹲在他的左边,俩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他,一脸听故事的求知相。
“讲故事啊……”
男人用平常的语调这样感慨的时候,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润笑容却消融了,两眼有些放空,这让专注观察他的安筱莫名打了个冷颤。坐在最左侧的苏欢则不以为然,接口道:“要讲路上遇到的事儿,或者师叔自己的事迹也行。”
“如此,我就给你们讲讲我一个好友的故事吧。”萧云眉眼弯弯,手往上挪了寸许搭在腰腹,隔着衣料抚摸怀里的骨埙。
说故事人的声音温温润润,他说起了绿柳结荫的江南,那个还未经战乱的盛世大唐。又说到破败凋零的长安洛阳,百姓颠沛流离,大唐巍巍危矣。
此时花谷的雪依旧细密绵绵的落着,间或刮起寒风,席卷着凛凛白雪,又在晴昼海溅起一片飞花。
壹
坐落在扬州中心的再来镇一直太平和乐。春天里阳光融融,老人们就搬着椅子坐到外面晒太阳,小孩子们依旧打打闹闹的,你追我赶跑过大街小巷。小镇上临河岸边种了数棵梨树,此时已开满了一树浅白的花朵,沉甸甸的压在枝头摇摇欲坠,淡淡的花香随风荡出好远。
彼时出谷游历的萧云就在这个季节抵达扬州再来镇。虽然他为人老成内敛,但毕竟是头次出谷历练,免不了有些紧张。
所幸这里是个人情世故再温暖不过的小镇,他适应得很快。萧云是杏林弟子,来之后不久便在小镇里租下一间铺子,开铺义诊。这也是万花谷每个杏林弟子行走江湖之前的试炼——至少要在三个城镇义诊一月左右。
萧云在杏林一脉的同辈弟子中也算是佼佼者,义诊之事进行得很顺利。平时忙着帮人看病抓药,闲暇时就在镇上走动。再来镇来往的江湖侠士很多,长此以往他也见识到了其他门派的风姿。
那天在店铺待了一上午问诊的人极少,下午萧云便关了铺子,背着竹篓到郊外采草药。
回来时竹篓里已经塞满了草药,他在虎剑岭跑了一下午有些疲惫,脚步也放慢了些。这时镇上突然想起女子的叫喊声。就爆发在萧云身后不远的位置,他诧异的回头看。
有个穿着金色服装女子一边高嚷着“小贼别跑”,一边抡起背后那把金色重剑直直往前砸。被她追着跑的是个灰衣的干瘦男子,眼看就要被重剑砸中,惊惧之下五官都快要挤到一团。结果小贼脚下一软跌到地上,女子横抡的重剑挥了个空。她正待举剑再砸,却不知踩中了什么,脚下一滑身体往前跌去。
跌往的方向直指立在不远处的萧云。人都到眼前来了不可能不出手相助,萧云当然是伸手接住那女子。
然后女子带着重剑的重量都压到萧云身上,直把他往后啪的压倒在地。
那女子也没料想到萧云有这么“弱不禁风”,忙从他身上爬起来。余光瞥见之前被她追赶的男子还趴在地上,横去一眼,那灰衣男子爬起来便慌慌张张跑掉了。
“喂,大夫,你没事吧……”
虽然萧云一声不吭,但是他疼得脸都青了。女子问话时有些惴惴,蹲下身也不敢擅自把人扶起来。压在萧云底下的背篓可是完好如初,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见萧云一手扶着腰稍稍动弹了下,女子赶紧扶着他的背部,想了想,然后毫不费力将人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姑娘……你先放在下下来!”
“可是你估计是骨折了啊,我先带你回你住处吧。”说完,女子就抬脚要走,又顿了一顿,低头问萧云,“对了,你家在哪里啊?”
萧云此时的脸上半是因为疼痛而微微泛青,半是因为惊怒而微微泛红。他料想自己现在也阻止不了对方,只好瓮声道:“再往前,在石桥跟前往右拐就是了。”
女子迅速的把人送回去,站到床边,犹犹豫豫道:“喂,你现在受伤了不方便,我帮你去桥对面的药铺请绣坊弟子过来看看吧?”
萧云咬牙道:“不用,我自己也是大夫。”
“那,那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吧?毕竟是我害得你……”女子揪了揪自己腰间的流苏,目光低垂下来愧疚道,“大夫,对不起啊。”
萧云皱着眉沉默一阵,最终叹了口气,对她道:“劳烦姑娘去前堂取瓶跌打药,就在右边架子上。”
“知道了,我认得跌打药的。”说完,人就快步往前堂去了。
留在屋里的萧云思及今日的经历,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疲惫和后背的痛楚一同涌上来,让他郁郁的闭合了双目。
女子折返回来看到的就是萧云闭着眼睛的样子。少年的相貌本就是极其俊美的,平日里却习惯性的板着脸,瞧着稳重又老成。而他其实再温柔不过,偶尔露出些笑容,整个人好看极了。
此时闭着眸子,眼睫细细密密的,像两把小刷子一样安然躺着。如此模样,让她无端觉得心跳得厉害。
而后萧云睁开眼,女子忙不迭的移开视线,慢吞吞的走过去把药递给他。萧云拿着药,见她一点要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姑娘,在下要上药,可否回避?”
“啊?为什么要回避?我帮你上药吧,你行动又不方便,我师兄偶尔跌伤都是我帮着包扎的。”怕萧云怀疑她的手艺,又连忙补充,“我很会包扎的!是真的,不骗你。”
萧云见她言语之间已然认真,不禁扶额哀叹:“男女有别。”
女子把双手背在身后,抬脚用足跟在地上磨了磨,咬唇妥协道:“那好吧……但是你要是不行的话就喊我哦,我就在外面等。”
萧云无奈的点头应承她。女子这才乖乖往外面走,到门口又忽的回头道:“对了,我是藏剑叶薇,大夫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站的位置附近是扇窗子,用窗棂支了起来。外头日头还未落下,夕阳透过窗照进屋里,洒在叶薇身上。她乌黑的秀发里别着枚花朵形状的金色发饰,边缘处缀着条金色细链,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星星碎芒。
“在下万花谷萧云。”他半躺着垂眸回道,一袭紫黑色的衣在微暗的屋里华光流转。
萧云在扬州义诊的后半个月比之先前热闹得多,叫“叶薇”的藏剑女子几乎每天都会去他药铺里晃悠。本来还嚷嚷着想帮忙,不过她不通药理要帮也是倒忙,萧云好说歹说把人劝住了。她就在一旁呆着,等萧云闲下来就缠上去与他说话。
等到离别时,扬州已是四月天。争相绽放的花开满了整个扬州城,风景比之三月更盛。
萧云收拾好东西与屋主大娘告别时,大娘一定要把他先前交的租子还与他,说是小伙儿在镇上义诊这么些天,这铺子权当是大家给的谢礼。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再三谢过大娘才离开。
下一站是金水镇,路途不算遥远,他也没坐马车打算步行过去。
步行到扬州边界处,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熟悉的叫喊声。他了然回头,果然看见叶薇骑着一匹枣红马,全速往这边奔来。
叶薇落地站立时,一向齐整的发髻都有些散开,落下一绺发垂在颊边。她喘了几口气平复下呼吸,然后眼眶红红道:“喂,萧云你什么意思啊?一声不吭的就要走!”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萧云不紧不慢的回答着,板着脸严肃依旧,“相识时你故意把我撞倒,伙同那地痞做戏,难道未曾调查过我缘何来此?”
叶薇闻言吓得脸都白了,她的嘴唇本来就因为策马疾奔而有些发白,此时微微颤抖着。眼眶红了又红,却未落下泪,只死死咬唇道:“对不起……我承认之前是我不好不该骗你,但是我那时只是想找个机会跟你搭话……师兄也不肯装病……可是我真的没有去动别的手脚啊。”
萧云看她手脚无措的样子就有些心软,听她辩解完也垂目道:“你,算了,念在你年纪还小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再这样,想结识别人就光明磊落些,都是江湖儿女,若是初始就耍小心思,往后便很难让人信任了。”
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容易松口,叶薇的反应还是呆呆的,眼眶红得像是要哭,嘴角又轻轻扬起一些。
萧云见状又道:“你师兄之前来给你解释过的,这事儿我不会放在心上,你我还是好友……你,你别难过了。”
就算再如何老成,他也不过是个少年。见女儿家这幅模样便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又懊恼之前自己的较真,说完就默默往前行了半步,抬手把叶薇散落在颊边的一绺发小心的别到耳后。
词穷的安抚她:“你别难过。”
叶薇这才有些反应,被少年指尖碰触到的耳朵迅速的红了起来,脸颊也红扑扑的。突然展臂抱住萧云,声音呜咽:“萧云你能不能就住在扬州不走?我还没带你去藏剑玩儿,我们那里西湖可美了……我不想跟你分开。”
年少时的感情都是懵懵懂懂的,被叶薇抱住的少年也只是稍微吃惊了下,随后有些害羞,一贯的稳重让他静下心来。目光变得柔和温顺,抬手轻轻拍着少女的背脊,然后声音温润的安慰她。
最终萧云还是要继续游历,也很严厉的不让叶薇偷偷跟着,允诺她会保持书信联络。
叶薇恋恋不舍的陪他走了一段路。分别时,忽然间起风了。
种植在道路两边的柳树随风摆动着长长枝条,柳絮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晃晃悠悠迷蒙了两人的茫茫视野。
贰
洛阳天策军营里摆设乱糟糟的。城墙上还有些火苗未曾扑灭,将士们一个个衣着颇为狼狈,盔甲上色彩斑斓,有的是灰,有的是血。他们的气色却很好,精神抖擞的上阵厮杀。炮车还在隆隆运作,烟火四起。
“止血草不够用了,我在附近见过些还有止血功效的草药。”一身万花服装的青年蹲在帐篷里查点剩余医药物资,随后拿了纸笔将草药形状描绘出来,递给身边的副将,“就是这种草,伤员太多我暂时抽不开身,你去问问谁认识,让他们小心些出去采些回来。”
副将拿着图纸依言照做。
青年的嘴唇泛着病态的苍白,俊秀的面容上凹出两个明显的眼窝,一看就是有些天未曾休息好了。黑长的发却依旧一丝不苟的扎在脑后,给人添上几分精神。
他抬手给自己揉了揉穴位缓解下紧绷的神经,然后也没顾上多休息片刻,出了帐篷径直去往伤员休息的营地。
安史之乱爆发已有五月有余,这场战乱以飞快的速度席卷整个大唐,情势却往叛乱方一面倒。这三月来,万花谷封谷,萧云向谷主请愿出谷投入义军。来到洛阳天策大营已有三月多,这些天来他忙得脚不沾地,首次经历如此严峻的战乱,他连安得下心喘口气休息都做不到。
他是医者,生死之事早已看惯。却也承受不住战乱的残酷。
在营地忙忙碌碌给伤员包扎缝针,伤员源源不断的从战地里替换下来,一个个皆是血淋淋的。萧云握针的手却未抖过一分一毫,极其镇定的为他们缝合伤口。能够休息时已是好几个时辰之后,战局稍歇,他累得浑身都是汗。
等他回营换身衣服出来,迎面突然闯来一个白金色的影子。
萧云闪躲不及,被来人抱了个正着。然后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从怀中传来:“萧云,我可算找到你了!”
“叶……叶薇?”
他带着些迟疑唤她,怀中的女子仰起脸,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已不是如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般的少女,眼前的,俨然已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萧云想把人推开,教育她这么大了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可被那双满是喜悦的眼睛注视着,心里柔软得不行,完全没有推开她的力气。
微微叹了口气,他抬手抚了抚女子柔软的乌发,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儿是战场。”
彼时萧云已经比叶薇高出许多,叶薇才堪堪到他肩膀。她仰着头直视他,欣然道:“我就是来参军的,我通过了庄里的武学试炼,庄主同意过的。”
“胡闹!战场上危机四伏,你……”
“我不回去!你五年前就不让我跟着,结果你再也没来找过我。”叶薇凶狠的嚷着,眼眶辣辣的,她使劲憋着泪,咬牙道,“这次你不准赶我走,你都不知道……战乱后你就没有消息,万花谷又封谷,你知道我有多么难才打听到你在这儿吗?你又要让我回去?想都别想!”
萧云被她这一通剖白震得颤了颤,良久不语。
叶薇到底也没哭出来,只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无声的坚持着。
青年疲惫的叹气,伸手将叶薇拥入怀中,低喃:“傻丫头。”
她的发饰也是白金的颜色,让萧云无端端想起了年少时他们在扬州小镇上看到的浅白梨花。鼻间有淡淡发香萦绕,叶薇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萧云心知她是在哭,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如从前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在他面前哭的时候不愿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后来战乱结束后萧云去了藏剑山庄,叶薇的师兄跟他说师妹的往事,说她从小就很少哭,一旦哭起来大吵大闹没完没了。
叁
自从叶薇来了军营,萧云的心没有一刻不是在悬着的。
听旁人说叶薇上战场非常勇猛,葬在她一柄重剑下的敌军数不胜数,屡创战功。镇守洛阳的将军要给她升职,叶薇死活不答应,若是成为将领就要面临着会被指派到别处的危险。
她却只想驻守在洛阳。
每每从战场上回来,她身上总带着大大小小的伤。萧云的脸色就暗沉沉的,她笑嘻嘻的跟他说一点也不疼而且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啦,挂的彩比隔壁营那谁少多了。
萧云只管小心翼翼的给她包扎好,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其实还是挺疼的。叶薇在心里默默想着,紧紧地盯着萧云认真的样子,有些痴。
包扎完萧云抬眼瞥了她一眼,淡淡训她,以后好好说话,不准跟士兵们学。
叶薇满口应着,忍不住对他笑。然后就突然间被青年摁入怀中。他避开了叶薇受伤的手臂,把人搂得很紧很紧。
叶薇鼻子一酸,不知为何心里面疼得厉害,嘴上却反复道:不疼的,你别担心。
萧云抱着她沉默半响,良久才嘶哑着声音叮嘱她:往后别再冒险……当心些,不要再受伤了。
叶薇离开他的怀抱时,发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心里无端而来的那阵疼痛似乎有了解释,这个人只要流露出一点点痛苦,她都会跟着痛得厉害。
她刚下战场,身上脏兮兮的,手刚被萧云洗干净。叶薇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庞,忽然就笑了:喂,大夫,等战乱结束了,你来我们山庄提亲好不?
肆
安史之乱的第三年,叶薇的师兄亲自来了洛阳天策营,态度坚决的要带妹子回庄。大将军也准了叶薇返回山庄,萧云虽有不舍,但那点点不舍被叶薇能回到安全区域的喜悦冲刷掉。
叶薇很倔的与她师兄僵持,萧云带她去离营地不远的山峰处,打算好好劝她。
那时是秋天,战乱后战争区的四季变化很大,才入秋不久天就变得很冷。站到山峰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满目焦土,这一切对两人来说早已不再震撼,算是习以为常了。只是那一股子国破家亡的凄凉感挥之不去,他们在战地,战争都发生在目可能及处,所见所闻自然不同常人。
在山头吹了一下午的凉风,萧云感觉劝叶薇回庄把自己的口才都花费光了。
叶薇也没说话,就听他一直讲一直劝,看着他像怎么也看不腻似的。最终青年词穷了,她才悠悠然应承下来。
萧云愣了愣,没想到叶薇能就这样妥协。叶薇就抓着他的手,捏了几把,抬眸盈盈道:我就算现在不答应,你和我师兄还有将军都会努力说服我答应。
萧云张了张口,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之前跟你师兄不松口?
叶薇笑眯了眼,扬着下巴道:当然是为了能跟你再待会儿咯,我要是走了……等再见面,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
说到最后声音都低落了下来,她抓着那只手,摊开手掌跟它比划着,然后将手指插入那只手指缝,与萧云十指相扣。带着点儿黯然道:“我会一直一直在山庄等你,你别忘了你答应的。”
“战乱结束后,若我有幸活着,便去藏剑山庄迎娶你。”
一字一句的慎重承诺着,萧云忽然低下头,虔诚的在叶薇前额落下一吻。
叶薇的脸颊都红透了,眸子亮晶晶的,等青年克制的离开些时忽的抓住他的前襟,踮起脚尖不管不顾的亲上他的唇。
萧云被她弄得有些懵,见她干巴巴的只与他双唇相贴,然后就羞得紧闭着眼睛。他温柔的笑了笑,抬手揽着她的腰,伸出微暖的舌轻轻描绘她的唇形,撬开微微闭着的唇齿,缠绵的吻她。
分开时呼吸都乱了,萧云抬手给叶薇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低语:倘若我回不去了,你要好好的,别又犯傻。
叶薇怔了怔,突然揪紧了他的衣袖,复又放松下来,扬声道:不准说丧气话,我还没去过万花谷呢,马上就要到冬天了……我们山庄每年都会落雪可漂亮了,等你回来我就带你去看雪。
萧云顺势揉了揉她的发,温和道:嗯,万花谷没有雪,但是有成片成片的花海,到时候我带你去万花谷看花。
——不准反悔啊。
——嗯。
如有可能,自是求之不得。
伍
故事说到这里,男子顿了顿,久久不语。
两个小女孩儿懵懵懂懂的追问他:然后呢?现在他们在哪里呢?是不是在一起啦?
萧云仰着头轻叹了口气,嘴边吐出的一小团雾气还未散尽,他就继续道:“最后战乱结束了,我那位好友去了藏剑山庄,也与他喜欢的人终成眷属。”
“哦……那真好啊!”
小丫头们齐声感慨,安筱望着万花谷的雪景又道:师伯你看,我们花谷也有雪了,你可以给那位师伯寄书信啊,要他带心上人来这里看雪。万花谷的雪景一定是最美最美的。
萧云微笑着看向她,柔声道:他们会看到的。
随后他又打发小丫头们回家去。听完故事的安筱和苏欢也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还嚷嚷着师伯我们下回再来看你。
萧云低头看着手中骨埙。这是战乱未起时,少女在藏剑用兽骨做的,寄给还在四处历练的他。多年过去,也唯有这等旧物留在身边了。他掉头往花海深处走,没走多久平地里就现出一块墓碑,后面堆着个小小坟茔。
墓碑上刻着字,亡妻叶薇之墓。
当年叶薇走之后,洛阳爆发过一场严重的疫病。狼牙军与天一教余孽联盟四处散播毒物,天策军早就防备才损失不是很重。那时他一边研究防御疫病的方子,一边暗暗庆幸叶薇回去藏剑了。
可事实却是,叶薇是第一个感染疫病的人。她体内病菌用药物压制着,为了蒙蔽萧云还请来了她师兄,拉着将军一起陪她演戏。他们那时在山峰上相拥告别时,叶薇就已知晓自己时日无多。
而萧云却在战乱结束后才知道事实真相。
在藏剑山庄等待他归去的只有一个简单的陶罐,里头装着心上人的骨灰。
陪着小丫头们半个多时辰,墓碑上的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轻柔地用衣袖将落雪拂去,然后将骨埙取出,再度幽幽吹起了墓中之人爱听的曲子。
满目落雪纷纷,他忽然想起方才讲故事时,小丫头无意问过的一句话。让他到现在心口都钝钝的疼。
“战乱之前那位师伯为什么没去藏剑看那个姐姐啊?”
“因为……因为他那时性子淡泊惯了,以为自己对什么都淡淡的,以为自己,不曾记挂在心。估计他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那几年没抽时间去西湖一观。”
“为什么呀?”
——因为往后他再想去游西湖时,已经无人领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