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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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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隆十八年,春,常山护国寺。
白云在山颠翻滚成连绵不绝的白浪,在林荫丛丛间可以听见厚重的钟声和似有若无的诵经声。
护国寺大殿后,是鲜少有人踏足的伽蓝塔,塔高十八层,内有一座宝相庄严的释伽牟尼像,佛像周圈是蜿蜒而下的不曾熄灭的莲花长生灯,层层叠叠累积了八层。
而柳如是此时正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喃喃有声,她手中的十八子不住转动,未曾停歇。
这是她今年第三次到访护国寺,比起为了做面子和求心安的其他达官显贵,这位年纪轻轻就得封“芷兰”的唐家夫人显然要心诚许多。
“阿弥陀佛。”
主持空海大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念了一句佛号。
柳如是双眼紧闭,恍若未闻。
空海与她相识已久,倒不在意她的态度。老和尚须发皆白,低眉阖首的样子甚是慈祥:“柳施主还是来求长生灯的吗?”
柳如是从四年前起,每月都会来护国寺求一盏长生灯,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听到空海的询问,柳如是捻着珠串的手终于停了。
她睁开眼,注视着佛像,莲花灯的火焰跳跃在她的眼瞳间,映出她清丽柔和的侧脸:“正是,还劳烦您把灯的位置放的靠前些。”
住持摇了摇头,难得开了个玩笑:“佛祖周遭一百八十盏莲花灯,三十七盏都是你点的。柳施主,这还如何靠前?”
柳如是在他这番话下难得露出点笑意,她起身对空海大师行了个礼,不在意对方侧身避开的举动诚心道:“多谢大师了。”
空海念了句佛号,没有回答。
塔内灯光昏暗,两人就这样看着佛像,未曾多言。
先动的是柳如是。
今日在护国寺待得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柳如是也没在多停留,她拎着裙摆,对这位相识已久犹如长辈的老人再次屈身行礼后,施施然的出了塔。
她身后,空海的声音再次传来,伴随着前殿传来的诵经声,模糊又飘然。
“何苦执着。”
她对着守在塔边的小和尚温婉一笑,没看对方通红着脸,慌乱的模样。
塔外有春风拂过,吹动着刚长出嫩芽的新柳,吹落开的茂盛的花朵。柳如是看着这万物复苏的景象,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只是求家人,健康平安而已。”
身后空海无声一叹,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未再多言。
倒是年轻的弟子,好奇的看着唐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后,转过头来问自己的师父:“这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唐夫人?师父,她是来求子的吗?”
柳如是在京城中颇有名气,她的盛名即使是久居方外不理俗世的小和尚也有耳闻。
出身世家,血统高贵,更是难得的好品性。柳如是嫁入唐家不过三年,便已成为京城中夫人小姐所追捧的榜样。
四艺皆通,容貌品性皆为上佳,操持中馈,样样皆精。
贤良淑德一词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以至于得太后亲口赞誉:“为妻莫若柳家女,当为天下妻之范也。”
更因此得封二品诰命,赐封号“芷兰”。
而她的夫君也不是寻常人。
唐家唐子鹤,他十六岁摘得探花,打马游街时的翩翩少年郎不知道勾走京城多少未嫁儿女的心魂。
更别提他如今年不过二十有余,便已经是天子近臣,甚至有望成为大尚最年轻的相爷。
换作任何人当他的妻子,这些小姐夫人都不会服气。
可他的妻子是柳如是,就算再怎么心有不甘,这些人也只能笑着称赞一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有着高贵的家世,俊美的夫君。柳如是的人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
可她偏偏就有。
还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遗憾。
那就是身为正妻的她嫁入唐家三年无所出。
三年来,京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唐家的后院,那些珍贵药材名医偏方更是源源不断的进了她的房里,但她的身子依然没动静。
这也造就了如今信佛的唐夫人。
小和尚喃喃着:“真是可惜了。”
他说着说着,想起在前殿听到香客们说的话,立马一拍脑门叫了一句不好。
“师父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唐家那边要纳妾呢。”
“唉,看唐夫人那样子也想不知道的,不知道她回去后面对那情形会不会伤心呢?”
看着徒弟越说越来劲,空海才终于出了声:“持明。”
他叫了小弟子的名字,看着他望来的懵懂眼神道:“不得妄议他人,你破戒了。”
“藏经阁内八十一卷经书,什么时候抄完,你什么时候再出来迎客吧。”
这是要关他禁闭了。持明苦着一张脸,自知自己犯了错,只能老老实实的应下。
另一头柳如是从偏门上了马车,年长的绛河还好,只为她掀开帘子不曾多言。
可她不说,自然是有别人说的。
白榆见主子终于出来了,立马憋不住火气对她一通学舌,全是从那些香客哪儿听来的。
“夫人你有所不知,老夫人派赵大家的夫人去徐家下聘了,说白了也就是纳个妾,用这么大的礼,也不怕折了她的福气。”
她话说的阴阳怪气,甚至带了点狠厉:“挑着咱们出来的日子下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把她怎么了呢?”
看着小姑娘越说越气,恨不得撸袖子冲回去把人打一顿的模样,柳如是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是绛河看不下去,喝止了白榆:“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到你我来多嘴的?”
“我也是生气,夫人嫁入唐家三年来这些辛苦,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老夫人这样,我、我、我替夫人不值!”
见白榆红了眼,柳如是才止住了笑来哄她。
她今日穿了件靛绿色大袖,头上也只用白玉环佩简单装饰,整个人素雅又不失温婉。
“好了白榆,虽说是个妾。”她淡淡的说:“到底是老夫人的甥女,给她个体面也没什么。”
她缩在袖间的手捻动着和田玉的十八子:“家宅和睦才是最重要的,别为这个伤了和气。”
她说着又看向马车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喃喃道:“到底是我对不住唐家。”
白榆只当她说的是无子这事,见柳如是一副郁郁的冷淡模样,也疼惜的住了嘴。
绛河叹了口气,将手边的毯子给柳如是铺上。
“老夫人虽然没知会这件事,可咱们到底不能没有表示。”腿上多出来的重量让柳如是从思绪中惊醒,她抛开那些复杂难言的心绪,冲着绛河嘱咐道:“回了府,你就去开库,把上次太后赐的那套碧玺玛瑙头面捧到老太太院子里去。”
绛河点了点头:“夫人放心,奴晓得的。”