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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求凰 ...

  •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一名少女牵着白马,悠然走进这如诗如画的春光之中。
      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雪肤花貌,秀眉大眼。淡淡的阳光自东而来,将她的影子长长的映在地上,身段窈窕,极是俏丽。她姓纪,双名晓芙,是峨眉掌门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汉阳府金鞭纪英的独生爱女。此番乃是奉了师命,下山寻访一个人的下落。
      纪晓芙牵马缓缓而行,口中不住,却在喃喃念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她念得几遍,心中疑惑:“这屠龙刀再如何宝贝,想来也不过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又有何出奇之处,便能号令天下?莫非三岁小儿抱了此刀,旁人也要听话不成?传国玉玺只怕也没这么灵光。”
      纪晓芙秀眉微蹙:前辈高人,唉,那些前辈高人便是爱打些哑谜。她轻轻吁一口气,忽听耳旁有人轻声笑语:“春日迟迟,嘉木离离,何故佳人,竟此叹息?”
      纪晓芙大吃一惊,蓦地倒跃,身畔长剑“鏘啷”出鞘。抬头只见一人白衣如雪,丰颊蕴笑,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在自己身上:“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也懂得伤春悲秋了么?”这人三十二三年纪,身材颀长,眉目如玉,甚是倜傥潇洒。只可恨言行举止,恁般轻薄。
      那人眼珠转了几转,笑道:“哟,好厉害呀,丫头是想用剑来劈我么?”
      纪晓芙俏脸一沉,不肯答言。她是名门之女,教养颇佳,虽然恼他无礼,却也不愿出剑伤人。宵小无赖,她更不屑与之对答。只盼他识相走开,也就罢了。
      岂料那人倏地一晃,居然欺近身来,口中笑道:“女孩子家家,舞刀弄剑,大为不雅。”说话间,纪晓芙只觉眼前一花、右手一轻,长剑已被那人取去。
      那人取了长剑,仍是嘻嘻笑道:“不雅,嗯,不雅……还是斯文些儿好看。”
      饶是纪晓芙涵养到家,此刻也不由得心头火起。她一言不发,手臂一长,劈手便来夺剑。
      那人看她年纪甚轻,相貌又美,心中先已存了轻敌之意。这一下变生不及,又兼纪晓芙名师之徒,手法精妙,一离神间,长剑已然脱手。
      纪晓芙一击得手,不愿再生事端,顺势飞身上马,吆喝一声。蹄声得得,顷刻便去得远了。
      那白衣男子双眼亮亮地望着白马离去的方向:“小丫头是峨眉派的?呵呵,老尼姑竟收了不少俊徒儿。”他面上浮现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纪晓芙纵马疾驰半响,心头尚是突突直跳。她自信已将“那人”远远甩在身后了,便放缓缰绳,骑着马慢慢行走。
      夹道春光如醉,梨云杏雨、柳絮东风。田间耕夫,山风樵子,墟里炊烟。她瞧着这喜乐融融的景象,只觉心旷神怡,暗自忖度:“如此山间终老,倒也快活。怪不得那些隐士高人……”
      她尚自出神,不防打横里冲出一个白影,“扑”地一声,跌在马前。纪晓芙呀了一声,跳下马来,忙问:“可是跌着了?”
      地下那人笑道:“不妨事。”随即又喜不自胜地欢呼:“丫头,原来你会说话,方才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哩。”
      纪晓芙心道这声音好生耳熟。定睛看时,不觉脸色骤变,只见这人眉横远山,眼带桃花,恰恰就是刚才那白衣狂徒。此刻跌卧道心,一头一脸的泥沙,摔得好生狼狈。
      纪晓芙心下惊疑不定,这人脚程,难道比骏马还快?不知他缠上自己,究竟意欲何为?她年纪不大,胸中倒颇有丘壑,心知来人不可小觑,于是淡淡问道:“这位公子,何不起来说话?”
      那人粲然一笑,一跃而起。纪晓芙看着那笑容,只觉春风拂柳绿水摇空,天地间竟是为之一亮。心中恍恍惚惚,只觉得:“这人虽浮浪无赖,又摔得一身沙尘,怎的相貌竟是……竟是这般好看。”
      那人一经跃起,便一把抱住白马马头,大吁大叹:“丫头,你可莫再跑了,你这马儿神骏得很,我这一把老骨头啊,追你追得已是快散架了。”
      纪晓芙哭笑不得,心想我跑我的,谁叫你来追了?但她不愿跟这好看的无赖多费唇舌,便冷言道:“公子累了这半日,只为证明我不是个哑巴么?”
      那人嘻嘻一笑,神色间竟带了些忸怩不安。他略一整衣,低声道:“丫头,你看这春色如许——我唱支山歌儿与你听听可好?”
      纪晓芙只觉头大如斗,这人苦追一程,竟是为了唱歌儿给她听么?她活了一十六岁,这等荒唐事还是头一次碰到。少女心性,不觉也起了几分好奇,点头道:“你唱便是。”
      那人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歌声便如水上散开的浅浅涟漪,悠悠入耳:
      人人要结后生缘,
      侬只今生结目前;
      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总随肩。
      曲调婉转明艳,由男子口中唱来,却别有一番动人滋味。纪晓芙只听得心头一荡,一种似苦又甜、似喜又悲的感觉弥漫上来,久不能散。
      那人笑眯眯看着晓芙,半响方道:“丫头,这曲子可还中听么?”
      纪晓芙怔仲间忽然听到询问,心中茫然若失,不觉应道:“恩,好听,好听得很……”
      那人眼中笑意更浓,柔声道:“还想听么,我再唱一曲给你听罢?”
      “不,不必了……”纪晓芙喃喃应着,微一摇头,却撞上他含笑的眼光,竟似有何心事被撞破了一般,不觉俏脸一红,心头鹿撞。当下扭过脸去:“你既已唱完,可以走了罢。”
      那人忙道:“丫头,我白唱歌儿给你听了?”他眉峰一挑,含笑道:“此刻天已近午,你就不能请我一餐饭做答谢么?”
      纪晓芙不觉失笑,转过头来,却见那人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期待的表情。她只觉胸中一窒,口中再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语,不觉笑道:“也罢,你随我来便是。”
      那人大喜:“我叫杨逍。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悦来酒家。
      杨逍坐在晓芙对面,双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她脸上。
      纪晓芙双颊泛红,心说这人好生无礼。她嗔怪地瞪他——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分明是脸晕朝霞,目转秋波,顾盼生情,娇媚无限。
      杨逍不觉看得呆了。
      “你……”纪晓芙咬咬下唇,局促不安。
      “我……”杨逍痴痴迷迷,曼声应着。
      纪晓芙脸更红了,又是羞又是气。可被那恣肆的目光笼罩着,却有一星半点甜丝丝的味道泛起来,叫她越发慌乱,拿着筷子的右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杨逍忽然啊了一声,笑道:“丫头,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呢,坐的时候必定是目视正前方——怎么,你不习惯坐我对面?”他手肘撑在桌上,凑过来:“要不我坐你旁边?”
      他凑得颇近,一口热气全喷在纪晓芙耳根。纪晓芙心上一阵猛跳,她慌忙夹一筷子鱼香肉丝塞进嘴巴,嚼也不嚼就咽了下去:“咳咳咳……”
      杨逍慌忙站起身来:“呛到了么?不要吃得那么急嘛。”他作势要帮她拍背:“听我说要坐你旁边太高兴了?”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推测。
      纪晓芙好容易避开他的魔爪,听到这句话,脸都绿了。她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那个不放过任何机会要吃她豆腐的男人。他的笑容比春风还要好看,可是她却觉得如坐针毡。
      江湖险恶!她忽然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瞪着眼前笑得童叟无欺的男人,她反复在心中默念:坚强、坚强、坚强……
      午餐,在对面那人层出不穷的奇谈怪论中艰难地进行着……
      好容易出了悦来酒家的大门,纪晓芙心头一喜,终于可以摆脱这人了吧,啊啊啊……菩萨保佑啊……
      她干咳了一声——刚才呛到,嗓子尚未完全恢复——胡乱行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英雄,后会有期!”说着便要上马。
      杨逍见她要走,大为慌张,伸开双臂拦住白马:“丫头,你不能走……”
      纪晓芙奇道:“我为何不能走?”
      杨逍好似紧张得话也说不出了,想一会儿,方道:“我还有好多歌儿没唱给你听呢……”
      这是个什么冤孽啊……纪晓芙真恨不得买块儿豆腐把他拍死算了,不过大家闺秀的教养马上制止了这个粗鲁的念头。纪晓芙努力让自己两颊堆起微笑:“杨公子,我还有要事在身……”
      “我可以帮你的!”杨逍急急打断了她,明媚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满脸投身为奴的雀跃期盼,就差高举木牌上书三个大字:“买我吧!”
      “不行!”纪晓芙一口回绝了他:“孤男寡女,非亲非故,怎能结伴同行?”
      杨逍忿然道:“迂腐!迂腐!孤男寡女不能同行,孤男寡男便一定清白了么?活在世上只管避嫌避个不迭,还有什么意思!”
      纪晓芙冷冷道:“杨公子不必多言,晓芙是年轻女子,自当小心翼翼维护自己名节,比不得公子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杨逍上前一步,还待说些什么,纪晓芙怕他啰嗦,慌忙取得长剑在手:“你再纠缠,我就……”
      杨逍住步,斜睨道:“你便如何?”他闲闲懒懒地微笑着,白衣倜傥,玉树临风。
      纪晓芙勉强捺住心跳,扬声道:“我就,我就……”她本想说“我就一剑将你杀了”,反念一想,以那人武功,自己别说一剑,就是百十剑,怕也不能近得他身,便改口道:“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话一出口,脸又红了。
      不想杨逍听了这话,面上居然显出大为紧张的神色,他站在当地,眼睛里怔怔变幻着各种色彩。“她再也不跟他说话了”,这件事仿佛令他十分害怕。纪晓芙看他如此,也愣住了,不知怎的,心中竟似大有不忍之意。
      杨逍垂头半响,忽然抬起头看她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左后方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
      纪晓芙看着他黯然的目光,只觉胸口滞涨,一种形容不出的酸软感觉膨胀着,就要从眼角悄悄溢出。
      她不敢再看他,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一匹雪也似的白马遥遥奔去,策马驰缰的少女衣袂飞飘,难言的淡雅秀逸之气自她曼妙的身姿中透出来。杨逍怔怔地目送她离去,那一人一骑越来越小,终于渺了踪影。他幽幽叹一口气,忽然衣袖一展,纵身而起,一点白影闪了几闪,竟是向那白马奔驰的方向追去了。
      纪晓芙一口气奔出了几十里,胸中却更觉烦郁。那双蓦地黯了光彩的眼睛仿佛占据着整个天空,霸道地要挤进她的世界里。她越想越觉心中纷乱,恨恨一甩马鞭,坐骑吃痛,四蹄飞扬,奔得更快了。她骑在马上,心中却不住胡思乱想——这一回,他还会追来吗?他是不是生了她的气?刚才,他看上去……好像是……伤心了?这个奇怪的男人,她嘟起嘴巴,想到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又忍不住想要笑。杨逍,他说他叫杨逍,还会……再见面吗?樱唇被糯米般的银牙咬出一排密密的痕迹,她腮边却露出了圆圆的酒窝。
      再驰得一会儿,便进了一座小城,城中酒旗斜矗,人声熙攘,十分热闹。原来已到了川西境内的大树堡。纪晓芙蓦地勒马,白马长嘶人立,她纵身而起,如风中落花,轻飘飘地便已着地。
      纪晓芙牵了马,沿街慢慢行走。小城颇有几分繁华,燕帘莺户,贴花悬柳,于她却如飞絮浮云一般,都不看在眼中,心中只想着:他……他……唉……
      这会儿他在干什么?会不会也想着她?纪晓芙浅浅一笑,抬头望去,只见城中之人在夕阳下来来往往,乡音温软,一派安详。一个抱着小孩的少妇,与一名老妪结伴走来。少妇不断和怀中小孩轻声说笑着,一脸的美满安乐。那小孩显见十分淘气,被妈妈抱着走近纪晓芙的时候,居然转过头来,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她,大声道:“姐姐,姐姐好漂亮哦!”
      三个大人闻言愕然,不觉都笑了。
      纪晓芙笑着摸摸他娇嫩的小脸蛋:“好乖!”
      忽然头顶传来“哧……”地一声轻笑。紧跟着便听到一把懒洋洋的男声:“这么小就懂得看女人漂不漂亮,长大了那还得了?”
      纪晓芙心中一跳,目光喜不自禁地向上掠去。正拎着个酒瓶坐在街旁那棵梧桐树上的白衣男子,可不就是自己一直想着的那人?
      那少妇却被骇了一跳,紧紧搂着孩子后退半步。
      纪晓芙忙道:“大嫂莫怪,这人乃是,乃是我的……朋友。”她的脸又隐隐发起烧来,“他……他不过略淘气些,不是坏人。”她从鬓边摘下一朵珠花,轻轻放在孩子手中:“这个给你。”那小孩儿倒很胆大,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杨逍,仿佛极羡慕他能坐在当街的树杈上。
      那妇人见着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心中甚是害怕,略道一声谢,忙避走不及。
      纪晓芙见那妇人去的远了,方板着脸道:“你打算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她心中愉悦之极,偏还要拉下脸来说话,却不知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已将心事泄漏无疑。
      杨逍心中暗笑,忙作出一副张皇表情,慌慌张张地从树上跃下,落在纪晓芙身侧不远,不住地偷眼看她。
      纪晓芙却是心情大好,忍不住又向他问道:“你看什么?”
      杨逍头虽然垂着,眼睛却没有放过她的任何表情,听她发问,便轻轻答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纪晓芙嫣然一笑,眼波流动:“傻瓜!”
      她一转身,牵了白马便往前走。
      走得几步,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杨逍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抿嘴一笑,牵着马继续前行,往前走了约莫十来丈远。忍不住又回过头来,那人居然还是不动。
      “喂!”纪晓芙喊他:“你还傻站在那里干嘛?”
      杨逍露出一脸喜色,连忙跟上她。
      “你刚才自言自语说什么呢?”晓芙微微偏过头,疑惑地眨着一双明目。
      杨逍一笑:“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还要讲条件,她悄悄白他一眼,微微嘟起了粉嫩的唇:“你问吧。”
      “你……刚才说,我是你的朋友?”杨逍含笑俯下头:“真……的吗?”
      纪晓芙轻咬下唇,俏脸微微发红,一双妙目斜睨过来,忽然低头一笑。
      杨逍又呆了,喃喃道:“明眸巧笑,坐久更宜灯烛照。小醉辞归,怀抱明明只自知。琐窗重见,桃李春风三月面。怎不思量……”
      纪晓芙明眸连闪:“恩?”
      杨逍忽地甩袖转身:“呀——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是夜月淡风清,云水生香。
      屋内气氛热烈……呃,那个……一触即发……
      纪晓芙气急败坏地要从杨逍手中挣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色狼,你快放开我!”
      杨逍只是气定神闲地抓住她的手腕:“丫头,别这么性急好不好,其实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当色狼……”
      纪晓芙欲哭无泪。这坏人说要投宿,便径直把她带到据说是城中最豪华的同福客栈。他又仿佛和柜上很熟,扔了一锭银子,说声“天字一号房”,就扭着她上了楼,开了一间房走进去。
      可怜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你你你……这成何体统?”纪晓芙气得直跳脚。这坏人的武功竟似高得不可思议,他只是轻轻拿住了她的手腕,却叫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了。
      “我我我……”杨逍含笑的眼睛里如有星子闪动:“体统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他广袖一拂轻轻放开了她,姿态优雅曼妙之极。纪晓芙慌忙退开两步,皱起一张小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他只是微微一笑,在桌前坐了下来,摸出那个扁扁的酒瓶凑在唇上,头一仰,眼角却向着她淡淡一挑。
      纪晓芙的心跳登时漏了半拍,这一挑,挑着一分东风薄情的蛊惑,挑着两分惟我独尊的霸道,还有七分是……真心实意的宠溺……
      杨逍放下酒瓶,忽然向纪晓芙微微一笑:“我当然是为了救你。”
      “救我?”纪晓芙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
      她气急,也顾不得什么闺秀准则,冲上去拍桌子大叫:“你赶紧从这房间出去,就是救了我了!”
      杨逍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嘘……你不会是打算让所有人知道……”他转着眼珠,笑得就像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子。纪晓芙心一横,张口就咬他的手指。可是他比蛇还要狡猾,不知怎的一动,手已揽上了她的腰,一使劲儿,她跌在他怀里。
      杨逍一笑,凑近她的耳朵,继续刚才没说完的半句话:“……今夜我杨逍和你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轻柔的呼吸撩过耳廓,麻麻的,痒痒的。
      “下流!”纪晓芙一咬牙,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五指一张,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杨逍以手抚脸,眼神中略有一丝愕然闪过,随即又挂上了自命风流的笑容:“不疼。”他笑得非常好看。纪晓芙看着他的脸,却忍不住想要再砸上两拳。

      杨逍笑吟吟地看着气得小脸通红的纪晓芙,忽然双眉一轩,口唇微动说了两个字。他唇边犹有三分春风笑意,眼中却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凌厉,霎时又雪融春水一般消解了去。活像头懒洋洋的猫被人扯到胡子,蓦地呲了呲牙,顷刻又眯起了眼睛。
      纪晓芙一愣:“你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旋身而起,一眨眼,人已在她的身侧。
      “我说……”他黏黏地贴着她的左肩,呵气如兰:“要我救你的人,已经来了……”
      纪晓芙不自然地向右略移,皱眉道:“你又胡说些什么……干嘛声音那么小……”
      他微微俯下头,语声柔腻:“因为……”她身上好香……杨逍深吸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接下去:“我怕吓着你。”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尖声叫道:“杨逍带来的小贱人在哪里?”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口气粗鲁语音倒很不难听。
      霎时推门开窗之声“乒乓”不绝——捉jian?qing杀?住在这家客栈的多是些精力过剩的江湖豪客,听得热闹岂有不凑之理,想象力丰富的早已编了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传奇在心中了……
      只见一名青矜美女俏生生立在客栈的过道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只是满面寒霜,煞气夺人。她冷冷地扫视着那些探头看她的闲杂人等,忽然纵身一扑,就近逼住一人:“杨逍,你再不出来,我就杀尽这客栈里的人。”
      她一身青色纱衫,看上去娇娇怯怯,出手却狠辣无比。被她制住的那人身材魁梧,虬髯铁臂,似有一身极高的外家功夫。此刻被那流纨衣袖缠上了脖子,却是毫无反抗之力,脸涨得血红,喉头咯咯作响,顷刻就要毙命。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腿脚发软,颈后冰凉。
      忽听得“哧哧”连响,几缕劲风凌空袭来,青纱碎裂,飘飘四散。那大汉只觉项上一松,再站不住,当下踉跄倒地,连声咳嗽。
      一扇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名笑倚春风的白衣男子出现在门口:“笑笑,你还是这么喜欢出风头。”
      他在笑容里微微蹙着眉头,看上去有点儿苦恼又有点儿温柔。那青衣女子见了他,竟是浑身一颤,脸上泛起了茫然失神的郁郁之色。
      “大哥……”她楞了片刻,突然幽幽唤他,面上显出又是痛苦,又是迷醉的神色。
      杨逍眉心蹙得更深了点,随即又舒展开温柔的微笑:“既然来了,还是进屋说话吧。”
      那青衫女子居然变得很柔驯,垂下头,进了那个的房间。
      看客们方才回过神来,擦擦冷汗,心有余悸地关了门窗。客栈又恢复了平静。

      灯下细看,那青衫女子眉色笼烟,双瞳翦水,凝脂般的肌肤配着微微翘起的粉唇,如酥酪上漂浮着的玫瑰花瓣那般诱人——纪晓芙暗暗惋惜,如此佳人,奈何心狠手辣,一至于斯。
      杨逍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柔声道:“笑笑,你要杀人,何必用这种笨法子?你若肯对他们笑上一笑,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抢着为你去死。”
      那青衫女子垂头捧住杨逍递给她的茶:“韦一笑……从来不笑。”她语气幽忽,散发着淡淡的怨艾。
      杨逍却不以为意,垂下长长的眼睫低声笑道:“那是因为……一笑倾城的魔力,实在是比杀人还要可怕。”
      他语声越发温柔,混合着一丝飘飘忽忽的无奈,就像一个拿跋扈的小妹没有办法的大哥。纪晓芙听在耳里,心上却很不是滋味。
      韦一笑头垂得更低了,声如蚊蚋地向杨逍道:“……大哥,你也觉得……笑笑生得好看?”她的脸居然红了起来,十足十一个怀春少女,哪还有半分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纪晓芙不觉暗暗称奇。看来一笑倾城的人,不见得是这个女子,倒是旁边那个风流自赏的男人,笑里的魔力却是不管哪个女人都抵挡不了的。她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杨逍仍是温柔地笑着:“当然……谁敢说笑笑不是天下第一美人呢——除非他瞎了眼睛……”他略微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笑笑长大了,不是总跟在大哥后面的小丫头了,是时候应该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了……”
      笑笑正听得霞光晕脸,情难自己,忽闻他说什么“如意郎君”,猛一下仰起头来,俏脸煞白,嘴唇颤抖:“大……哥,你……”
      她银牙一咬,恨声道:“好!你不要我,好!你不要我……”她忽然长袖一卷,扑向纪晓芙,“……我就要她死!”
      纪晓芙想不到她会突然发难,大惊之下,只得翻身退开。韦一笑冷冷一哼,肩头一恍,未见如何作势,人竟已到跟前。异常宽大的左袖倏忽如蛇,直取纪晓芙咽喉。纪晓芙只觉劲风扑面,避无可避,索性横剑硬挡。却见白影一晃,杨逍右臂一挥绕了韦一笑的衣袖,左手却顺势一捞,夺了纪晓芙的长剑。口中笑道:“我早说姑娘家不该学武,女孩子家家,成日打架,实在不雅……”
      韦一笑闷声一哼,右袖又向纪晓芙挥去。杨逍面色一变:“笑笑,不可……”此刻纪晓芙长剑易手,他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只听“噗”得一声,他挺胸硬受了她一击。
      韦一笑面色惨白地立在当地,她见杨逍挡在纪晓芙身前,心知不妙,却已收势不及。她那衣袖本是天蚕冰丝织成,巧劲伤人,最是狠辣。杨逍硬受她一击,也微微后退两步,脸色发白,应是受了内伤。她呆立半响,盈盈泪花在眼眶中转得几转,扑簌而落。
      杨逍仍是微笑着,悠悠地说:“傻笑笑,别哭,大哥最怕看见女人掉眼泪了。”
      韦一笑听他如此说,不禁泪落如雨,居然一跺脚,掩面而去。

      纪晓芙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近乎失神地看着杨逍。她根本没留意到韦一笑已经走了,她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替她挡了一记杀手的男人,就像见了鬼一样。
      杨逍手抚伤处眉头微皱,却优雅向她一笑:“别紧张,她已经走了。”
      纪晓芙突然回过神来一把退开杨逍,近乎恼羞成怒:“你……谁要你救我……”
      杨逍也像见了鬼一样瞪回去:“不救你?你之前又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甘心死在她手上……”
      纪晓芙语塞,看着他仍然苍白的面色,内疚慢慢爬上了心头。她抿了抿唇,低声说:“那你……你没事吧?”
      杨逍扬眉转眸,虽因受伤黯了眼中的烁烁神采,俊逸的模样依然颇为动人。他低低笑道:“我可以……当做是你在关心我吗……”
      纪晓芙只觉脸颊微微发烧,目光一瞥却见杨逍随着他刚落的话音软软地倒了下来。
      她脸色大变,扑上去扶住他:“杨逍,杨逍你怎么啦?”
      杨逍有气无力地往她身上靠,喃喃道:“为你……死了也……值……”
      她心中猛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无力地下滑。她大骇:“杨逍!”
      她刹那间六神无主,定了定神以后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去找大夫。对,找大夫。她慌里慌张就要往门外掠去,忽然想起还是应该先把怀里的帅哥放到床上去……吁,幸好他还不太重……

      表情严肃的殷神医将三个指头放在杨逍的左腕,沉吟良久方换了右腕,两道白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纪晓芙忐忑不安地守在旁边,传说中的白眉医王板着脸诊完脉,而后又拭了拭杨逍的额头,看了看他的口舌,表情显得更加凝重。
      纪晓芙只觉心脏紧缩。
      “大夫……”她紧张地有些口吃:“他,他到底怎么样?
      “哦,姑娘不必担心。”神医斟酌着词句:“这位公子……他……已经没事了。”
      “啊?没事?那他……他怎么还是昏迷不醒?”纪晓芙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心中暗怪自己轻信流言,看来举世闻名的什么医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
      “哦,那不是昏迷不醒,他么……”神医淡淡扫了一眼卧病在床的杨逍:“睡着了。”
      “睡……睡……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居然真的结巴了。
      “是啊。”神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公子体魄壮健,内力深厚,虽然被天蚕冰丝所伤,但经过方才他自己一番调息,现在已无大碍了……”他兀自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住:“只是伤势非轻,再加上日间他似乎还激烈地奔波过,此刻虽无大碍,却难免损伤功力,故此疲乏,陷入沉睡……”
      纪晓芙仍然半信半疑:“您刚才说……他已经自我调息过了……”
      神医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殷天正行医四十年,未有半次误诊。”他一拂袖:“告辞!”
      纪晓芙连连道歉,奉上诊金,好言好语地将不负盛名的医王送出门。已是心花怒放,不能形容。
      啊,她靠在门上长长得出了一口气,微笑是忍也忍不住了——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好。
      她嘴巴一嘟,白了那个吓得她半死却兀自酣睡的男人一眼,随即又笑得像刚喝下了半斤蜂蜜——早知道,呵,早该猜到你是装晕骗我……
      她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前看那冤家,他仍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覆盖了眼窝,在颧骨上投下了一排阴影。
      睡着的他十分乖巧安详,几乎还带着点儿天真。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他头发长得真好,乌黑,顺滑地垂在枕畔,冰凉如同覆着初露。她忽然心念一动轻轻点了他的睡穴——就让他好好睡一觉也好……
      ……反正,她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他……
      结果杨逍果然一觉睡到大天亮,而她居然也坐着凳子上就趴在床头睡着了。
      梦乡……很甜蜜……梦中满是令人雀跃的未来,背景柳绿花红,一片明媚春光。还有一曲宛转明艳的山歌……
      人人要结后生缘,
      侬只今生结目前;
      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总随肩。

      早上杨逍醒来的时候,发现纪晓芙正抓着他的衣袖,睡得很沉。他轻轻握住那丫头冰凉的小手,突然心里温暖得没有一块地方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对女孩子的魅力,他也不是没对女人动过心,但就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单纯,却不简单;善良,却不软弱。她有她名门闺秀的原则,却又不乏江湖儿女的飒爽。更重要的是——杨逍偷偷笑了起来——她不但长得可爱,也很懂得爱……
      他正自出神,纪晓芙却动了动,抬起头来。
      她眼神朦朦胧胧的似醒实未醒,怔忪地看着杨逍,口中喃喃:“你醒了……”
      杨逍含笑看着她,忽然眉头一皱哎哟一声:“丫头,我是为救你才身受重伤,你要对我负责……”
      纪晓芙白他一眼。
      “你这个……”她咬牙切齿地要啐他,心中却觉得很甜,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逍笑得温情脉脉:“丫头,我要的不多,你只需答应我三件事。”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恩?三件事?纪晓芙忽然觉得很期待。
      “第一件事,我要你爱我,就算是现在不爱,将来也要努力爱上我。”
      她有些脸红,低下头微微一笑。
      “第二件事,我要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要离开。因为,我会保护你。”
      她反握住他的手,满眼柔波。
      “第三件……”杨逍柔声说下去,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更黑也更幽深:“丫头,我要你幸福快乐,哪怕是不爱我,或者……离开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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