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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闲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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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只记得那天晴雨辗转不休,山间氤氲着厚重的雾,眼睫上浮着水汽,人间朦胧。我一人在山间走了多时,眼前豁然空明,现出一野屋来。
我举步上前,在门前踌躇了片刻,轻轻叩门,久不见应。心下暗觉好笑--我在期待什么呢?在这乱世之时,在荒郊僻壤处,觅得一人家?于是颇无所顾忌地抬手推门,径直走入堂屋。屋里光线昏暗,空气清冷,没有人气。角落里零落着几件粗陋的家具,干净的有些异常。屋子的后门大开着,隐约可见后院是一片茶田。我向后院走去,耳边忽而响起琴声,泉水叮铃,珠玉落盘,是宫乐。
我这才发现窗边有一青年,闲散的坐着,低眉敛目,拢袖抚琴,一曲罢,方才抬眼看我,微微笑着示意琴案上的小杯:“来,喝茶。”
“你是谁人?”我警惕的开口。
“我?--闲客尔。”
贰
我是前朝的遗孤,是人头悬赏三千二百两白银的前朝皇子,流落市井已是十余载。
我从不敢与任何人说出自己的身份,索性换了谢青岚的名字,改以江临相称。
终一日,江临天下,卷土重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几盏茶水下肚,竟有些微醺,我斜倚在岸上,状似无意地问。
“知道啊。”眼前人眸光笑盈盈。
我一惊,心中方寸乱了大半,醉也醒了。慌忙稳住神色,却听他说:“不就是个流落山间的小叫花子嘛。”
他饶有兴致地端详我的表情,敏锐地捕捉到我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慌什么,难不成你其实是我后院茶园里跑出来的小茶叶精?”
我暗松一口气,顺着他的话调笑下去:“谁知道呢,没准是。”
叁
他是山间一闲客,自述曾是个被养在宫里的孤儿,后来前朝亡了,他流落山间寻一野屋住下,在屋后种了一片茶田。
茶到半酣,我欲与他聊当今局势,却想起他在山间深居多年,想来对外界时政更替并不通悉,于是只是兀自浅谈一句:“天下又乱……”
“时局规律罢了,新皇帝弑兄夺位本就为人所诟病,而今又骄奢淫逸,国库被他挥霍了大半,已然危害了朝廷的根基。”他瞥了一眼我惊讶的神情,“朝中也是不宁,明里暗里站好了队,多数忠臣对新皇弑兄怀恨在心,据闻其中何有年声名最盛,也有不少权臣投靠了与被杀的二王爷交好的三王爷……还有一些旧朝未被杀绝的老臣,相信他们的前朝皇子尚活在世,还能东山再起……”
我目光一沉:“你在这山间,怎么对时局掌握的如此详细?”
他淡淡扫我一眼:“此世间诸神群雄并起,我虽无意逐鹿,但知苍生苦楚。”
“为何无意逐鹿?”
“志不在此,我啊,唯愿抚琴种茶,平平稳稳过一生。”他对上我的眼睛,“江山于我,不过樊笼尔。”
我欲问还休,他却又是一斟:“喝茶”
肆
茶味清苦,犹有回甘。
我已在这儿留宿了几日,每日随他品茶,抚琴,斗棋,打理一日三餐的蔬果,日子过得轻飘飘。
直到某个雨夜,我与他在窗前下棋,听雨声从房檐滴落,听他声音散淡的分析当朝局势,他对时局的分析一向角度刁钻,入木三分。
突然,窗纸上印出一排火把的光,屋门被踹响,门外传来怒呵“开门!抓前朝遗孤!”
“来抓我的。”我愣愣的盯着摇摇欲散的门。
“我知道。”突然目光一乱,我被一双手一把按到桌下,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茶缸下面有出山的密道,走!”
我跄跄踉踉地跑向茶缸,钻入密道,却见他没有跟上来。慌张的去拉他,却被他扭身躲开,抬脚将我踹翻在密道里,就势将茶缸推回原处。
我心中大惊,慌忙锤打茶缸的底部:“你要干什么?”
隔着重重的茶缸,我听见他的声音“谢青岚。听我说。”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名?重重疑虑涌上脑海,关于他会弹奏宫乐,他通悉政事,他知道我的身份和名字,如此种种,真的,是个偷偷养在宫中的孤儿能知道的吗?
他说:“谢青岚,你逃出去之后,若他日能夺回皇位,要做个福泽社稷的好皇帝,让百姓们都能过上平平稳稳的日子,都能喝得上茶。”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我听见他将门打开,风声雨声灌了满屋。我听见他对一众人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前朝遗孤。”我还听见,自己在哭。
天明时我已走出了山,抬首回望,山上的茶,枯了一半。
伍
“听说啊,这新皇帝倒是怪,在御花园栽了一园的茶。”
“嘘,皇帝哪里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怕什么?这新皇帝啊,一上任就搞改革,都是些为人民着想的好政策,可是个明君啊,百姓们有好日子了!”
我压低帽檐,从议论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皇上,”身边的随从紧跟几步,“咱家就说,百姓们的日子都好了,对你的风评好着呢,您非不信,还要来微服私访。”
我隐了嘴角的笑,故意板起脸“日子都好了?家家都能喝上茶了吗?”
“这,这,咱俩还不知……”
新皇帝爱茶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没有人留心探究原因何在,但宫里前朝的老臣们口口相传着一个故事:黄帝年幼时曾在御花园捡到一株被当成杂草拔起的小茶苗,便顺手栽种在窗前的花盆里,怎知这小茶苗生了精魄,化了人形,在乱世中顶替前朝遗孤的身份,救了皇帝一命,也算是,知恩图报。
我倚在窗前,微微笑着。
屋里飘着茶香。
突然,门被一只手无所顾及的推开,一位故人走了进来,带着当年倚窗抚琴的闲淡气质,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儿,与我四目相对。
“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